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你!你说多少钱全,全,全部还回去了?!”元莉激动得捋不直舌头。“嘘!坐下坐下!你那么激动干嘛!”谷音琪比着噤声的手势左顾右盼,周末九点的清吧几乎坐满人,她不想惹来别人的瞩目。店里播放的爵士乐遮盖住了元莉愤愤不平的声音:“不是……你平时精明得不行,怎么这一次把钱全退回去了?你是不是脑壳儿坏掉啦?那是你应得的……”“嘘!你小点儿声!”谷音琪呲牙咧嘴,“早知道就不跟你讲这事了!”元莉又是捶胸口又是大喘气,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妹妹啊,我跟姓丁的谈了两年半,最后的分手费也不过比你这金额多一点点而已,你这样全还给那男人,难道就没有一丁点儿后悔?”谷音琪轻轻摇头:“没有,要是没还,我才要后悔。”她拿着牙签,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盘里的烤香肠,眼睛被桌子中央跳跃的烛火烧得有点儿烫,“而且他给了我很多很多,比金钱更重要的许多东西。”例如尊重,例如温柔,和这些东西比起来,金钱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元莉叹了口气,道:“好吧,反正现在才后悔也没用,都几个月前的事了。”她拿起胸前的电子烟吸了一口,问,“那你们这几个月完全断联了?”谷音琪点了点头,但想了想,又轻声道:“也不算完全断联,前几天我还收了他给的花。”闻言,元莉扬手把自己吐出的薄雾快速拨散,睁圆了眼笑道:“怎么回事?他的攻势这么猛烈的吗?”“不是啦。”谷音琪一想起韩哲的操作就要忍不住笑出声,“之前他给我们学校赞助了毕业花束,以公司的名义。”谷音琪不知道韩哲用了什么手段谈下来了这场赞助,上周的毕业典礼,每位穿着学士服走进大会堂的女学生都能得到一束毕业花束,谷音琪也被塞了一束。粉白色花纸和缎带都是定制的,印着毕业快乐等字样,几朵主花是香槟粉色系的玫瑰;还有蕾丝花、心形尤加利叶、小雏菊等做衬托点缀。缎带上系着一小块素净的留言卡,背面印着一句“未来的路上或许会有崎岖不平,勇敢往前走,属于你的光就在前方”。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因为玫瑰花头有大有小,其他同学收到的花束有的六枝有的八枝,而谷音琪拿到的花束,刚刚好七枝。如果是单独送她一人鲜花,谷音琪肯定拒收,但人手一把的话,她没法子拒绝。同一日,左邻的官方微博上线了一支宣传短片,影片里的主角是不同职业的女性夜间工作者,加班到凌晨的白领、开出租车的司机、通宵做毕业设计的学生、刚结束一单的代驾……她们或疲惫或沮丧,行走在已经安睡的都市中,就在这时眼前出现一家亮着温暖鹅黄灯牌的便利店。她们推门走进,买了一碗关东煮,一罐低度数果酒,一杯热咖啡……简单且普通,却能让她们恢复一些元气。最后一个镜头是东边的天空开始泛白,阳光穿破云层,不同年龄层的演员们走出便利店,伸了个懒腰,朝着光亮的地方走去,结束语也是毕业花束卡片里的那一句话。这事上了热搜,大家夸左邻这次的宣传做得真好,但也有人提出疑问,为什么全国那么多所高校,左邻会独独选中了鹭大?原因可能只有谷音琪知道。分别前一晚,她让韩哲答应她,让她一个人走。而韩哲则要她做出承诺:她要好好走下去,不要回头。元莉浑身鸡皮疙瘩直冒,说不清是因为清吧里冷气太猛,还是因为听到的故事太浪漫。她早不是相信爱情和浪漫的怀春少女,可这样的“童话故事”,还是轻松惹得她眼眶湿润、发烫。元莉低叹一声:“哎,怎么办,我也好想谈恋爱哦。”谷音琪却说:“哎呀……我们又不算正式谈恋爱。”谷音琪知道元莉目前还在断断续续接活儿,元莉说她穷怕了,只有不停增加的存款金额才能给她带来安全感。“姐,你的小酒馆什么时候能安排上啊?”谷音琪试探地问。元莉连续抽了几口烟,眉眼低垂,思考了一会儿,开口道:“看看明年吧,我可能会去蝴蝶姐姐在的那个城市哦,你呢?要一起来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今冯蝶的美容生意红红火火,更有人有意向投资她再开分店,冯蝶跟她们说,如果去她那个城市做点儿小生意,她还能帮忙介绍一下客人。谷音琪摇摇头:“我得带着阿嫲,首选还是在闽省内。”元莉颔首:“好,无论在哪个城市,都要保持联系。”谷音琪笑笑:“没问题。”七月的夜风滚烫,两人走出清吧,潮热湿气很快攀附上她们的脖子和手臂。等车的时候,元莉又问了一次谷音琪:“真的一点儿后悔都没有?”谷音琪仰头看着夜空中一轮圆月,说:“其实有的。”她皱了皱鼻尖,懊恼道:“那时候应该跟他好好说再见的。”谷音琪叫的车来了,她跟元莉告别,说平安回到家后记得报个信。上车后,她先把今晚的相片简单调了色,上传到社交平台,再点开视频网站,随意选了一节有字幕的花艺教程,无声地看起来。她今晚出门忘了戴耳机,所以司机播什么歌,她就得听什么歌。“我和你,男和女,都逃不过爱情……我对你有一点儿动心,却如此害怕看你的眼睛……害怕爱过以后还要失去,难以抗拒……人最怕就是动了情,虽然不想不看也不听,却陷入爱里……”谷音琪思绪乱飞,手指无意识地抠弄着安全带,心里想,怎么连司机都知道她的心事。深夜的老社区不算特别安静,空调外机嗡鸣,蝉鸣声聒噪,不知哪一家还传出小孩哭闹的声音,内街也有不少和她一样的夜归人慢慢踱步回家。谷音琪快走到居民楼楼下,隔着很远,她都能听见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哗啦啦的,好似海浪。她正准备拿门禁卡开门,却突然顿住,心头涌起一股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回过头,她朝大树方向看过去,可地上只有树冠的影子在晃动,摇曳,好像一团风吹不散、却一直笼在她心头上的乌云。她甩了甩脑袋,边开门边自嘲道:“今晚才喝这么两杯就醉了啊,都有幻觉了……真是没用。”回到出租屋,谷音琪蹑手蹑脚地去沈大妹房间看了一眼,才去洗澡。奶奶是上个月回来的,这段时间去复查,王医生说老人状态不错。洗完澡,谷音琪在客厅等着头发干,便趁这个时间把白天剪辑好的片子进行最后的调整。她给阿嫲拍的vlog起名为《大妹日记》,之前在视频网站上上传过第一期,奶奶回来后她又更新了两期,每一期时间不长,就是记录沈大妹的日常。谷音琪没刻意研究什么流量密码,她只是单纯地想拍下奶奶确诊认知障碍后的生活,这些视频以后也可以留为纪念。却没想到陆陆续续地有陌生网友刷到她的视频,会给她留言“加油”、“阿嫲好可爱”,也有人留言说,自己和她的情况相似,家里老人得了认知障碍相关的病,但他们独自在外求学或工作,只有节假日才能回一趟老家。而每一次回家,老人都认不出他们是谁了,会叫错他们的名字,甚至会问其他家人,为什么家里来了陌生人,这些事让他们心痛不已,也扼腕自己没有更多的时间能陪伴家人。谷音琪最后把视频检查了一遍,没有问题,然后就把手机放在桌上,让视频慢慢上传,自己则走出阳台,想去把干了的衣服收进来。神差鬼使的,她朝防盗网外探头往下望。很快她就收回脑袋,狠狠捏了把自己的脸颊肉,嘟囔道:“听到了吗?连树叶都在笑你哦,‘傻瓜——傻瓜——’地叫……”她不知道的是,十五分钟前,有人从树影里走出来,仰头看着没开灯的阳台许久,才缓步离开。韩哲已经很熟悉这片错综复杂的内街,边往马路方向走,边无奈叹气。之前偷偷去谷音琪的毕业典礼,今天又偷偷来她家楼下呆呆地站了两小时,他觉得自己跟个变态跟踪狂一样。但只要能远远看上一眼,他就能心安。他答应了谷音琪不纠缠、不打扰,可念想就像坏掉的水龙头里源源不绝淌出来的水。他没办法修,也不打算修。韩哲抽出纸巾,在汗湿的后颈处印了印,鹭城这天实在太闷热了,锁骨和脖侧还阵阵发痒,像是被蚊子咬了几个包。好不容易起了风,那风也是温热的,吹得他胸口更烫了。树叶声哗啦哗啦的,韩哲心想,连树叶都在嘲笑他,是个傻瓜。坐上有冷气的出租车才稍微舒服一点儿,韩哲报了个地址给司机。目的地是家清吧,谷音琪在社交平台上刚更新的照片里有色彩鲜艳的鸡尾酒和下酒菜,酒杯下的杯垫则清楚印着这店的店名。十一点的清吧连门口都站了等位的客人,韩哲走进去,服务生不好意思地说,只有吧台位置了。韩哲就一个人,坐吧台也没关系。坐下后他点了杯威士忌,再递手机给服务员:“还要照片上的这款小吃。”因为谷音琪在配文里写:吃到了很香很好吃的香肠。后面还配了她惯用的那个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