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的玻璃窗外已经是暗沉沉的黑夜,街道上橘黄色的煤气灯已经亮了。战时办公室所在的楼依旧灯火通明。这场令人窒息的战争里,人们夹着文件袋来来往往,行色匆匆,像机器上的齿轮。C帮我推开办公室的门:“我派车送你回去。”我想答应,突然听见有人在背后说:“不用了,我送艾伦回去。”我回头,看到了安德蒙。他抱着手臂靠在走廊墙壁上,似乎已经等了很久。黑色礼服对比暗黄发旧的墙纸,给苍白的肤色蒙上一层暗淡的优雅。“我从国会厅回来,正好路过。”他向我笑笑,看上去很轻松,“艾伦,你先出去,彼得在车里等你。我有事情要和C谈谈。”我不知道他和C谈了什么,只知道这场谈话持续了很长时间。安德蒙的车停在白色小楼台阶下面。很久之后我才看到安德蒙从大厅里走出来,两边卫兵向他敬礼。谈话结束后他显得很疲惫。他的车幽灵一般滑过安静的街道,行驶很久以后他才对我说:“艾伦,我以前告诉过你,不能完全相信C。”“我知道。”我问,“你刚才和他谈了什么?”“我们只是达成了一项共识,艾伦。”“关于什么?”我问。安德蒙侧头看我,似笑非笑:“关于你。”他让彼得把车停在一个酒吧外面。那是一间挂满旧照片的酒吧,我至今仍然记得那里黑啤酒苦涩的味道。我不记得自己到底点了多少生啤,只是一杯一杯地喝下去,直到打烊,酒保摇响吧台的铃,喊“最后一杯,准备打烊”。安德蒙没有阻止我喝酒,自己却没有喝。他只是坐在一旁看着我。他可能又滥用了职权。因为我们进去时酒吧是空的,在那之后再也没有新的客人进来。我把C对我说的话对安德蒙重复了一遍。说到母亲最后为敌人工作时他站起来,从背后温柔地扶住我的肩。这些故事他应该比我更早知道。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安慰我,只是轻轻把手放在我肩膀上。第二天上午,拉斐尔一脸阴沉地来找我:“艾伦,我桌上那堆东西是什么?”“‘迷’解密机的资料。我和安德蒙现在的工作进度。”“为什么会在我桌上?”“因为从今天起你调入一号办公室,负责解密机的研发……政府要求我们六月底前把解密机制造出来,安德蒙抽不出时间,所以只能靠你和我。”“我告诉过你,我有血统问题。”我笑笑,拍他的肩膀:“我现在是一号办公室负责人。”“艾伦,那你做什么?”“在你把解密机制作出来之前,我保证一号办公室有和解密机等量的密码破译速度。”拉斐尔退后一步:“艾伦,你疯了!不可能做到!”拉斐尔说得对,不可能做到。一号办公室的手工破译速度每天只有几十条密文,解密机的目标是让每天密码破译数量达到三百条以上。而这只是我们截获的数千条密文中很小的一部分。我白天破译密码,晚上去七号办公室和拉斐尔一起研究解密机。那是地狱一般苍白的日子。战争阴云密布。没有人想到G国机械化部队会通过陡峭山区绕到防线之后。邻国措手不及,半个国家的领土被敌人的铁蹄践踏。我们的部队向本土方向撤退。报纸上整版整版地都在庆祝大撤退的顺利,然而很少人意识到这意味着战火已经逼近了我们领土。人们在翘首企盼新的消息。这些消息我通过“迷”获得了:恶魔的庆功宴,荣誉帝国人民游行欢庆,反对少数族裔的口号和种族论。大脑从来没有这么飞速运转过。睡眠这个词失去了它原有的意义,我学会了像安德蒙一样喝黑咖啡,一杯接一杯,胡子拉碴,不修边幅。我只能尽力挖掘“迷”的弱点,以缩短解密时间。敌军的密码发报有一定规律,同样的信息经常在差不多的时间内发送——例如早上六点一定会发天气预报,如果我们的飞机在敌军基地上盘旋一圈,那么那个时段的密码一定会带“飞机”“侦查”之类的单词。我发现了“迷”的一个原则:本单词不能用本身来加密。也就是说你不能把A加密成A,把B加密成B。这样如果我猜测这份密文里有“飞机”这个词,我就可以拿“飞机”从第一行起与密文原文进行对比,把所有相同字母和它们附近的字母都排除掉。我把这个方法告诉安德蒙,他只是笑笑。普林顿庄园有空军部的联络人,从此每天空军的飞行记录会送过来供我们破译使用。类似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减少运算次数的穿孔纸,一张一张重叠起来,最后孔洞里留下的字母就是密钥。这些东西现在看起来或许很可笑,可是当时的紧迫环境下我们没有其他选择。六月,邻国投降。六月的最后一天,解密机制作成功了。图纸采用的是安德蒙的设计,非常简便,但是能够大大提高密码破译速度。拉斐尔告诉我解密机运转成功时,我全身的气力仿佛被抽空了。他扶住我:“艾伦?艾伦你怎么了?”安德蒙把我带离普林顿庄园,到他位于首都市区的别墅里休整了一个星期。大部分时间我都在睡觉,因为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睡过了。安德蒙坚定地锁上门,说:“忘掉‘迷’,艾伦。你需要休息。”我很久没有再来这里。陈设几乎没有变,和我当初第一次来这里时一模一样。蒙着防尘套的沙发,名家油画,书房,还有二楼空旷的会客室里那架黑色三角钢琴。我走到钢琴面前,看见光滑的琴身上倒映出自己的影子。脸凹陷下去,没有血色,眼睛下面一团乌青,胡子看上去很久没刮过。我手撑着钢琴端详半天,很苦闷:“像个幽灵。”安德蒙就在我身边,赞同地点点头。我在安德蒙的别墅里休息了一个星期。安德蒙教我弹钢琴,带着我的手在黑白琴键上跳舞。安德蒙弹琴时总是微微垂着头,很专注。我不知道他弹的是什么曲子,只觉得悠扬的旋律配着他修长的脖子,很优雅。七月开始热起来。每天早上我穿着睡衣推开窗户换空气,就能听见远处街道上汽车的喇叭声。现在汽油已经限量供应,街道上行驶的车辆大多是军车或者政府运送物资的车辆。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外界战争的迫近。安德蒙会披着衬衫从厨房出来,递给我一杯咖啡,然后站在旁边陪我一起看街景:“艾伦,没关系,都会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