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三道四

本书为李国文先生的散文集。

作家 李国文 分類 二次元 | 16萬字 | 86章
默认卷(ZC) 刘备的出息
    《三国志》卷三十二,说刘备“喜狗马、音乐、美衣服”,但到《三国演义》里,为了突出正面人物形象,把他的这方面的爱好给抹掉了。这倒合乎文革创作原则,好,则好到一塌糊涂,坏,也坏到不可救药。于是,刘备就特别的正人君子起来。其实,他从建安十四年冬十月,去东吴结亲,洞房花烛,一住就是一年,吃喝玩乐,声色犬马,把荆州忘得干干净净。从这点看,《三国志》这部正史对他性格这一方面的描述,是接近真实的。他就是这样一个没有多大出息、很容易知足的人物。刘备被曹操打得屁滚尿流,托庇于荆州刘表时,寄寓在新野局促之地,稍稍能喘口气,恰巧有人送来一把牛尾巴毛,这位老兄的手工艺匠人的职业本性复萌,献技之手痒痒了,兴致勃勃地编织起帽子来。诸葛亮一看,心凉半截,不得不说话了:“明公无复有远志,但事此而已耶?”其实,即使不是诸葛亮,假如一个普通老百姓,看到九五之尊在宫里做木匠活,不问朝事,或率领宫妃,粉墨登场扮演角色,或干类似的总不是领导人该做的事情时,不也觉得不可理解嘛?刘备的编织,或许只能看作是匠人的阶级本性了,若按前不久流行的红五类观点来看,刘备、曹操、孙权三位,最根正苗红的还得数这位刘备。他本人要是填表的话,在成份栏里是应该写上“手工业劳动者”的,比之曹操的官僚子弟,孙权的土豪乡绅,确实算作革命基本群众和依靠对象的。但手工业者终究和产业工人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农业社会的小农经济小生产规模,决定了农业手工业匠人,像刘备这样“编席贩屦”之徒的保守狭隘、目光短浅、患得患失、贪小失大的先天就有的性格。表现在革命上,则是坚定性不足,而堕性却十足,获得和占有的欲望强烈,但斗争意志却常软弱动摇,以及思想品质的薄弱和极易腐化等等的阶级弱势。所以,建安十五年,周瑜建议过孙权,“刘备以枭雄之姿,而有关羽、张飞熊虎之将,必非久屈为人用者。愚谓大计,宜徒备置吴,盛为筑宫室,多其美女玩好,以娱其耳目。”周瑜提出的这一招,挺厉害,在中国历史的政治生活中,管这一招叫“羁糜”,是用来对付高层异己分子的一种经常使用的手段。因为凡执掌权柄的人周围,并不都是同心同德者,必有一些感到棘手的人物存在着,这其中,有一类是用不得又甩不得的人,有一类是碰不得又罚不得的人,有一类是杀不得又放不得的人,有一类是近不得又远不得的人……这些可能成为敌手、叛逆,可目前仍在控制之中,但持离心离德状态的势力代表人物,无论如何是危险因素。通常有三种处置办法:一,借一个什么名目,一网打尽,或逐个消灭;但杀人绝非万全之计,有碍观瞻不说,而且持异议者,历朝历代,总是层出不穷的;除独夫民贼,这一招较不常使用。二,礼送出境;要是掌权者绝对强大,而且对手除一张嘴巴外,别无实力,也无妨一试。一般情况下,放虎归山,迟早要构成对自己的正面直接威胁,有远见者,并不喜欢这个措施。三,中国的政治家比较乐于采用比软禁(当然,实际是更为养尊处优的软禁)还要宽泛的羁糜政策,把握在身边,高官厚禄,声色犬马,“丧其心志”,“娱其耳目”,是最为稳妥的了。只要安排好足够盯牢的眼睛,随时知道动静即可。周瑜对于位居荆州的这位枭雄,干掉他不是办法,因为北方有个曹操,不干掉他,早晚必是个不安定因素。这位文化层次要高得多的政治家和军事家,了解到这个所谓“皇叔”的刘备,其实只是在黄巾之乱中冲杀出来的一批“痞子先锋”罢了。究竟他是否真的是天潢贵裔,是那位穿金缕玉衣入殓的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史书上也称其“湮没无考”。所以被封皇叔,只不过汉献帝被曹操玩弄于股掌之上,心里总是存有复辟的念头,才认这个本家的,以为能给自己提供奥援,而刘备本想藉此抬高身价,自然大做文章,捞取资本。政治的任何交易,无不因利害需要而定。即使穿上皇叔的干部服,也仍旧是骨子里的小作坊里的工匠而已。正如文坛上某些新锐老秀,或西服革履、满口鸟语而粪土一切,或仙风道骨、隐迹终南而挥斥方遒,但一涉及到“分田分地真忙”利害所在的关头,或攸关声名地位职称头衔排名座次高低上下,也不过一饮一啄、一饭一粥的微末之事,便露出早先村子里、地头上那种三瓜两枣也不相让的小肚鸡肠来,和他们笔下那田园牧歌的清高俊逸,全不是一回事了。本性这种东西,如孙行者的尾巴一般,有时就要表露一番的。当然,周瑜不可能研究过马克思学说中的社会阶级分析的观点,但他却吃透了刘备这类从农村杀出来的流氓无产者,一朝得势以后,手中掌握了一定的权柄以后,首先极欲得到满足的两大需求,无非一是金钱,一是女人。这两样东西,是最能让昨天的泥腿子乖乖地举起双手了。毛主席在革命成功的前夜,曾经向即将夺得全国政权的共产党人提出警惕“糖衣炮弹”的袭击的问题。因为农村包围城市这样一个革命特点,更多把握权力的人员是农民,所以,他大声疾呼。甚至还要在更早的抗日战争年代里,他就对郭沫若先生在《甲申三百年祭》一文中所提出的农民革命领袖的腐化堕落现象,就号召全党重视了。后来大量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更多的经不起考验的干部,等不及糖衣炮弹上膛,引线尚未点燃,就主动地张开臂膀,拥抱糖弹,迎接袭击了。就像《西游记》里的那位八戒先生在高老庄招亲一样,“帽儿光光,今夜做个新郎,帽儿窄窄,今宵做个娇客”,刘皇叔到东吴作驸马爷去了。周公瑾这一“羁糜”谋略,如果不是知识分子诸葛亮也看出刘备这个编席匠的全部出息而早对赵云作了锦囊妙计的巧安排,我们这位刘皇叔,在东吴老丈母娘家住下来,和猪悟能在高老庄招亲以后一样,失去革命坚决性,不想再去西天取经了。他那个宝贝儿子阿斗降晋后的“乐不思蜀”,推本溯源,倒是和乃父东吴招亲的“乐不思荆”有着遗传上的因果关系的。所以,刘备的出息,是和他的小工匠的天性分不开的。想到这里,文坛上的一些非原则的鸡毛蒜皮的纠纷,也就明了其所为何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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