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简直好笑起来,又夹菜要喂我:“你爹不由你二哥养着么?你家老宅的庄子那么大,还算做老臣减免一半儿税赋呢。” 瞧瞧,这就是他不懂了,我格开他筷子,语重心长同他讲:“皇上,庄子大了吃饭的嘴也多啊,银子简直是不顶使,你就给我涨点儿罢。” 皇上见我不愿吃,端着碗只轻叹一声,搁了筷子也抬手叫人撤菜,瞥过我竟意有所指地笑:“那你需别处同我多使点儿力气,指不定我也就应了。” 待我反应过来这别处是何处,直伸手就把他碗摁下来,认认真真问:“爷啊爷,昨儿都折腾一夜了,还不够?淮南闹灾要几万两银子呢你倒挺舍得拨,给我涨点儿俸禄就那么难?你这饭也是我俸禄里头出的呢,要不你别吃了给我省着?” 这一句句越讲越无道理,直把皇上笑得前仰后合,便叫人赶紧去找个大夫来,说稹中丞惦念银子惦念得发了疯,得吃几副药镇镇魂免得成魔。一时一屋下人都笑,引我气得拍着桌子不准人出去,说这宅子是要反了要不得,闹到皇上终于把手上玉戒褪下一个塞给我,这才堵了我财迷的心窍,好歹放他安生回宫去了。 翌日恰逢工部受贿的案子结了不久,梁大夫也在台里同我说起换任的事儿,正劝了我一半儿,刘侍御却告来,说大理寺这回过案复核竟尤其快,三日便已出了判,不仅叫涉案要犯得了个极刑,就连张家与案人等也待笞刑后流放千里,一朝等皇上批下来,二家就是该亡的亡、该破的破。 梁大夫一一听来,似有意考问我:“稹三,你就不觉这案子蹊跷?” “蹊跷就蹊跷罢。”我看滴漏正到了下工的时辰,因想着嫡侄子在爹家害了疹子,便一刻不停合上手里的文书要去太医院叫人,起身只及答他一句:“查明那二家确实有罪就成,旁的谁要跳梁子弄事儿,就真不该咱们管了。” 而大约无论我怎么答都是永不会合梁大夫意的,故我临走只听他叹我一句:“真不知说你是懒事儿还是明事儿……哎,往后可别丢我脸罢。” 我出了大门儿权当未闻,当夜去了爹家再回宅中,竟听徐顺儿说英国公府给我送来几包颇名贵的烟丝儿,还配了支不怎样的烟杆子。 其实惯来我不沾烟,身边儿还能往来的爱烟之人也就小皇叔一个,得了这等好烟我寻常都是转给他的,可小皇叔治下同礼部、吏部相交甚笃,多涉官员任用之事,若我还真将这烟顺给了小皇叔,那岂非叫英国公的如意算盘打来太容易了。 【拾捌】 之后五六月中,工部因涉案颇深而几近换血,新入的人里眼见不老少背上却依旧写上个英字儿。 此事儿我同皇上提过几嘴,他却次次叫我不必去管,问起小皇叔来,小皇叔也一副不知何事的模样。 恰逢时日快要入秋,朝上说淮南建元水道淤塞又致发了大水,工部便附议了林太师的意思,跳起来说要修建新堤,皇上竟也不作声色地听。 下朝当晚我好歹将皇上等来了宅子里,实在是忍不住问他:“我的爷,你还坐得住啊?昨年才打完仗,户部哪儿来的银子给他们折腾?” 皇上却是眼睛落在折子里,看都未看我一眼,只道:“你急什么,赶紧去睡罢,饭不好生吃,觉再不睡好你就得成仙了。这朝上惯来跳得越高跌得就越惨,如今应多得是人铺着路等他们摔,你且等闲看着就是,甭操这心。” 而他等过一时见我并不走,不由也抬头笑我:“你还不是替那张家庶女不甘才这般,眼见都几月了。” 我袖手同他道:“要不是英国公赶着吃下工部,何至于好端端打散一对儿鸳鸯?张家那姑娘才十七呢就家破人毁,相爷那倒霉儿子都快四十了,又听不见说不出的还折腾那姑娘已有了孕,往后要怎么过日子啊?英国公家的也太作孽了。” “这孽也不是他一家就能作得下,你倒不说说那张员外的不是呢?”皇上看过手中一折,合起放去了边儿上,“还不是他自个儿犯了事,怕招惹了英国公才急急买媒将庶女另嫁,顺想攀上个相府的干系罢了,只到头来什么都没捞着,何怪旁人去?” “也是。”我唉声点头,只觉开年那英张二小还好得跟蜜似的,偏生遇着这事儿,鸳鸯不成也就罢了,反还叫那原为佳偶的男女结了世仇由爱转怨,怕如今张家那闺女儿只恨不能把小嫡孙儿给活剥了算数,却无奈京中祝宴还时常两相得见,避藏无地又无可奈何,桩桩真似戏一样儿,苦得很。 连小皇叔都说,恩爱两不疑这事儿撞在权柄上只能作场笑话儿听,若当中谁还真痴情,那就是真痴蠢。 却未想他此话同我说了不过三日,我人还在御史台里做事儿,便听刑部来人要个侍御史,说是官家出了命案,得去个人一道录事儿查案。 我登时问是哪家死了人。刑部的说,是英国公家那小嫡孙死了,头夜里这娃娃同人喝大了从三楼摔出去,立时断的气儿,眼下英国公府已然是白布满围、哭声一片,几位爷正搁他们部院儿头上压着呢,这案子可不好随意。 我赶忙叫刘侍御随他们去了,待刘侍御回来却说,他随同审了头夜在场的人,所有人却都说那小嫡孙根本滴酒未沾,是自个儿爬上阑干跳出去的。 刘侍御说着就将录好的案底儿摆来我桌上,我一垂头,但见上头那死者名讳下,竟写着个虚岁十八。 是夜,小皇叔再寻了我出去喝酒,难得二人都不多话,最后临走时终谈及此事,直如我二人同追的一场戏仓皇落幕般,叫他讲起那小嫡孙还是一字儿老声地叹:“蠢啊,蠢……真蠢。想来京中从不少昏聩姻缘、错乱命事,可有人现今依旧苦着也甘了苦,这苦却真非人人都受得来。不知那张家闺女儿知道了这事儿……又会是个什么情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