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江号子，陕北信天游，苏格兰风笛……皆为当地标志声。清朝诗人纳兰性德跟随康熙皇帝由北京出山海关，一路辛苦，常想家，写了《长相思》：“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说随行兵马嘈杂之声搅了他的乡梦，而故乡北京没有这种噪声。那么，北京的声音是什么呢？

    鸽哨。我也是常去外地之人，每当听见阵阵鸽哨，嗡嗡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哪怕是睡梦中，也知道又回家了。老北京有“三大响”：鸽哨，抖空竹，胡同之声。养鸽子，放鸽子，是北京人之爱。空竹是北京人发明的玩具，用竹木制成空心圆盘，外沿开大小口，圆心有轴，用两根小棍一根线绳，抖将起来，大口发低音，小口发高音，嗡嗡的立体声。史料记载，北京人制作和玩空竹有六百年了。抖空竹的原理来自抽陀螺。陀螺转起来长时间不倒，现代火箭就有个陀螺仪，陀螺在真空罩里转起来可以“永远”不倒，它的轴心与地球的轴心平行，因此可为火箭定位、导航。利用这个原理抖空竹，可以做出“左右开弓”、“鹞子翻身”、“蚂蚁上树”等几十种动作，娱乐健身，老幼咸宜，您看北京人多么聪明！胡同之声贴近百姓生活：剃头师傅挑着担儿，拿一把大镊子般的金属“唤头”，用铁棍儿从中一刮，便发出悦耳的嗡嗡颤音。磨剪子抢菜刀的“抢连”声，一叠连起来的金属响板，可颠出脆响来。还有小贩的叫卖声：馄饨！驴肉！热馒头！白水羊头！他们多在夜晚推车挑担串胡同，您若夜读，写作，或者搓麻，来碗馄饨消夜，多么惬意。

    家里也有美声，来自画眉、鹩哥、黄鹂。北京人养鸟遛鸟之爱好久矣，至今不衰。唐代诗人王维在《晓行巴峡》里写道，“人作殊方语，莺为故国声”，说当地人讲四川方言，黄莺的叫声却和自己家乡一样。王维是山西人，看来山西的黄莺与四川的同种。虽然北京鸟市上的许多品种来自南方，但是并不妨碍我把鸟的鸣叫当作北京的声音，因为我见过的鹩哥，张嘴就说北京话。老北京还有官办的“三大响”：钟楼撞钟，鼓楼敲鼓，城门打点。响声虽大，一天敲打有数，并不扰民。

    这些都是太平之音，吉祥的声音，和谐的生活之音。而且乡音连着乡情。我在抗日战争期间，作为小难民辗转来到重庆，老师教了一首歌，歌词是李白的七言诗：“谁家玉笛暗飞声，散人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老师也是从北方逃难来的，他说李白生于碎叶，在四川长大，到长安考中进士，做官，又被贬到夜郎的穷乡僻壤，一生中到处漂泊。“折柳”是抒发离愁的曲子，李白听到也动了乡情。另一位唐代诗人李颀在《古意》里写道，“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再联系“四面楚歌”的故事，就不难理解故乡的声音了。

    可惜，这些市井之声快要听不见了，现代化噪声淹没了优美的鸽哨、空竹、鸟鸣，我家年年养蝈蝈，如今只看见它振翅，却听不见那唧玲玲的“情歌”。

    噪声是“无形杀手”，足以引发心绞痛、高血压等多种疾病。噪声公害可以治理。譬如市区禁止汽车鸣喇叭，我们的生活就安静了许多。建筑工地，卡拉OK歌舞厅噪声扰民，一经举报，也好治理。上千支老太太秧歌队敲锣打鼓，自以为健身，实际是公害，喧嚣数年，终被淘汰。然而每天新增一千辆汽车，轰隆声如雷贯耳，难以抵挡。居民楼内没完没了地装修，电钻电刨射钉枪，你刚唱罢我登场，无处躲藏。夜深人不静，刺耳警笛声，并不堵车，你叫唤什么？一次去太子庄园钓鱼比赛，竟有七辆高级轿车鸣着警笛而来。咳，这威风耍得不合时宜，钓鱼需要平心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