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念那个拘谨而带着古板绅士风度的埃德加,无法把初遇时那个十九岁的青年和密文中经常提到的“雏鹰”等同起来。我试着回忆初次接触到的有关“雏鹰”的信息,发现那是大学二年级时安德蒙给我的密码代号十三,一份改良后的培根密码,满篇都是星星和月亮图:阁下应速往某地,于F将军处获取五日B国军队演习情况,交给“雏鹰”。这种用图画加密的方式青涩,而且富有浪漫气息。我突然发现,这确实很符合埃德加的审美。现在回想,F将军应该是指琳娜的父亲塞尔曼将军。那时“雏鹰”只是一个联络人,我怀疑他仅仅是负责把国内组织的情况随时向上级汇报。我阅读过很多关于“雏鹰”的情报,知道这个间谍在一步一步成长——他被安排在重要人物身边,接触到有价值的信息,受到G国方面的高度赞扬。可是谁能想到这个重要人物是安德蒙,核心机密是普林顿庄园?我直白地问过他。埃德加坐在我床边调试收音机,怀旧的歌曲通过电波传导舒展开来。他没有回避我的提问。“艾伦,那时候我既年轻又稚嫩,在谍报学校里成绩优秀,但没有经验……”他告诉我,“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总部给我命名为‘雏鹰’。我好像提到过我的父母都是情报局的人?母亲要我留在G国境内,父亲逼我来这里。他说谍报工作是最危险的工作,如果不多学点本事,遇到真正危险时只能送命。我的任务是伪装成学生负责首都周边地区的情报传递。C市远比首都安全,政府特务少,而且有个固定身份行动更方便。我接到过一个命令——如果有机会,就试图接近安德蒙·加西亚。你知道他的化名是安德蒙·维森,皇家数学研究院院士,经常受到邀请来国王学院数学系讲座。哦,艾伦,你当然不知道这些讲座。你的课大部分都是我帮你去上的,不是吗?”我无法否认。“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图书馆。那时你靠着窗户,向一位漂亮姑娘搭讪。我至今仍然记得当时阳光透过窗玻璃把你头发染成浅金色的样子,它们看上去柔软美丽。艾伦,你长得太漂亮了,让女孩子无所适从,所以那个姑娘很快抱着书快步从你身边走开——你灰蓝色的眼睛暗淡了下来。我正准备接近一个消息灵通的数学系男生,猜你很适合。这真让人哭笑不得——大学头一年安德蒙·加西亚来做过三次讲座,你竟然一次都不知道……庆幸的是第二年他成为数学系的客座教授。我代替你去听他的课,可是对数学毫无天分。那时我几乎放弃了。我的任务只是传递情报,如果有机会,才考虑接近他。我们的高层只知道安德蒙·加西亚是你们情报局的重要人物,具体负责什么,谁也不知道。”埃德加专注地看着我,他的目光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那时我几乎已经完全放弃了。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普通的学生,上美术课,画油画,每天和挚友在一起。我追逐着你,而你总是追逐着别人。我甚至想如果有一天帝国占领了你的国家,我可以通过某些手段——比方说现在这样——把你永远留下。”温暖的往事从埃德加的角度叙述出来,让我莫名其妙地心脏发紧。“可是我竟然主动去找安德蒙了。”我后悔地说。“对,最让人惊讶的是他竟然回应了你。”埃德加的眼神变得有些痛苦,“我不知道该庆幸他回应了你,还是破坏你们之间的关系。所以我选择了沉默。你可能不记得了,我提醒过你一次,最好离安德蒙远点儿。”“我不记得了。”我承认。埃德加仿佛有些感慨:“哦,艾伦。你一点警惕心都没有。你把什么都记在笔记本上。”我想起在学校的时候,有段时间埃德加经常去酒吧找我。他看着我喝酒,然后默默把醉得一塌糊涂的我架回家,从我长裤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然后躺在长沙发上等我清醒。现在我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他在我清醒之前到底做了什么——或许他找到了我锁起来的笔记本,上面有正在尝试着破译的各种密码和下次跟安德蒙见面的时间。这种恐怖逐渐浮现出来,我开始思考自己究竟犯下了怎样的错误。安德蒙拒绝我进入普林顿庄园或许是正确的,当时的我缺乏基本的保密常识。安德蒙连我都不信任,而我竟然信任了埃德加。“你根本不在皇家空军,你回了G国。”我慢慢说,“信里那些空军基地的事情全是扯淡。相信你的我是一只蠢猪。”埃德加笑了:“噢,艾伦,那是因为我不想伤害你。我确实回了G国,不过我有朋友在皇家空军……我让他给我搞一些空军专用信笺,但是没想到他给了我一堆过时不用的。这种错误不会再犯第二次了。”“我只在G国待了半年,然后辗转了很多战时国家。艾伦,这些经历你不会想知道,简直是地狱一般的生活,魔鬼都坚持不下去……等我再被派遣回来时,已经是这里的总负责人了。”他摇摇头,“战争可以从灵魂深处改变一个人。”然而随后的几天埃德加情绪有些焦躁。他频繁出门,每次回来都阴沉着脸,答应为他配置药物的医生也一直没有联系上。他抱怨:“我不知道组织究竟在想什么!”他开始收拾房间里的东西,没有用的搬到门外烧掉。我问他要出远门吗,他点点头:“我每天都在和总部联系。组织那帮老家伙坚持要你死,他们不相信药物的效果。”他把手放在胸口上:“艾伦,你永远不知道我为你付出了什么。”那时我处于深深的绝望之中。在埃德加替我选择之前,我自己先做了选择。我开始绝食。与其绝望地等待被注射药物成为什么都不知道的白痴,我宁愿选择另外一条稍微有尊严一些的路。埃德加一开始很耐心地喂我。他端来流体的粥,把我铐在床头,掰起我的下巴往里灌。我拒绝咽下去,粥顺着嘴角流到床单上。最后他拔出枪抵着我额头,问我愿意吃东西还是愿意见上帝。他用枪管抵着我额头,像一头发怒的豹子。我想这才是撕开绅士外表后真正的埃德加。我们僵持了很久,最后他沮丧地把枪扔开,拿了另一只手铐,把我右手也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