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事故突然，所以，人员的迁移，也有些仓促，一些材料，并不齐备。安置这些人，相当于是硬任务，只要见到对方派出所的章，就可以了。 也许是缘分，或者冥冥之中的力量使然，一个档案袋，掉落在地方，在蔡所长刚打开柜子的瞬间，差点把他吓一跳。 这是一个黄土色的牛皮纸袋，上面很潦草地写着几个字。但是，那可是自己亲笔写就的，熟悉的青春扑面而来。 “重口材料”，这四个字，在一个警察的眼中，简直就是宝库。而蔡所长知道，当年，年轻的自己，写这几个字时，稍微有些夸张。其实，这只是某些与罐厂沟有关的，在本地派出所收集的一些旁证的，甚至是群众走访中传说的，一些没多少关联的，记闻材料。因为自己负责与罐厂沟户口迁移之事，所以，在张家岭所有的材料中，只要与罐厂沟有关的东西，都收集在这里面了。 甚至，材料中还有，某个罐厂沟丢失的牛，出现在张家岭销售市场上，依脏寻贼，果然找到了另外一个镇的惯偷。这种，只要与罐厂沟稍有牵连的东西，都被他收集而来。 谁的年轻时代，不是一个气盛之人。他想破大案，做大事，结果，被分配到这个山沟派出所，干户口警察的事。对于户口管理，最郑重的东西是管理与监控“重点人口”，俗称“重口”。而这个档案袋里装的，基本上是无关紧要的东西，称之为重口，其实是想证明自己工作的重要性。这东西，只有自己看，就像小男孩，总是幻想，手里的烧火棍，是那著名的金箍棒。 袋子外面的绳子，还算是牢固，打开它后，里面各色纸张集成的材料，恐怕有一百多份。蔡所长还对其中的一些有印象。比如，这第一张，当年认为最重要的材料，是事关军事机密的事件，虽然事后被证明，是个误会。 张家岭某位中学老师，拿着相机，从张家岭到石庙峰，拍摄了一路，并且，专门对山洞与公路感兴趣。他足足拍了三个胶卷。当他一路拍摄到罐厂沟时，被当地警察抓了，当地警察说他，有偷摄国家机密的嫌疑，要求张家岭派出所协查。 结果，这个老师，成分上是农民，本人是老实的知识分子，只是喜欢摄影，平时也拍摄了大量的风景照片。因为自己的拍的一张照片，被县文化馆收藏展出，所以，就疯狂地爱上了风景摄影。 这份材料，并不是当年公安小蔡写给对方派出所的回函。这种协查通报的处理，轮不到他这个新兵。事情完毕后，他倒是与这位老师进行过对话，这不算审问，所以材料没什么价值。但是，与罐厂沟有关，所以，小蔡自作主张，把这个谈话笔录，自己收纳起来了。故此档案袋里，都是这种上不了正席的材料，所以，既没编号，也没登记。 但此时，蔡所长看到当年自己稚拙的文字时，突然觉得，这份当年根本没用正眼瞧的材料，此时，是如此宝贵。当年，刚参加工作的小蔡，把一个普通的谈话，搞得像警察询问那样正式，所以，看到这个假装正经的笔录，蔡所长不由得会心一笑。 下面是材料原文，问话者是小蔡公安，答话者，是已经解除嫌疑的拍照老师。括号内的内容，是老蔡现在的想法与解释性插入。 问：你知道，我找你来问话，是为什么吗？ 答：不太明白，不是在前面，已经说清楚了嘛。 问：你的意思是，我多事了？ 答：不敢不敢。有什么想知道，你就问吧。 （老蔡看到这里时，突然有点同情自己当年的稚嫩了。本来想以审问罪犯时那样占有气势上的主动，结果，反倒被别人问了，气势上，还是不成熟啊。当年的自己只有二十来岁，而那位老师，已经三十几了。成年老师在本地，心理上的优势，是不容易被打败的。） 下面的内容，变得实际多了。 问：你这一路拍摄，仅仅是为了风光吗？ 答：你认为，我还为了啥？ 问：我倒不是怀疑你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作为县文化馆确定的摄影骨干分子，你在这一路上，有什么目的或者说什么新的发现，我也是个摄影爱好者嘛。 （其实，当年的小蔡，也有个相机，那只是公家用来给老同志拍照的东西，小蔡当时最多算是个拍照的，与摄影艺术，并不相干。此时，主动讨好对方的爱好特长，说明，当你第一步，输了气势后，后面事情的被动。） 答：你要这样说嘛，我倒是可以说一说的。张家岭、石庙峰、白云观这一带，有五座山峰，对不对？它们从空中看，有人说像是莲花，有人说像是五爪金龙，但是，具体的呢？在我看来，各处具体的美丽，才是吸引人的地方。比如说，这次我的五个发现。 问：你有五个发现？ 答：当然。一是石庙峰的崖，二是莲花心的台，三是白云观的云，四是张家岭的洞，五是罐厂沟的校。 问：你莫搞得太玄乎，你们文化人，总喜欢小题大做，证据呢？ 答：你找我来问话，我都带了照片来的。你看，我指着照片，咱们说第一个发现，石庙峰的崖。你看，就是这个大白崖。咱们这边的人，都从远处见过它。我却是到近处观察的。很搞笑的峰顶北面的大石崖，居然没有一条路一个洞一棵树，居然是接近九十度垂直的大崖，这在我们这个喀斯特地貌的地方，有如此整块的大石崖，本就罕见了。更为罕见的是，它上面，居然有个石庙，上面的雕塑，如此精美，虽然头都被打断了，但是，仍然可以看到，它当年是精心制作的。我要问的是，如此人迹罕至的地方，修这个庙，哪里来的香火呢？ 问：好吧，这算是你所说的第一个发现。那第二个发现叫什么，是莲花心的台？为什么不直接说莲花台呢？ 答：嘿嘿，文化人强迫症。我总想凑出一样的五字词来。那个台，在白崖之下的平原洼地之上，突然冒出这么一个相当正规工整的长方形六面体出来，是不是像人为的？当然，人类没那能力做出如此巨大的石块来。难道，是上帝丢的一块砖？既然上帝要往这地方砸板砖，那就不怪这地方，现今如此了。 问：严肃点，你是人民教师，讲什么迷信？还上帝。只不过，这地方没人住，确实是个迷，不管你信不信，总有解不开的道理。在你这次拍摄中，你觉得有什么发现吗？ 答：我觉得，这个台与其是叫莲花台，不如叫断头台。为嘛呢？莲花台嘛，应该是方形圆形或者正多边形之类，这个长方形，从上往下拍摄，像是断头台一样。它四周都是高山，我拍摄过，当它能够被阳光照射之时，光也是斜着照进去的，就像这张照片一样，对不对？像斜着杀下来的一把时光之刀？ 问：你们文化人就喜欢乱取名词，时光之刀。好了好了，我也晓得意思了。你说你的第三个发现是什么？ 答：是白云观的云。你看，这是我拍摄的几张照片，我总结出几个规律。所有石庙峰与张家岭的雨水，最开始的乌云，总是从白云观飘来的。并且，在一个小时之内，白云观从白云到乌云的变幻，根本没有过度，是瞬时性的。你看，这两张照片，拍摄时间相距不到十分钟，黑白分明，对吧？ 问：这意味着什么呢？ 答：我不知道。但是，我猜测，白云观是领导，其余的几个山峰的气候，归它管。再一个，白云观是一个善于变脸的领导，一会黑脸一会白脸，不好预测的。 问：又迷信了不是？凡是将自然力量人格化的，不是神化就是迷信，对不对？ （当时，年轻的蔡所长，为自己的这句问话，感到骄傲。因为“人格化”这个新词，是他从书上看来的。用这个新词下个定义，显得相当高大上。反正，当年，所谓有学问的人，不都是两把刀。第一把刀：之乎者也掉书袋，用生僻怪典忽悠人。第二把刀：乱用外国名词吓唬中国老乡。） 答：文人习惯，文人习惯。我是继续说下去？ 问：当然，你的第四个发现呢？ 答：张家岭的洞。我不是地质学家，但从地下水流出的方式，我就知道，有许多山洞，甚至是溶洞，在我们张家岭里面肯定有很多。如果上级要开发旅游，就从这些莫名其妙的出水口开始。你看，我在张家岭，找到的几个有洞出水的照片。 问：我看了，这些只能够证明，这些洞确实跟地下水有关系。但是，是不是那些能够旅游的大型溶洞，那就不好说了，毕竟，你也没进去过。对不对？ 答：当然，我一个人，不敢进去。但是，从概率上讲，如此之多的大型水系出口，肯定有个别大型溶洞吧？我们这里毕竟是石灰岩主为的。 问：那以后，只等地质普查的人来看吧。你这些照片，也算是线索。你说的第五个，不是自然景观，为什么会关注它？ 答：所以呢，我老在罐厂沟拍摄，引起了公安的注意，把我当坏分子抓。其实，那个学校，我是直觉得奇怪。 问：所怪何来？ 答：我所认为者，约有十怪。第一怪，校址太怪。一般人建学校，要么是在居民区，要么是在工厂区，唯独它这一校，居然建立在一个单独的位置。 问：也许，是当时找不到这么大一块地盘呢？所以，只好找个新地方建？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 答：它怪的地方在于，与居民区和厂区，隔着一条不太稳定的溪流，这给学生上下学，会带来安全隐患。并且，这个学校，建立在山梁之上，背后是高山，前面的陡坡。最下面，是挖泥巴的矿坑。总之，你在学校体育场踢飞一个足球，恐怕得到十几里以下的山沟里寻找。在这样一个山梁窄逼的地方，他们居然花大力气修了一个标准足球场，他们是咋想的呢？ 问：你别管他们是咋想的，反正，我没有看到他们学校，有什么事故出现，这说明，这些年，运行得还可以。至于为什么，这个道理，你理不清楚，并不能说明它没道理，只是你太笨，是不是呢？ 答：当然，我承认，我并不聪明，我拍了这些相片，也只是把疑问提出来，想请教有关人员解答。我也到那学校里走访了部分老师，他们不是修建者，所以，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当地一个老工人，他说出了原因。 问：什么原因？ 答：他说，那个地方，过去是个大型建筑，不是庙子就是祠堂，反正面积相当大，当然，他作为本地人，他记事起，当地老人都不知道，那个建筑遗迹，原来是什么。但是，场地早就平整好的，这是事实。如果说，建学校，需要在山区找一块大面积的平整之地，这可能是最好的选择。这个原因，还算是有说服力。至于，为什么学生上学，要通过一条有风险的溪流，这事，我不太好理解而已。 问：过去，废弃的寺庙祠堂做成学校，千年来都有这事，不必稀奇。只不过，历史无记载，村世无印象的，这大规模的遗迹，这确实算得上是个密了。对了，你说有十怪，还有九怪呢？ 答：二怪：红砂土山梁上垫煤渣，两种不稳定的物质，居然合成了稳定的操场基础。这算是一种难以解释的物理现象。三怪：整个山体是红砂土，为什么学校下方的河沟里，居然出来大量的高岭土？高岭土，有时候会成为煤矿的伴生矿，但此地，却没有煤矿，这是咋回事？ 问：停一下，我想问你，你究竟是教美术的，还是教地理的？ 答：我在大学是学地理的，但是，咱们镇中学，缺美术老师，我又会画画，这就定岗了。 问：继续往下说。 答：四怪：老师水平高。我跟那学校的老师接触过几个，发现，他们的水平，明显比我们学校的，高出一大截。我们老师，有高中毕业、中师毕业的。但是，在他们的老师中，除了正规大学毕业的，有的还是国内名牌的大学。甚至，还有在海外留学经历的人。除了俄语，还有人会英语，甚至还听说，某个老师，会德语。这在咱们山区学校，很是奇怪。他们的教学水平，远超县中，这也是不正常的。 问：人家矿上有专家，这也不是不可能。况且，是不是有些右派被打过来了？ 答：这个，不好当面问。直接问人家，你是不是右派？人家咋说？剩下的几怪，也不好深入调查。五怪：太正规的实验室与设备。六怪，从音体美教育看出这地方，简直像重庆的重点中学一样，正规而档次极高。但是，从学生毕业的情况来看，这里也没出现过什么特点厉害的学生。七怪，据敲钟师傅讲，这里半夜，经常有绿光飘动，有老师说是磷火，但是不像，因为它们像小虫子一样，很有灵性，不像是纯粹自然现象，他认为，这里有鬼。八怪，另外有学生说，这里偶尔有地震现象，就是那种，突然脚下一虚的情形，但整个学校，却并没有动。九怪，是这学校的老师，好像都不怎么会做饭。哪怕到了假期，如果不回老家，也只能到老乡家寄住，给伙食费吃饭。因为，学校厨房关闭的原因。第十怪，听附近有人说，在这个学校，偶尔听到有人半夜唱歌，但是，唱歌的内容，像是在念经念咒，周而复始，你认真听，它没了。你不注意，它又来了。 问：又说这些，莫搞玄乎了，免得别人说你宣传迷信。你懂吗？ 答：小蔡同志提醒得对，我以后不对别人说了。 这个材料内容记载完毕，此时，蔡所长真是后悔，当年，没把这位老师的照片，截留下来几张。据他所知，这位老师，已经在十几年前，去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