最开始阿诺德并没有告诉我安德蒙被隔离审查的事情,我只是觉得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到他。我已经搬回原来的住处。每个礼拜日照旧去将军府上给乔小少爷补课。阿诺德也在书房里。他不去酒吧了,因此无所事事,一会儿推开窗户透透气,一会儿挑剔厨房准备的下午茶,甚至把我的学生从书桌前挤开,坐在我旁边,摊开一本书:“我最近对数学很感兴趣,你能帮我看看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吗?”小家伙扯他的袖子:“表哥,你的书拿反了。”阿诺德咳嗽一声,默默地把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收起来,摸了摸鼻子,坐回一边。灰暗的日子里人们总是自寻欢乐。我曾经加入的C校数学俱乐部办了个小范围的私人聚会,只有数学系教授和学生参加。我收到邀请后也去了,看能不能遇到熟人,推荐工作机会。那场聚会是在一位教授家的后花园里举办,我又遇见了阿诺德。人们三三两两地围成小圈子聊天,他笑眯眯地端着酒杯向我坐的地方走来。我问他:“你怎么不追姑娘了,有空参加这种聚会?”他举起酒杯,向我眨了眨眼睛:“当然是因为你在这里。”聚会上有平时很难买到的甜点,我找了张小圆桌坐下来专心吃李子布丁。隔着五六米远靠花园篱笆的地方有四五个人围在一起讨论微积分。我忽然听见有个女孩说:“那你是在高尔夫与象棋俱乐部工作了?”回答的人远远地藏在人群后面,戴着软帽,围着围脖,声线很冷:“算是吧。”女孩的声音很甜美:“我叫艾米丽·罗特,在《科学与逻辑》上发表过抽象代数的论文。”我突然想起了她是谁,我们同在数学俱乐部,三年级那年她还向皇家数学家协会的瓦特博士推荐过我的群论论文。“我现在留校任教了,”艾米丽继续说,“好几个朋友都去了大洋那边的盟国,这边不安全……说起来有一位还留在学校,写群论的艾伦——或许你听过这个名字?”我惊讶地向那边看去。男人似乎也大吃一惊:“你是说艾伦·卡斯特?他现在在做什么?”艾米丽向我这边扬了扬下巴,拢起遮住脸的鬈发:“那位栗色头发的就是。现在好像什么也没做,周末给别人当家庭教师。艾伦其实挺有才华的。”我虽然忙于与“迷”奋斗,但是在别人看来确实什么也没有做——大学最后两年一直把自己关在数学俱乐部的活动室里写一篇从来没有发表过的论文,毕业后也没进数学研究院或者大学机构。我向他们说话的方向点点头示意,没想到问话的男人却站了起来。隔着人群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摘下软帽微微欠身,向我致意。然后他坐回去,隐藏回了聊天的人群中。他说:“为了‘迷’。”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够被听到。阿诺德坐在我旁边和女孩聊得眉飞色舞,过了一会儿他困惑地回头向男人所在的方向看去:“艾伦,那边的男人是谁?我觉得他一直在看你。”这场战争里,十七岁以上的男人都陆续参军,征兵处的队伍能排过一条长街,到处是为国而战的宣传与演说,支持种族论的黑袍军和市民冲突不断,流言漫天飞。政府把科学家们聚集起来,成立了运筹学小组。我有朋友就在政府实验室工作,研究鱼雷的最佳配置和高射炮的有效射击方法。安德蒙曾告诉我,数学是一门恐怖的学科。当数学家从纸张和书本里走出来,把它作为武器投入战争的时候,它会成为最可怕的武器。在后来的空袭中,我们从每200发高射炮击中一架敌人飞机进步到每20发击中一架,就是运筹学小组的成果。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而我也想做点什么。我跟阿诺德说,而他只会这样安慰我:“艾伦你什么都不用做,你要是有空就陪我去看看新上映的电影。”那时候他已经知道安德蒙被隔离审查的事情,甚至知道原因,但是一个字都没有对我说。我们经常去看电影,去逛公园,去听流亡音乐家的演唱会。他在黑暗的电影院里问我:“艾伦,你忘掉安德蒙和情报局的事,像现在这样平凡却快乐地过一辈子怎么样?”我提醒他:“我跟他本来就没联系了。”阿诺德扯开我大衣竖起的领子,凑到我耳边:“我是要你从心里忘掉安德蒙和密码,选择现在这样的生活。我可以帮你。我不像他一样有那么重的责任,我有工作,能帮你研究一辈子数学,我们可以每周都这样快乐地过日子。你觉得呢?”当时银幕上正演着一对热恋的情侣当街拥吻,我死死地盯着银幕,装作没有听见。过了很久,我听到他叹了口气。我是在十二月的下午收到来自军情总部的邀请函的。第二天上午,我去了皇后大道367号,见到了布鲁斯先生。那是一个高度机密的机构,门牌上没有标识,里面走动的所有人穿着军装。布鲁斯先生是位高级官员,穿着海军军装。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接见了我。他高度赞扬了我破译“迷”的工作,问我愿不愿意加入“高尔夫与象棋俱乐部”。“艾伦·卡斯特,你愿意沿着卡斯特先生和夫人的路一直走下去吗?愿意在没有人看得见的地方,为国王陛下和我国人民效劳吗?”我发誓愿意。之后是一系列烦琐的资格审查。我被隔离了大约三天,那位叫布鲁斯的海军军官反复确认我是否叫“艾伦·卡斯特”,问了我很多小时候和父母在一起的经历与细节,把我跟档案袋里的照片仔细核对。这个四十岁的男人在他的小圆眼镜片后笑了:“告诉你一件事情,艾伦。我们很早就收到了你的材料,材料上显示你能力卓越。但是加西亚先生一直认为你不可信任,所以拒绝让你加入普林顿庄园。现在,我们的C爵士认为,你值得信任。他不仅信任你,也信任你的家庭。”那一刻我有些茫然:“C爵士是谁?”后来我才知道,在我和阿诺德看电影时,安德蒙正在进行一场生死搏斗。他表面上看起来悠游有度,其实一直站在地狱的门口,稍不注意就会被拖下深渊。当时海军的独立情报机构要并入军情所,他们想推出自己的领导者。而林顿的事件正好是一根导火索。仔细思考,只凭林顿的能力,怎么能够收买两个内部间谍?有人在暗中支持他。这件事究竟牵动了多少人的利益,谁也不知道。况且这之上还有我看不到的力量,比如诸多行政部门和C爵士,后者的观点可以颠覆安德蒙对我所做出的决定,甚至可以决定未来军情所的最高负责人是安德蒙还是海军部的人。再深入下去,林顿其实不是整个事件的全部。安德蒙为了我,隐瞒了一件事情的真相。它是安德蒙阻止我进入普林顿庄园的全部理由。而这件事情的严重性足以让他失去行政部门对他的信任,接受长达三个月的严厉隔离审查。在他离开期间,我获得了进入普林顿庄园的权利和一份正式而光荣的工作——负责译电处七号办公室的密文破译工作。七号办公室密文的机要程度没林顿接触的一号办公室高,因此密码系统也相对简单。我再一次进入了普林顿庄园,穿过弯弯曲曲的小径到达七号办公室所在的小楼。我推开门,把公文包放在最近的办公桌上,与新同事打招呼。新同事坐在窗台上喝咖啡,及肩的黑鬈发,鹰钩鼻。他懒洋洋地回头看我:“你好,艾伦。”我记得这个略冷的声线,我在数学俱乐部的聚会上听到过。“为了‘迷’。”他端起咖啡杯,第二次向我致敬,“你终于愿意干一点正经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