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音琪快步走向电梯,耳朵仔细留意着走廊的动静:先是垃圾桶盖子关上的声音,接着是拖鞋在地砖上的拖沓声,然后是指纹锁开锁音乐声,关门声。进电梯后,谷音琪才长长吁了口气,无声骂了一句:“有什么大病。”那男人明显认出她了,这不是一件好事,有些危险。谷音琪又叫了辆车往酒店去,她一路上都在想着事,直到车停下才回过神。酒店门童很快过来为她开车门,谷音琪拎起单肩包和拐杖下车。“请问是要办理入住吗?”门童问。“不用哦。”谷音琪右手握着拐杖,左手拿手机,正低头找着韩哲的微信,想给他打语音电话。不远处传来一声:“在这儿。”谷音琪闻声抬起头,而韩哲已经走到她面前。他还是穿着白天的那套衬衫、西裤,没穿西装外套。许是因为奔波了一天,白衬衫有些许皱痕,但他还是把扣子扣到了最上方那颗。谷音琪冲他笑笑:“我正想给你打电话,你什么时候下来的?”韩哲回答得很快:“刚到的。”一旁的门童偷偷瞄了他一眼,很识趣地走开了。韩哲朝谷音琪伸手:“把包给我吧。”帆布包不重,谷音琪就不客气了,笑嘻嘻地递给他:“谢谢呀。”两人一起往酒店里走,韩哲背着和衬衫西裤一点儿都不搭的帆布包,放慢步伐,配合着谷音琪的速度,问:“回去拿了什么?”谷音琪如实回答:“换洗衣物,洗漱包,数据线,还有你买的喷雾。”两人慢慢走到电梯间,韩哲一直低头看着她的拐杖和她的脚踝。进了电梯,轿厢里只有他们两人,韩哲扫卡按下楼层,然后把房卡递给谷音琪:“帮我拿这个。”谷音琪没想太多就接过房卡:“给我干吗?”“等会儿你负责开门。”韩哲言简意赅,解开了袖扣,把袖子随意挽起,弯腰,一手抱住谷音琪的膝弯,一手扶着她的腰背,一把就把她稳稳抱起,还不忘叮嘱她,“抱住我脖子,别摔了。”突来的失重感让谷音琪深吸一口气,久久无法呼出,在胸腔里撞来撞去,烧成了滚烫的火烧云。她抓紧手里的拐杖,另一手飞快攀住男人的后颈,声音被吓得变了调:“有、有监控!”韩哲疑惑地垂眸看她:“有监控怎么了?我又没做什么出格的事。”这还不叫出格的事吗?谷音琪惊诧地睁圆了眼。“刚才门口和大堂人太多了,我怕你觉得尴尬就没这么做。你这脚今晚尽量别再落地了,好好休息一下……”韩哲还在一本正经地解释,而谷音琪早就涨红了脸,只能听见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声。她从没让人这样抱起过,身子轻飘飘的,好像一颗气球,一直往好高好高的天上飞,再高一点儿,气球就要爆炸了。而韩哲说了让她休息,就是真的休息。韩哲先跟酒店要了一桶冰块,拿毛巾包着帮谷音琪冰敷,再好好喷上药。谷音琪脚都不用沾地,去哪儿都有韩哲抱着,洗漱完就被韩哲塞进被子里说早点儿休息。这一晚他们就那么待着,无论谷音琪如何和他嬉闹,韩哲都无动于衷,说再这样他就去客厅那边睡沙发。谷音琪把脸埋在韩哲胸膛前,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说哪有人像你这样,简直是活的柳下惠。韩哲被她闹得没法,胸口又痒又烫,只好往她屁股上轻打一巴掌,低喃的声音带着浓浓困意,说:“等你脚好一点儿再说吧。”这一晚他们在睡前说了很多话,韩哲知道了谷音琪目前大四在读,学校和专业她死守着没说,只说和互联网有些关系。谷音琪答应了韩哲,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段时间内“不要跑来跑去”,也不要去“蹦迪”了。韩哲问她想好误工费要多少没有,谷音琪本来想提十万,但韩哲给她敷脚时她减了一万,韩哲亲吻她眼睛时又减了一万,韩哲给她买了药时最后再减了一万。她从被子里伸出手,将手摆出个手枪的造型,说:“这个价格咯。”韩哲应承了。可能是因为了结一桩心事,也可能是因为韩哲在黑暗中的声音太有磁性,困意汹涌袭来,谷音琪打了好几个哈欠,眼皮子终于耷了下来。快睡着的时候她听见韩哲问了她一个问题,她没听清,让韩哲再说一遍。这次她听清了,韩哲问她,为什么昨晚要去拉那个女店员,如果不挺身而出的话,她的脚也不会受伤了。谷音琪睁不开眼,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没有,含含糊糊地咕哝了两声,终是抵挡不住睡意。听见身前女孩绵长均匀的呼吸声,韩哲缓缓睁开眼。紧拉着窗帘的房间黑暗无边,他循着呼吸声看向谷音琪脸的方向。刚才谷音琪回答了他最后的问题,虽然很小声很模糊,但他还是听明白了。谷音琪说,因为看着阿姨那样,就想起以前跪地磕头的她自己,但当时没有人拉她。谷音琪拿起手机,打了几个字,删除,锁屏,重新塞回包里。公交车经过正在修路的路段,车身晃动得厉害,颠簸了几下,就把谷音琪刚冒出来的小心思像马路上的小石子般全弹开了。为了不让自己再去掏手机,谷音琪牵住了奶奶搭在腿上的左手,小声埋怨道:“这条路从我大一时就开始修了,可能到我毕业还没能修完……”这一摸,谷音琪才发现奶奶的手背好凉,她另一只手也赶紧握过来,想把自己的热量过给奶奶,她侧着头,低声问:“阿嫲,你哪里不舒服呀?是不是又晕车了?是的话我们下个站下车,慢慢走回家好不好?”奶奶在渔船上待了大半生,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偏偏有些晕车,尤其是小轿车,所以谷音琪陪她出门一般都选公共交通。沈大妹摇摇头,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孙女的手背,不过声音确实没什么精神,有些吞吐:“琪琪啊,你老实跟阿嫲讲……”胸腔里那条被许多许多谎言喂成球的红鱼,好像一下子被鱼钩钩住。谷音琪心脏一跳一跳的疼,奶奶还没问,她的脑子已经自动列出了更多谎话,方便她等一下能“应答如流”。不过奶奶问的不是让谷音琪最害怕的那个问题。“琪琪,阿嫲是不是有医不好的病了?”沈大妹垂着脑袋,连带着嘴角、眼角的皱纹也无精打采。谷音琪愣了一下,小声惊呼:“你说什么呢,哪里有哦!”老人家也不知想到什么,眼眶都有点儿红了:“我们这个星期都去了好几次医院了,查这个查那个,睡进那轰轰叫的机器里面,还有扎针、抽血……”只要奶奶问的不是关于钱的问题,谷音琪就不紧张了,反而被有些像小孩子的老太太惹笑,安慰道:“无事无事,其实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样,都是些常规的身体检查而已,城市里的老头老太太年年都要做检查的,我想想,我阿嫲也不能输给人家。”她轻松地笑,再补了一句,“而且到目前为止我们做的这几项检查,王医生看了后都说没什么问题。你看,这样子我们也安心好多的,你说对吗?”沈大妹对这个孙女总是深信不疑,毕竟在她已经不想活了的那段日子里,是谷音琪用尽全力把她拉扯起来的。那时候谷音琪又哭又气、满脸通红的样子,沈大妹至今还能记得。谷音琪说:“奶奶你还有我在的,我带你去鹭城,我们重新开始就好了。”所以她这都快躺进棺材的老太婆,离开了住了一辈子的小岛,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一点点慢慢适应。沈大妹情绪稍涨,朝她点点头:“反正我都听你的。”谷音琪松了劲儿,真像安抚情绪不安的小孩一样,搂着奶奶的肩头轻轻拍了拍。刚才她说的话倒不是谎言,这一周奶奶主要做了CT检查和血液检查,今天拿着报告去给一周只出一次门诊的王医生看。王医生看过报告,说没有太严重的问题,接着又开了几项检查,说出了报告再来给他看看,就算挂不上号也没事,直接周一来门诊找他就行。一号难求的神经内科专家名声在外,谷音琪本来预想着对方的态度应该是高高在上,没想到王医生说话时总带着些笑意,和蔼亲切的态度让她绷紧的那根线也松了一些。中午的阳光烘得人有些昏昏欲睡,两婆孙坐着公交,摇晃着到了目的地。上周五之后鹭城大学就开始放寒假了,许多学生回了家,这附近的食肆也跟着冷清了一些,眼下来不及做饭,谷音琪领着奶奶去吃鸭肉粥。老太太牙口挺不错,到这岁数了还能咬得动鸭掌鸭翅膀,谷音琪看她胃口好,自己也吃得香。粥水快见底时,摆在桌面上的手机终于亮起,滋滋声振得谷音琪的脖子起了一阵酥麻。她很快看到来电人姓名,跟奶奶说了一声,拿着手机走出粥店。这位“临时大老板”的作风有点儿老派,不怎么爱发消息,有什么事便直接来一个电话,而且还是定时定点的:中午十二点,下午六点,晚上十二点。谷音琪走到路边的小花坛旁接起电话,声音比阳光还绵软上几分:“中午好呀。”与鹭城的晴朗截然不同,沪市今天天气不大好,乌云遮蔽去天空中所有颜色,可听见她清甜如糖水一般的声音,韩哲便觉得这天没那么沉了。他松了领带,放松肩膀往后靠在椅背上,也学谷音琪煞有介事地打了招呼:“中午好,吃饭没有?”谷音琪答:“正在吃。”韩哲又问:“吃什么?”“鸭肉粥,你之前吃过吗?”在闲聊方面,只要谷音琪有兴趣,就会一直主动找话题,但要是她没兴趣,就会五句话内把话引到死胡同。“没吃过。”韩哲回答得挺快,而且没停在这,继续往下说,“我以前在鹭城吃的都是私房菜或者酒店餐厅,还没怎么吃过街边小吃。”谷音琪轻笑一声:“那韩总下次来,我请你吃,你会赏脸吗?韩总会不会嫌店铺太小,环境太糟?”她这声笑像一张糯米纸,把南方沿海城市的暖意裹成一团,从耳机里抛了出来,丢进韩哲耳朵里。他嘴角微扬,答说:“东西好吃就行了,其它的我不挑。”闻言,谷音琪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拉得很长,音调上扬。韩哲问:“怎么?”谷音琪戏谑道:“你不挑?那怎么平安夜那晚,你拒绝了那么多人最后才跟我走了呀?”韩哲被她问得一噎,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总不能直截了当跟她说,当时是觉得她一双眼睛长得比其他人都好看。而且红彤彤的圣诞帽子也挺讨喜。不过谷音琪只当是开个玩笑,韩哲回不回答也没关系。眼看奶奶已经吃完粥了,谷音琪跟韩哲道别:“我继续去吃饭了,你也快去吃吧,晚点儿再聊。”韩哲道了声“好”,等谷音琪那边先挂了电话,才放下手机。但很快他又拿起手机,刚想点进对话框,屏幕上方就跳出了一个白色气泡,是谷音琪发来的消息:我的脚伤已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