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十里梅坞的十六年里，白衣读过一些书，其中提及世间的诸多繁华，名山大川，风土人情，但世间相比，太古道墟无疑是诡异的。 自从离开至尊山，跟着山神进入道墟以来，白衣亲眼目睹了许多闻所未闻之事，有的离奇，有的诡异，有的恐怖…… 他见过千年的古树，化作一头青羊，万年的古树化作青牛，也见过一道古老的门户矗立大江之上，江中的鲤鱼越过门户之后，头上会生出龙角。 还有一座通天的山岳，时而树木青葱，时而洪水激荡，时而烈火滔天，时而乱石滚滚，时而金光闪烁，而巨岳之下，则镇压着一头老鼋。它身形巨大无比，鼾声如雷，山神带着白衣从他脚下经过时，它也毫无察觉，睡得很死。 有一次，山神带着白衣在一座破庙里过夜，那破庙之中的佛像已然十分破败，但佛像手中拈着一朵花，却开得十分艳丽，令人一看便舍不得移开眼睛。半夜的时候，有个穿着暴露的女子，骑在佛像的脖子上，不停扭动娇躯，搔首弄姿，娇笑着问白衣想不想要那朵花，想要便摘了去。白衣有些意动，结果山神一指点在他的眉心，他再看那女子时，却是个青面獠牙，张牙舞爪的罗刹，正在那里不停地咆哮。 白衣看得心里发怵，山神却翻了个身，睡得极沉，直到第二日，他才告诉白衣，那拈花的佛像，是许多年前，一位佛道高僧舍身镇魔所化。那夜罗刹只敢在半夜现身，蛊惑人心，倘若摘去那朵花，它便会摆脱封印，继续出来做些伤天害理之事。 还有一次，恰逢月圆之夜，山神带着白衣夜宿一座巨大的山丘之外，到了夜半时分，古墓之中竟传来阵阵喊杀之声，金戈铁马，声势极其浩大，之后便见那山丘中间裂开，有十二个巨大的铜人踏出，在前方开道，又有千军万马冲出，他们都是泥塑的身躯，却煞气冲霄，簇拥着一座巨大的棺椁，杀向茫茫道墟深处。 山神告诉他，那山丘是一座陵墓，其中葬着一位上古的帝皇，他生前极其强大，死后尸身不腐，执念不灭，连同追随的将士也悉数变成了阴兵，想要继续为其征战四方。 白衣还见过一座荒坟之中，升腾起赤红色的火云，有个身高数丈、浑身靛青色，满头赤发，燃烧着熊熊烈火的怪物，嘶吼着，从其中踏出，呼啸着冲向远方。 那就是传闻之中的“旱魃”，乃是僵尸得道而成的一种精怪，喜欢藏身古墓之中，所过之处，赤地千里，连年大旱。山神告诉白衣，他看到的那一头旱魃，再有千百年，浑身就会长出紫色的长毛，化身为“犼”了。 白衣路过一处洞窟时，曾看到那洞窟之外，有个无首之人，以双乳为目，手持巨釜与坚盾，不停游弋在洞窟之外，哪怕那里飞过一只苍蝇，都会整整齐齐的脑袋搬家。 道墟的晚上，有时还会见到一双染血的铜靴子，无人穿它，它却咣当咣当，不停地赶路，所过之处，会留下一串带血的脚印，若是有生灵阻挡，会被直接踩碎。 山神说，那是一位大人物的遗物，它一直都在道墟之中，等待主人归来，清算一些事情。 白衣还见过一只断掉的手臂，手腕戴着一只玉镯，青天白日之下，胡乱地飞来飞去，有一次还想捏白衣的脸，被山神喝止了，他也不知道那手臂是谁遗落下来的。 总之，太古道墟之中，隐藏着太多的诡异，在其中游荡一月有余，连山神都显得谨小慎微。 这一日，天刚亮，白衣从一座巨大的神像脑袋上睡醒，刚睁眼，便看到道墟深处的方向，天穹之上浮现出许多瑰丽壮阔的景象。 那仿佛是另外一方世界，坐落山巅与云端之上，其中琼楼玉宇高耸，不止有烟霞聚散，神光璀璨，山峦壮阔，江河瑰丽，变幻莫测，甚至还能看到街市之上，有一些人影在其中窜动，仿佛能够听到其中的吆喝叫卖声…… “那是传说中天界么？”白衣询问山神，他被这等景象吸引，久久无法回神。 山神也望着那些景象，告诉他道：“那是山市，想必你曾听过‘海市蜃楼’这个词，世间也有这样的存在，大都是一些山中的精怪，或是妖蜃吐珠幻化，用来愚弄世人的把戏，尽是些虚幻景象。” 见白衣听闻，颇有种心意难平的感觉，山神便笑着对他道：“但道墟之中的‘山市’不同，它是真实存在，并且已然流传许多岁月，因其来历神秘无比，故而世人关于它的猜测，向来众说纷纭，但都无法证实。 目前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应当是这个时代与远古岁月的重叠所形成的特殊时空，因为有人在那山市之中，见过远古的生灵，还有一些世间早已绝迹，唯有远古时代才有的大药植株。 这道墟的山市，每隔三千年才会显现一次，每一次只持续百年光阴，许多年前，我也有幸去过一回，也正是那此次山市之行，方才有了如今的我。想不到此次出山，竟还能遇到道墟山市重现。”山神凝望着山市的方向，有些唏嘘。 白衣则一脸意动，腼腆问道：“山神前辈，难道您不想故地重游么？” 山神听闻，便在他脑袋上轻轻一敲，“你这滑头，分明自己想去，偏要用我说事，也罢，便带你去山市里逛一逛。” 白衣听闻，当即便从佛像脑袋上跳下，准备动身。 山神则笑着告诉他道：“你以为那山市很近么？似你这等走法，千八百年也走不到。” 说罢，山神的衣袖之中，忽然生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涨起来，待白衣反应过来时，已然身在衣袖之中，望着下方的山河逐渐变小，耳畔尽是风云呼啸之声。 山神脚踏虚空，大声道：“这门神通，唤作‘袖里乾坤’，不过我这衣袖破烂漏风，实在不适合带人赶路，你且坐仔细了。若是皇炀在便好了，他精通腾云驾雾之术，能将你放在一朵青云之上，赶路十分惬意。” 白衣却觉得这已经很好了，他惬意地躺在衣袖里，透过衣袖的破洞，不时张望着天上的景象，困了便伴着风云之声睡一觉，很是快活。 许久之后，山神在虚空之上顿住身形，将白衣从衣袖里放出来。 此刻，白衣再看那山市之中的景象时，只隔着一层彩色的薄雾，如同站在雨后的虹光里打量周围，一切都显得格外清晰明朗。 他刚要进去，却被山神一把拉回来，随手抓来两团烟云，捏造一番，便造出两张面具，对白衣道：“进入山市，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须带着面具，如此才不至于泄露身份，这规矩流传已久，只因当初有人在山市中得到一件宝物，招人惦记，回到世间之后，掀起一场血雨腥风，最后落得个灭族的下场。” “懂，怀璧其罪。”白衣说着，四处打量一番，见从外面飞入山市的生灵有许多，却不曾有人注意他们，便速速将面具带上。 山神见此，便带他踏入山市之中。 原本以为只相隔一层薄雾，进入之后，却恍若两方世界。 这山市之中，也是极其广袤的，至少白衣不曾看到尽头，他跟随山神来到一处长街上，街道两旁的建筑，看起来十分古老，有许多楼阁拔地而起，顶端直入天穹，隐藏在云霞之中。 街旁的商肆与小摊上，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出售的许多灵药之类的东西，有许多是白衣不曾见过的。 他一直跟着山神，穿过整条长街，站在那里看向远方时，有一座通天的古碑，矗立在那里。 古碑朴素无华，却似是整个山市的中心，无形中镇压着这一方天地。 山神指着那座巨碑，告诉白衣道：“那是‘万古止道碑’，上面记载着许多生灵的名字，皆是万古以来，最为璀璨夺目之辈，每一次山市重开，世间的一些天骄奇才，会首先来到此处，若是足够幸运，便可领略万古豪杰的风采。” 山神说话时，周围已经聚集了许多生灵，他们都是从世间而来，欲前往“万古止道碑”的，那些碑上留名的上古生灵，实在太过于强横，在他们面前，当世生灵只有仰望的份儿。 虚空之上，也有遁光闪烁，有人跨乘坐骑，亦有人乘着车驾，有龙马或是麟兽拉车，从上空呼啸而过，只朝着巨碑而去。 白衣遭血脉桎梏，修为难以突破，因此山神只是带着他，远远观望而并未靠近，以免他生出许多黯然之感。 这时，头顶之上，忽然有一辆巨型战车，划破虚空而来。 这战车通体泛着紫金之色，车驾前竟有九头蛟龙拉车，两侧则插着两面大旗，上面赫然绣着大大的“姜”字。 “古族姜家，定是姜家那头真龙来了！”人群中，有人惊呼道。 众人听闻，纷纷不解，真龙绝迹于上古，就算他姜家是古族，又何来的真龙？ 那人便继续道：“诸位有所不知，我所说的姜家真龙，乃是姜家族长姜惊雄与青云圣地圣女之子，姜天一，真龙道体，自古罕见，年方十四，却已开辟十方秘境，名动世间，被誉为当世天资第一！” “真龙道体，年方十四，十方秘境……” 听着这几个字眼，众人皆内心震撼，倒吸凉气之声，更是此起彼伏。 “此等惊世之辈，只怕是真龙在世，也不遑多让！” “他来到此处，莫非是想与那止道碑上的万古豪杰争锋么？” 此话一出，一众生灵眼中震撼之色愈盛，争先恐后朝着“万古止道碑”蜂拥而去。 片刻后，便只剩下山神与白衣两人了。 山神望着那辆紫金战车，久久不言。 其实，他开始有些后悔带白衣来这里了。 他知道，方才那些人的话，白衣一字不落，全听到了。 同为姜家子，理应是亲兄弟的，命运却截然不同。 一个生来被视为妖孽，连名字都不配有，被抛弃绝地，后剥夺血脉，剔骨割肉，亲缘断绝，另一个却受世人瞩目，出行有九龙拉车，荣宠至极。 天一者，天下唯一！ “若是白衣不曾遭遇血脉桎梏该多好，他也曾旷古烁今，三百七十四元窍万古无人能及，他是天书传人，他自创绝学犹胜真龙传承，他曾一掌击败石兽，他……”世人大概永远都不会知晓这些，不知道十里梅坞走出一个少年，不知世上有一山因他命名。 一念至此，山神只能发出长长的叹息。 那一日之后，虽然白衣再未提过旧事，但山神知晓，这少年的心，应当是伤透了。 山神是看这白衣长大的，又怎忍心让这少年看着那本该是自己亲兄弟的人，独受举世瞩目？那每一分荣耀，应当都会成为插在白衣心头的刀子吧。 他实在不愿看这少年再回忆那些旧伤痛，但他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于是轻轻拍着白衣的肩膀，道：“我们回去吧，道墟也很广阔，不论你想去何处都可以，将他们几个也叫上。” 但白衣听闻，却定定望着远处那座碑，对山神道：“我叫白衣，至尊山长大的孩子，早与姜氏无瓜葛了。前辈，我们去看看那万古豪杰吧，白衣自诩，不比他们差多少。” 白衣说罢，发出一串笑声，朝着巨碑走去，山神也在笑，但他的心也在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