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在门外,这个声音是未央;那水杯,也是她摔地上的。此时此刻,她在病房里,漂亮的眼睛里噙满了泪,倔强而悲凉地望着病床的凉生,自嘲般地喃喃,你却问我姜生在哪里!你怎么可以这样?那一刻,病房里是静寂的,像了无生命的海。我低着头,仿佛被钉在了病房门外。呵呵,真的好讽刺!我历尽辛苦、心力交瘁,求未央,求程方正,求程天恩……最终不得不强暴过自己的禽兽陆文隽……种种屈辱和仓皇,到最终,却是别人嘴里那个过着甜蜜的小日子,和整个城市的传奇人物谈情,压根儿不关心病床上的”的人!呼吸突然艰难,眼泪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我的手从门把手上缩了回来,头,在那道像伤口一样的门缝例,我看到了凉生。他安坐在病床上,脸色苍白,透着憔悴。他安静地坐着,沉默不语,像是个孤单的影子。未央就在他对面,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委屈和愤怒。他们之间,一地白瓷;清水蜿蜒,湿了一地悲伤。我看到了凉生,他真的没事了。那一刻,病房微开的门外,我的眼泪跟断线的珠子似的,落了下来。只是一眼啊。我抑制住了眼泪,呆呆地,却又小心万分地在门外看着他。面对未央的质问,他一言不发,他一直都是一个不擅长掩饰的人,从小大。未央突然笑了,笑得那么凄凉,她仰着脸,说,凉生,你就连编一个谎话我的力气都不肯吗?凉生抬头看了看未央,有些不忍,他说,未央……未央哭着扑倒在他怀里。他坐在病床上,她跪哭在病床下,满脸泪水。那骄傲的她,像一只骄傲的孔雀的她,在凉生面前哭得稀里哗啦。她说,凉生,求你骗骗我吧!就像别的男朋友骗他们的女朋友那样骗骗我。你骗骗我,你的心里根本没有姜生好吗?你骗骗我吧!凉生……此时,她像一泓柔软的春水,像一只惊恐的小鹿,像一个迷路的小孩,而凉生是她唯一的慰藉。迷蒙如雾的双眸,柔软凄凉的眼泪,痴痴缠缠不再强硬的语气……这样的未央,我是第一次看到,凉生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一刻,饶是百炼钢,化成绕指柔。凉生的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他低下头,看着怀里哭泣的未央,像失去了糖果的孩子,他的眼眶微微地红了,他仰起头,像是要抑制住将要流出眼眶的泪水一样。最终,他再次低下了头,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坚定,像是应诺未央,又像是在告诫自己,他说,别傻了,未央……姜生……她只是……我……的妹妹……我的……亲人……说完这句话,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悄无声息地滑了下来,落在未央乌黑的头发上,也落进了我的心里。这是别离了少年后的凉生,第一次在我眼前落泪。我的心,就像被刀割过又浸入了盐水之中,那么痛。我闪到一旁,缓缓蹲了下来,哭得无法正常呼吸,却不得不捂住嘴巴,生怕发出声息,惊扰到屋子里那份美丽。这一生,我们还要做多少次这样的证明,证明我们不在彼此的心里。不仅要证明让别人相信,而是要证明到让自己相信。未央扬起脸,看着凉生,笑了,带着微微的悲凉,她说,凉生,我们结婚吧!凉生愣在病床上。我停住了哭声,愣在了病房外走廊冰冷的地板上。未央说,凉生,我们结婚吧!她拖过凉生的手,仰起头,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说,娶我!放你自己一条生路吧!也放姜生一条生路吧!你们是兄妹,怎么有结果啊?!她哭,凉生,你瞧,我都不去求你爱我,我只求你娶我!我不同她去夺你的心,我夺不了,我知道的啊!她哭着说,凉生,娶我吧!你的心给了谁我不在乎,我在乎不过来!更不在乎啊!她说,凉生,我们都是成年人,我们只用成年人的方式讨论这个问题。你里有姜生,姜生心里有你,可是,你能给她未来吗?能给她婚姻吗?能给她辈子幸福吗?你们俩的名字,这辈子注定在一个户口本上,只能是兄妹啊!她说,所以,凉生,娶我吧!只有这样,姜生才能拥有幸福,你知道吗?生病这些日子,她和天佑因为你发生过无数次争执!你一定要让他们俩分手?凉生,姜生她怀着的是天佑的骨肉啊,你忍心让这个孩子没有父亲吗?凉生愣了很久,他的脸色苍白。——姜生怀着的是天佑的骨肉啊,你忍心让这个孩子没有父亲吗?万箭穿心,不过这滋味。走廊冰冷的地面上,我才惊觉,原来未央并没有告诉凉生,我和他,根本有血缘关系。更没告诉他,我为了救他,已经失去了那个孩子……我突然笑了,心中那么苦涩。我懂了,未央。她此刻所做,不过怕夜长梦多。陷入了爱情里的女子,竭尽了手段,求一个男子,一生到老。男未婚,女嫁,谁能去指摘是非对错?而且,八年时光,煎熬苦恋,求一纸婚书,谁敢说不该?凉生一直沉默。未央再次收起了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她流着眼泪,温柔地拉过凉生的,搁在自己脸上。她闭上眼睛,贪恋着那份来自凉生掌心的温度。她没说话,只是眼泪长流。那些眼泪落在了凉生掌心,却仿佛是一种最好语言——亲爱的,我宁愿你给我一个躯壳,我宁愿去守着这躯壳,我如此委曲求,你怎么不成全?我们在最青葱的年华相遇,纷纷扰扰……尔今,千帆过尽,生死历经,骄如我,什么都已放下,肯恳求你,尽情拿着我们的“婚约”,去掩饰、去成全她的幸福,你还有什么不能答应啊?突然,未央扬起脸,满眼是泪地看着凉生,说,我可不可以理解,你沉默就是答应了?凉生说,未央……他眼眸之中有多少内疚,我看不到;我只看到,未央的眼眸里,闪着期望的光。我不知道从何处鼓起了勇气,突然站了起来,想冲进门去,虽然不知道自己冲进去能做什么,可当我的手伸向门的那一刻,陆文隽的影子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他冷冷地笑着,冷冷的眼眸黑暗得如同他手中的枪……我的手,重重地落了下来。我对自己笑了笑,到此为止吧。这么多年了,我的凉生他,总要平安幸福啊。病房中,未央俯下身去,从地上捡起一片细碎的白瓷片,放到凉生手里,她握着他的手,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画了一个圈——艳红的血,娇艳如情话,是此生的不渝。凉生被惊到了,惊慌地拉起未央的手,那一圈艳红,玛瑙一样。未央含着泪,笑,我听说过钻戒、金戒、草戒指……而我,有你给的血戒指。凉生,你用它把我一生都囚禁了。那道漂亮的红,环在她无名指上,疼痛如誓言。她的决绝,似乎已将他逼入了绝境。他抬起手,轻轻地擦掉她眼眶里掉下的泪水。他看着她,清亮的眸子里透着复杂,他沉默着,掏出手帕,想要给她擦掉无名指上的血迹。他说,我怕……辜负了你的好……未央拒绝了,她拉过凉生的手,将瓷片捏在手中,看着他的无名指,仰起头,没有说话,但是满眼的询问。凉生看着未央,漂亮的唇紧紧抿着,沉默着。他是一个不会轻易作决定的男子,一旦决定了,便不再更改,包括爱。他的沉默,在未央的眼里却变成了默许;或者即使它是一种拒绝她也要将它变成“我愿意”。于是,她俯身,飞快地用碎瓷片在凉生的无名指上划下了痕。凉生的眉心微微皱起,抽回手去,但那圈疼痛早已划断了他的退路。这是两枚永生都无法脱下的婚戒,也是他们赠予彼此的一生之痕,而可笑是,我见证了这神圣的一刻。我有些摇摇晃晃,咧嘴笑了笑,这次偷窥搞得爽吧,姜生?要不要进去喜一下啊?说几句“白头偕老、早生贵子”,然后,顺便替他俩擦擦血什的?我冲着空气拼命地笑,眼泪却在拼命地冒。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我微微一惊,尚来不及收起眼泪,却见宁信,她已站在我的身后。我太过伤,竟没留神有人已走到自己身边。宁信看着我,眉毛微微敛着,柔和的眼波中透露出淡淡的悲悯。她看着我,似乎是思虑了半天,才找到合适的语言,她说,姜生……难……你了。这时,病房门被打开了,未央迎面出来,眼角泪痕依稀。她看到我的瞬,如遭雷劈。当她目光触及我脖子上的红痕,又流露出了不屑。宁信走上前,似乎想要对未央说什么。这时,病房里的凉生似乎觉察到了,他转身,漂亮的双眸里闪过一丝微弱忽而明亮的光。那仿佛是历尽千年的一个回眸,漫长而遥远。我匆忙转头,没命一样跑开了,撞开了身边的宁信,也躲开了她挽留手。身后,宁信轻轻一声“嗳——”,我的名字她未曾喊出口,却依然换来了央愠怒的目光。我独自躲到了医院的角落,像一缕孤魂一样,竭尽克制,忍住泪,忍住呼,却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刚刚的身后,传来了对话——凉生夺门而出,声音中有些许期许,刚才……是谁?未央回头,定了定神色,微微一笑,温柔地说,哦,一个乱跑的小孩。宁信在一旁,神色平静,带着微微的伤感,看了看未央,又看了看凉生,嘴巴紧紧抿着,没有说话。11 凉生:后来才知道,有些人,一辈子,都忘不了。刚刚病房中,她用一片碎瓷划出了我整片心伤。左手上,无名指血戒如花;右手边,却只肯留给一个人。我问她,刚才……是谁?她说,哦,没谁,一个乱跑的小孩。很多年前,你也是个爱乱跑的小孩吧。魏家坪碧绿的草场上,酸枣的枝丫下,捉虫子,玩泥巴,狐假虎威地做着雄霸魏家坪的“山大王”……不对,我错了。其实,你根本就不是一个爱乱跑的小孩,从小就不是。你童年时所有的疯跑、疯玩、欢笑……其实都是只肯跟在我的后面啊。你扯着我的衣袖,扯着我的手。其实,你从小是个胆小鬼,却因为我鼓起过无数次的勇气。而我,却在十九岁那一年,做出了一件让我后悔一生的事——遵从了祖父的意愿,远离了你,去了法国。于是,我放开了你的手。那时年少,以为决绝是最好的成全,时间能让人把一切忘掉。后来,才知道,有些人,一辈子,都忘不了。耳边,似乎传来了谁的哭泣声,如此压抑却不能自已。是你吗?12 这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拥抱”,在你的眼底,在我的心间。后来,关于那天的影像,变得异常模糊。我忘记了那天具体发生过什么,记得那一天,未央下来,抬手,干净利落地给了我一巴掌。我直接懵在了原地,真的懵了。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逃了逃了,跑跑开了,难道是错在没有冲进病房去告诉凉生,“我们不是兄妹!所以,凉我们在一起吧”?宁信吓了一跳,慌忙上前,一把拉住了未央,说,未央,你疯了!说完,俯下身来,看着我说,姜生,你没事吧?我捂住热辣辣的脸,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恭喜”,就这么被生生地打回嗓子眼里。可悲的是,在她迎面而来的时候,我竟然在思忖该用怎样的笑容来配这句福会显得比较发自肺腑。我真是传说之中的包子啊,怪狗跟着,我是不对。未央看都不看我,冲住院部一指,说,我说过很多次了,这里不欢迎你!不想凉生回来的时候,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你滚!我抬头,看着未央。她居然用“东西”来形容我。宁信抬头,说,未央,不要这样!一个妹妹,在自己哥哥出院的时候过来望,这犯了什么错?未央看着宁信,凄然一笑,说,妹妹?别搞笑了!有这样的妹妹吗?看到己哥哥要结婚了,泪流满面躲在一旁哭成这副鬼样子!宁信看着未央,说,那你想她怎样?她已经躲开了!躲到了最角落里了。对着凉生说那些假话,她没戳穿你,你还要她怎样?未央冷笑,说,她现在没戳穿,不等于她以后不会戳穿!宁信说,未央,公平一些!未央高傲地扬着下巴,冷笑,说,姜生,你是不是也以为,你今天没在凉面前戳穿我,我就该感恩戴德?!我看着未央,我何须她感激。大概我的存在,在未央眼里就是一个错误,所以,哭是错误,笑是错误,沉默更是十恶不赦的错误。所以,她对我说,姜生,我告诉你,如果想要我感激你,那你就去死!宁信忍不住了,她说,别无理取闹了好不好!未央一把推开宁信的手,目光凌厉,说,无理取闹?姐,我不像你,被这个女人霸占了心爱的男人,还要低眉顺眼地去理解她,体谅她!我不是她妈!宁信看了我一眼,又看着未央,说,如果刚才姜生告诉凉生,她和凉生压根儿没有血缘关系,那凉生还肯让你在他手上划下这血戒指吗?!我告诉你,就是你划下了,他也宁可剁掉!你要试试吗?你如果真的爱凉生,就该善待他的亲人——既然他们已经选择了做兄妹。连我都能听得出,宁信这些话,表面上对未央刻薄,实际别有深意,她不希望未央“激怒”我,我会对凉生说出真相。遗憾的是,未央显然没能理解宁信的用心良苦。她只是没想到宁信会对自己说这么重的话,所以,她突然笑了,心冷的味道,说,宁可剁掉?姐姐,你居然帮着一个外人诅咒自己妹妹!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在你心中,她和凉生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和凉生一起了!就没有人跟你去抢天佑了!你太自私了……她的话未说完,宁信狠狠地在她脸上落下了一巴掌!对未央,宁信大概已经尽了一个姐姐所能尽的所有的好。小时候,对她无限地宠,好吃的糖果,好玩的玩具,哪怕少女时代她任性了,非要喜欢天佑,她都肯让!她被诬陷藏毒,她可以眼都不眨地替她入狱,哪怕面对的是死,也毫不畏惧!她事事处处为她,却落得一句“你太自私了”。宁信的一巴掌,未央愣了足足半分钟。其实,这个时候我本该掩面而逃的,但是我觉得未央挨了巴掌,我却掩面而逃,太喜剧了,所以,我只能尴尬地看着。……那一天很混乱,我忘记了未央和宁信之间是如何收的场。我只记得,宁信离开医院的时候伤心欲绝。那么坚强的一个人,在我面前,眼泪忍了又忍,最后还是不争气地流出了眼眶——在这个世界上,一个最不该误会她的人,却几三番地如此曲解她。寒风吹红了她的眼眶,她说,姜生,我送你回去吧。车上,宁信和我各怀心事,相对无语。沉默了半天后,宁信说,别怪未央,她……被宠坏了。我抬头,看看后视镜中她红红的眼,笑笑,叹了口气,决心将包子当到,我说,一个女人,想要守护自己的爱情……我想我都能理解。不知道我话里的哪个字触动了宁信,她的眼里似乎闪过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绪。她沉吟了一下,几乎一字一顿地问,你,都能理解?我点点头,故作轻松地笑笑。到达花店后,我对宁信表示感谢。道别之时,宁信眉目间闪过了一丝淡淡伤感,她迟疑了一下,喊住了我,目光深深,说了一句“谢谢”,然后紧接一句“对不起”。谢谢?对不起?我站在花店门前,疑惑地目送宁信驱车离开了。原来,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放不下的事,忘不掉的人。HAPTER忌出院第一天,深夜梦醒,再次梦到祖父,梦到分开那年夏天。祖父曾说,你们会令整个家族蒙羞啊!那一年,他十九岁,血正热,不管不顾的年纪,哪怕天谴,唯独却不忍心己视若生命的女孩遭受半句非议。于是,就这样,那个夏天,他选择了离开。以失去记忆的名义,以走失的方式。一晃五年时光。有些爱,是禁忌。从开始,就知晓。遗憾的是,这么多年,他克制得住自己的人,不去看不去见,却控制不住己的心,不去想不去念。病房里大病初醒那一刻,他喊的是她的名字。于是,便是一场一触即发的争执,未央的争吵,未央的眼泪,未央最后的服软……她说,我们结婚吧。她哭着说,你可以不爱我,我允许你把她放在心里一辈子啊。我们结婚吧!这是对她和天佑最好的成全!那一刻,他满心荒凉——原来,我爱你这件事,不只需要逃避,还需要成全。未央含着泪水,她说,姜生怀着天佑的骨肉啊,你忍心让这孩子没父亲吗?那时那刻,利刃穿心,也不过这个滋味。他知道,自己该多爱这个小孩,他是他的舅舅;可是他又多想爱这个小孩,以父之名……或者,他该多么嫉妒他的父亲,他带走了他这辈子视若生命的人。可这些情绪,他不敢让自己有。因为,作为一个男人,他可以放肆地去爱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他想爱的女人。可作为一个兄长……道德、人伦、法制、责任、从小所受过的教育……这一切都注定了,对她泛起的哪怕一丁点儿思念,都让他充满了巨大的负罪感。他会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外表云淡风轻,内心却无比龌龊,这让他日夜难宁……窗外风很大,卧室的窗帘翻飞,如同离人挥别的衣袖。桌上的病历翻飞到地板上——医生说是误诊……此刻,夜冷,天微寒,有一种诡异的气氛笼罩在他的四周,这是一种男人特有的警觉,他总感觉有一种不对的气氛潜伏在四遭……起身,关掉窗户。手指上,是一道淡若红线的伤口,狰狞妖艳。他知道,从此,在这一生,他都无法成为那个可以亲口对她道晚安的人,所以,他只能用一辈子,默默在心里,道一声“晚安”。晚安,我的女孩。如何却是,晚晚难安?13 酸枣树下,那个熟睡的少年如同画中仙。凉生出院第四天,这个城市入冬的第一天。虽无白雪飘零,空气中却已经了微微凛冽的味道,好在南方的城,这种季节感不算强烈。对于花店来说,一年四季都是春天。碧绿。鲜红。虽然,这几个月,我的生活经历了一连串致命打击,但花店生意非但没一千里,反而出奇的好,搞得我都打算拖着残躯将花店给上市了。然而,此时刻,我已萌生了放弃花店、离开这座城市的念头,只是因为生意太好,且花一半属于金陵,便也不好意思自作主张直接关掉。母亲的祭日在五月,所以,我开始着手将花店的生意交给帮手薇安了。我已心,从这个冬天开始,我就窝在魏家坪的老院子里了,远离这座伤心的城。从今年冬天到明年清明,我大概有小半年的时间可以陪在他们身边。我,泉下的父亲、母亲,也一定很想很想我。我也很想他们,想我在魏家坪度过的那些日子——虽然清苦,却也有那么甜蜜的回忆。可是,我该怎么告诉你,亲爱的妈妈,你的女儿要嫁人了,但是,那个人,她却一辈子无法爱上。每个女子,虽未必勾画过未来另一半的模样,但一定都曾幻想过童话般的婚礼上,自己穿白婚纱的模样。可是,妈妈,我却不能拥有……以后的路,那就以后再说吧。或者,在将来那段无心无爱的婚姻里,我可以在魏家坪或是临近村庄里做个教书的女教师,安安静静过完一生。波澜无兴。记忆中,魏家坪的春天才是真的春天。它鲜活,明亮,不同于花店这种无根的美丽,它是有枝有节有根的。蓝如泪的天,绿如泣的草,白如雪的云,碧如玉的水。袅袅炊烟,是米饭香,习习晚风,是阖家欢笑声;山坡上绵绵的草,奔跑的小孩,还有他们黏湿的柔软的发;草坪之上,小九手中的二锅头还有腮边的泪;酸枣树下,那个熟睡的少年是画中仙……故乡永远是一抹甜蜜而柔软的哀愁。花店桌前,想起凉生,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忽然,我发现桌上多了两份厚厚的协议书,抬头,却见陆文隽,眼含春风,唇染桃花。他俯身,双手按在桌上,整个人罩在我眼前。他挑了挑眉毛,指了指那两份厚厚的协议书,很随意地从我桌前的笔筒里抽出一支笔,扔在我眼前的协议书上。然后,他双手抱在胸前,直直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我一看,直接两眼发黑,正准备逃跑,却见柯小柔这妖孽扛着苏曼冲进了花店,他一个横摔,将苏曼摔向我,大叫一声,凡人!受死吧!……我挣扎着醒来,却发现这是梦。花店依旧在,薇安也依旧在。而什么婚前协议书,陆文隽,柯小柔,苏曼啊……通通是浮云。我想,一定是我最近太累了,心力交瘁,才会总是这样失眠多梦。我果然要回魏家坪好好地冬眠一番了。14 哦,原来,这些年,我们都不好。这几天,我一直都在想,为什么陆文隽没来找我呢?他不是一直逼着我签前协议,逼着我嫁给他吗?怎么突然人间蒸发了?虽然我知道,他把婚姻当浮云,当儿戏,可是对于所有能伤害凉生的事,他还是极乐意至极的,而且从不当作儿戏的。难道是前几天,柯小柔在医院跳楼摔坏了,他在搞赔偿?管他呢,这样更清闲,求之不得呢。当然,我亦知道,我和他之间的那个约定,迟早要践行。唉。花店门前,我叹了一口气,跟薇安道别,打算提前回去休息。离开前,我咐她好好照顾花店,记得把宁信预订的花篮,送到会馆。其实,这些日子,花店的生意也拜宁信多方照顾。她虽然不说,我心下亦是明白。那些突然多出来的订花、订绿植的大客,十有八九是她介绍。薇安很豪爽地冲我挥挥肉手,说,姜,你去吧。金陵曾说,薇安的出现,成全了她对人生最终极的想象——一个身材如同智深一般孔武有力的女子,有这么文艺范儿的名字。对了,薇安很喜欢流眼泪。她会对着天空的落雨莫名流泪,她会对着花店里的花朵莫名流泪,她会对金陵发给她的工资也流泪,甚至吃饭的时候,她也会对着米饭流泪……开始猜测可能是她某个亲人去世了,后来金陵说,不对,按薇安流眼泪的频率推,她全家该死绝了……再后来,我们也就习惯薇安流眼泪了。薇安说,她这是保留着婴儿的习惯,赤子般的心。其实,薇安除了流泪,在各方面还都算优秀。所以,花店的四个帮手中,我最后将重担交给了薇安。我喜欢薇安,是因为她除了可以兼职店员,还可以充当保镖、打手——身高一七零、体重一八零的薇安是极具震慑力的。薇安称呼我“姜”。最初,她喊我“姜姐”,我嫌太老;后来她改为“姜小姐”,我觉得太风尘;再后来称为“姜老板”,我觉得太乡村企业家……最后实在没办法了,也就接受了这个“姜”,虽然离“葱”“蒜”很近,拿口铁锅来就可以炒盘菜了。我刚要出门,薇安将她那张无敌的大脸凑了过来,眉眼脉脉,含羞带怯,幽幽地问我,那个,姜……啊,你哥、你哥……嘻嘻……你哥……嘻嘻嘻……他、他有女朋友吗?哦,忘记说了,凉生昨日来过花店,说是去公司略略交代了一些事宜,回来恰好顺路,过来看看我,也看看这个别具一格的花店。然后,薇安对他就一见倾心了。昨天,不必我来引荐,薇安娇羞着一巴掌将我拍开,迎了上前,对凉生说,对对!这花店确实别具一格,小桥流水人家。这是我们老板娘的男人程大少设计督工的。你眼光不错,帅哥。凉生笑笑,很有风度的模样。只是,那一句“我们老板娘的男人”,他漂亮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微微的阴翳,但瞬间消失了。他的目光落在我颈项上那些已经变成暗红色的印痕处,又故作平静地躲闪开。我也一时尴尬到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凉生走的时候,带走了一捧紫蔷薇。我亲手给他挑选,包起,并告诉他,北小武要回城了,就这几天,圣诞节前后吧……凉生张了张嘴巴,似乎有话要说,但是,始终没有说出什么,他笑笑,说,北小武……和小九还好吗?这四五年,凉生远赴法国,同我和北小武断绝了联系,他根本不知道在我们身上发生过什么。我抬头,怔怔地看着他。这张对于我来说多么熟悉而温暖的容颜啊。五年光,就这么呼啸而过。我摇摇头,说,并不好。然后,我叹了口气,告诉凉生,这些年,小九离开了,不肯再见北小武,北小武一直都在找她,没命地找她!就像……最后那句话,我没有说出来——就像我曾经找你那样。凉生也没多问,笑了笑,目光那么凉,轻轻说了一句,仿佛自语一般,,原来,这些年,我们都不好。他不知道,他最后这句话,让我的眼泪在心里肆意奔流起来。然后我们却笑着说再见。……就在我在昨日那种悲伤的气氛中无法自拔时,薇安突然拍了我一把,奔放娇羞,姜,我问你呢,你哥有女朋友了吗?我摇头。未央,应该不止是他的女朋友吧,那是未婚妻啊。薇安见我摇头,甚是欢喜,立刻眉开眼笑。然而不到两秒钟,她又紧张地问我,那……他有男朋友吗?那么帅的人……那一刻,我只觉得吐血三升都证明不了我对薇安的崇拜。我无奈地看了她眼,觉得无法再继续交谈下去,转身离开花店。15 年少时的情义,换一个值得拿命相托的人。这是一条寂寞而悠长的巷子。我曾固执地在此找寻了凉生无数遍,那个叫天佑的男子也曾无数次陪我过……那一刻,无人的街巷,我的眼泪怔怔地落了下来。就在我打算不顾形象、毫无顾忌地扶着墙壁大哭一场,宣泄掉这段时日里所遭受的委屈和经历,只见一个跟泼了狗血一样鲜红的人影晃了过来,“啪——啪——啪——”跪在我眼前就是仨响头,然后抱住我号啕大哭。我嘴巴咧着,眼泪还在冒,就被残忍地打断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讨饭的,可定睛一看,居然是八宝!她抱着我哭得那叫一个过瘾啊,可我的喉咙却如同火燎。上帝啊,我只是想哭一场,你何苦派来八宝折磨我。八宝没看到我正憋得满脸通红,继续号啕着,姜生姐,对不起!我该死!那天我怎么能给陆文隽打电话,让他来酒吧接你?呜呜呜……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被他强暴,也不会有了宝宝,也不会失去程天佑。你杀了我吧……她说到了我不愿触及的伤心事。可为什么“强暴”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就感觉味道有些怪?就好像她不是“他强暴了你”,而是在说“吃饭散步”一般。其实,事发之后,我心里不是没恨过八宝。可是冷静下来,我也明白,是我遇人不淑。我不该喝酒……只是,陆文隽啊陆文隽,你不去做奥斯卡影帝,多么屈才。我狠狠地擦了一把腮边的泪,喉咙还在隐隐作痛,我低下头,看着抱着我腿的像只红蜘蛛的八宝,说,你走吧……八宝却不肯放手,抱着我继续哭,说,姜生,你揍我一顿吧!这么长时间,我不敢来找你,我怕你恨我,怕你骂我!我怕程天佑知道,那个电话是我打给陆文隽的,他会杀了我……一听他的名字,我的眼睛就发酸。我努力地平稳了一下呼吸,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对八宝说,他不会……知道的。八宝仍不肯放手,清纯的小脸布满了泪水,她说,姜生姐,程天佑不放过我也好,我罪有应得!可我不想北小武误会我啊!他要是知道我害惨了你,他会杀了我的!他真的会杀了我的!他就要回来了,姜生姐,我不想失去他,我不能失去他……哦,这下我突然明白了。八宝之所以来找我,是因为北小武要回来了。我低头,看看八宝,叹,哪有那么多砍砍杀杀,再心疼的人,再想保护的人,也不值得随便拿命去抵,北小武不会做这种傻事……八宝听了“嚯——”一下子站了起来,小脸绷得紧紧的,那神情好像我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样。她说,姜生你太小看北小武了!我爱他,我知道他什么样的人!为了朋友,他会豁出性命,你知道不知道?!说完,八宝又蹲下去抱着我继续号啕,姜生姐,我不想北小武恨我!不他……八宝那一句“为了朋友,他会豁出性命”,让我无比地感慨。人的一生,平淡的时候太多,年少时的情义,换一个值得拿命相托的人。我看了看八宝,叹了口气,说,我……不会告诉他的。这些伤口,怎么可能随处展览,无论是北小武还是金陵。我不想他们看到体无完肤的样子。陆文隽和那个夜晚,未能出生的小孩……这些都会变成秘烂在肚子里,即使打落牙齿也要和血吞下去!突然,我一激灵,我看了看八宝,问她,谁跟你说我被陆文隽……是了!对于陆文隽和我之间的事情,知道的不过五个人——我、陆文隽、程天、程天恩、柯小柔。八宝的记忆应该停留在她给陆文隽打过电话的那个时,她怎么会知道我被强暴,又怎么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的呢?!八宝看着我,得知了我不会告诉北小武,已欢喜万分。我突然这么一问,也愣了,然后毫不设防地指了指巷尾。16 我告诉你,咱俩还不一定谁先进陆家的门儿呢!没错!那货!确实是那货!他他他——在百花丛中笑!他他他……此刻不是应该躺在医院里吗?他前几天不是刚从陆文隽的办公室里跳楼了吗?怎么还这么完整?!柯小柔幽幽怨怨地走了过来,他穿了一身白西服,贴身笔挺,像一朵洁白莲花,盛开在悠长的街巷。我真的弄不懂他的心,为什么他一定要缠着我!一定要逼我做“姊妹淘”!难道为了将来每天和我写日志,煲电话粥,发朋友圈,一起分享交流“陆文隽心得”吗?那个我深深痛恶却不得不嫁的男人。我觉得自己快要精分了——一个我,在痛苦中试图冷静;一个我,在抓狂中想要砍人。此刻,我多么想一脚踢开八宝,一把抓过柯小柔,拎着他的白衣领问:我可曾杀你老父?!可曾夺你妻子?!若都不是,为什么不放过我啊?!最终,冷静的我还是占了上风。我扶起八宝,语气极淡,仿佛那些伤害、那些风霜都是浮云,我说,等北小武回来,一起吃饭。然后,我看了看柯小柔,只瞥了一眼。那眼神不冷不热,明明是看你,却更像是无视——这些都是我跟未央交手时学会的。未央是个中老手。曾经,她是校花,这种姿态她极为擅长,且以此灭掉了校园一大片热血少年,可谓血流成河啊——想想凉生多不容易,居然能浴血杀出重围。每个校园里都会有这样一种骄傲且漂亮的女生,跟我们这种看了谁都热情地扑上去当亲人的不一样。我最近也已醒悟,可也只从未央那里学得皮毛而已。但这点皮毛到了柯小柔那里,却无疑是天雷勾了地火!在他看来,这分明是赤裸裸的正室看待妾室的眼神。于是,柯小柔,脆弱的柯小柔,敏感的柯小柔,他的小宇宙瞬间炸了!他一把将八宝拉到身后,小身板一挺,兰花指一翘,指尖直指我的鼻尖,尖叫,姓姜的,有你这么欺负人的吗?我怎么得罪你了,跟你做姐妹淘怎么了!你啥眼神看我?我告诉你,咱俩还不一定谁先进陆家门儿呢!我心肝脾肺肾登时一抖,心下默念,你进!你进!你全家都进!17 这句话就像精美的细瓷,轻轻地落在了地上,摔得粉碎。金陵电话打来的时候,我还沉浸在刚刚战胜了柯小柔这朵傲娇男子的喜悦中不可自拔。这次胜利,我只用了一个眼神。当下我无限感慨,未央和宁信这对姐妹果然厉害,她们俩都喜欢静默,虽一个是傲慢,一个是端庄,但殊途同归啊。什么敌人、情人、亲人、朋友,全被她们静默的磁场给吸了进去,赢也赢体面,输也输得漂亮;完全不像我们,歇斯底里之后,说是真性情,实际毫形象可言。我淡淡地叹了一口气。这时,金陵的电话打了进来,电话那端,她在那端笑颜开,说,姜生,我回来了,刚下飞机。我说,你不是先去青岛吗?她告诉我她从美国回来直接去青岛,参加同学聚会。下周一才回来。金陵说,咳咳,这不是社长暴怒了嘛,美国待得太久。同学聚会我就冒了头,午饭都没吃就往回赶。我还得保饭碗啊,我得赚钱啊,没有男人总得有子吧。我说,你不早说,我去接你。金陵就笑,说,算了吧,我哪里敢麻烦你,都要做妈妈的人啦,天佑怎么得你东跑西跑……说好!我可是干妈!还有伴娘也必须是我……四周突然变得很静,耳朵里似乎可以听到时钟的声音,嘀嘀嗒嗒。我不知是怎样说出下面这句话的——其实,金陵,我们……分手了。我们分手了。这句话就像精美的细瓷,轻轻地落在了地上,摔得粉碎。——可孩子呢!怎么办?这是金陵的第一反应。——没了。我故作平静,却唯恐声音颤抖,泄露掉我的心。电话那端的金陵静默了大约半分钟,才说,我马上回来,姜生你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