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云初只觉得腰际的手微微收紧,勒得她生疼。但她不躲不动,只看着云泊说:“那是我的家,我怎么能不回去?” “……” 她语气淡然,却没有回旋的余地。 云泊抿了抿唇,终还是在她的坚持里让了步:“有什么事,随时联系我。” 许黎川嘲弄地轻笑一声,讥讽地话到了嘴边,却听见身旁人淡淡一句:“许黎川,我累了,我们回家吧。” 他收起呼之欲出的刻薄,温声应她:“好。” 上了车,夏云初贴窗坐着,在狭小的空间里将两人的距离拉到最大。 许黎川看一眼她沉默倔强的侧脸,淡声问:“池颜丽他们跟你说什么了?” 他既问起,夏云初也不想费心跟他玩“你猜我猜”的把戏。 “夏天赐自杀之前,曾借口让家里的人离开,单独接见一个贵客。那个人,是不是你?” “是。”他没有犹豫。 “你想杀他?” “我曾经的确打算要他的命。”许黎川说,“但我如果真要除掉他,根本不用费时间亲自上门。” 夏云初缓慢地转过头看着他,眼里充满着困惑:“许黎川,我真的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我不知道该怎么信你?” “……” 许黎川嘴唇微动,却说不出半个字。 他骗了她那么多次,如今终于自食其果。 “抱歉。”他头一次觉得有些无力,却无法为自己辩解什么。 时间多么公平,欠下的债,总有偿还的时候。 许黎川轻闭了下眼睛,吩咐司机靠边停车,然后他让司机离开,自己坐进驾驶座,一路贴地飞行,冲向郊外。 夏云初轻轻皱眉:“你要带我去哪里?” 许黎川不语,二十分钟后,车停在了疗养院大门外。 “那天,我在病房里的话你都听见了。”许黎川回过身看着她,“不好奇里面躺着的人是谁吗?” 能被许黎川这么精心安排藏在这里的人,本就不多。加上云泊曾经对她的提醒,夏云初几乎能断定,病房里那个声音可怖的老人就是许君严。 对自己的父亲都能下这种毒手,这个男人真的是魔鬼。 夏云初的眼神让许黎川不太痛快。 “别在心里揣测我。”他下车替她打开车门,声音淡淡地说,“有问题你可以直接问,能回答的我自然会告诉你。” 夏云初咬了咬下唇,依旧一言不发。 许黎川揽着她的腰,似松实紧地禁锢,带她走进那栋复式小楼,走上二楼病房。 房间里很暗,窗帘紧闭不透一丝光。 夏云初走进去,过了好几秒才适应这里面的光线。她由许黎川引着走到病床边,看清床上的人时,不由得浑身一抖,被许黎川扶住。 病床上是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几乎已经不成人形。 他还活着,两颊凹陷,一层干皮贴着颧骨,随着呼吸微微鼓动。 双眼深陷,像浑浊的污潭,他泛着青白的眼珠转了转,看见夏云初时,双目睁大:“你……” 他声音粗糙沙哑,听得瘆人。 夏云初不忍心去看他,身旁的许黎川却对此习以为常。 “给你介绍一下,这位霸占许氏集团十八年,当了我十八年父亲的男人叫许君成。是我的叔父。” 夏云初惊骇地转头看他。 环在她腰侧的手已经松开,许黎川拿起旁边托盘上事先准备好的注射器,这一回,他没有把药水打进输液瓶里,而是直接将针头扎进了男人脖子上的静脉里。 “那天我和他的对话,你应该听得不明不白吧?”许黎川慢慢地将药剂推进他体内,一面轻描淡写地跟夏云初说话,“十八年前,我一家三口经历了一场车祸。当时的新闻报纸是这么写的,我侥幸在汽车爆炸前脱身,可我的父母却没那么幸运了。母亲被当场炸死,而我父亲被大面积烧伤,不得不进行植皮整形手术。幸运的是,不过两年时间,他就恢复了。” 许黎川将空空如也的注射器扔回盘子里,回头从夏云初极淡地笑了一下。 “事实的真相是,我父母都当场死亡,但我的父亲尸体,被我叔父挫骨扬灰。而后,他经过整形手术,以我父亲的名义出现在大众视野里,成为了许家的掌权人。我当时只有十岁,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假装失忆。” 他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而夏云初却听得浑身发冷。 “啊……” 病床上的男人忽然发出一阵痛苦微弱的嘶喊。 药物在他体内急速反应,他猛吸了几口气,骨瘦如柴的身体彻底干瘪枯竭下去。 许君成痛苦至极,却再没有力气叫喊两声,只能无助地张着嘴,像濒死的鱼一眼两眼翻白,嘴角不受控制地流出涎水,浑身剧烈痉挛。 夏云初僵硬地立在原地,直到一只微凉的手触碰她的脸颊,许黎川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 “我那时候年纪小,借着身形优势,从车窗爬出来。我浑身都是血,浑身都疼,一路爬,一路喊救命。呵,”他似乎笑了笑,“我运气很好,很快就碰见了一辆车经过。可它停了一瞬,突然猛地一脚油门,从我眼前开走了……” 他贴在她耳侧,轻声告诉她:“那个人,就是你父亲。” 那一场早有预谋的车祸,那一辆见死不救的车,成了许黎川永恒的噩梦。 这么多年来,他被锁在梦魇里,一刻都没有忘记。 可他的世界里,偏偏还曾出现过一点星光。 “后来,我侥幸躲过了许君成手下的追杀。我以为我会冻死在荒郊野外。可我没有,我遇见了一个女孩。”许黎川声音变得温柔起来,像在回忆一个美梦,他深凝着夏云初的脸,眼里是真切的怜爱和小心翼翼,“她救了我,而我为了活命,却把她骗进了火海……” 原来所有的恩恩怨怨在十八年前就已经开了头。 “够了!” 夏云初只觉得牙齿在打颤,她猛地推开许黎川,颤颤巍巍地往后退去,直到后背撞上墙壁,她退无可退,才缓慢地抬起头,看着几步开外这个男人。 这张脸,她痴迷了十年,怎么也不看厌倦。 如今,却觉得好陌生。 许黎川想上前,却看尽她眼睛里慢慢蓄起水光。他硬生生停在原地。 “夏云初,你要真相,我可以全部说给你听。我不动夏天赐,不是因为我突发善心,而是因为我欠你的。”他静静地看着她,温和了语气问,“这个理由,你愿意相信吗?” 他绕了这么大一圈,撕开伤口,将血淋淋的往事重新回忆一遍,只为了再得到一次她的信任。 而夏云初仍然沉默地望着他,他迟了一瞬,试探性地迈步向她走去。他能听见她压抑颤抖的呼吸,一下比一下绵长。 终于,她伸手抵在他肩上,没什么力道,却阻止了他进一步靠近。 夏云初垂下眼帘,没有看他,过了一会儿,轻声说:“我没办法毫无保留地相信你,我只能给你时间,给我自己时间,去找真相。” 这是她最大的让步了。 她直到现在,仍然愿意再一次给他机会。 爱是多么地不讲道理。 许黎川握住她抵在自己肩头的手,将人拥入怀,微微松了口气。 “谢谢。” 夏云初却流了眼泪。 他察觉到她轻微的啜泣,伸手揩去她眼角的湿润:“哭什么?” “我气我自己,特别没骨气,在你面前老是这样输的一塌糊涂,动不动就掉眼泪。”她咬牙切齿地说,“以后一定要让你也哭出来。” 他顿时笑了,有点无奈。 “这恐怕有点难度。” 他仿佛有颗钢筋铁打的心,外面裹着寒冰,所有剧烈的情绪都离他很远,更别提癫狂的喜怒哀乐。 回程的路上,两人之间的气氛显然缓和了不少。 夏云初忍不住问他:“你打算一直把许君成关在这里?” “嗯。”他一面开车,一面不经心地回她,“我没那么仁慈让他痛快死掉,我会定期给他注射毒药,量不致死,但会让他生不如死。” 夏云初皱了下眉,倒也没说什么。反倒是许黎川看她一眼:“觉得我很残忍?” 她摇头:“他对你做的那些事,比你现在做的要残忍得多。如果我是你,恐怕也只会想把他千刀万剐了……” 夏云初停顿了片刻,自言自语地轻声说:“如果我是你,恐怕熬不过来。” 一个十岁的小孩,假装失忆,叫自己杀父仇人做父亲,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地演戏……这种如履薄冰的高压生活,别说十八年,十八天她也许都撑不下去。 她是真的心疼。 许黎川只轻描淡写地说:“足够恨的时候,没有什么是撑不过去的。” 说完,他不知联想到什么,眼神里掠过一丝异样。 他低声问她:“你恨我吗?” 夏云初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他:“恨过。不过比起恨,我想我更爱你。” 当年幼的她冲进火海,却发现找不到他人的时候;在她做手术疼到哭不出来的时候;在他每次照镜子,看见身上那丑陋的疤痕的时候……她都恨他。 只是这些恨意慢慢被时间磨平,她对他的爱却与日俱增。 她仿着他的话说:“足够爱的时候,没有什么恨是不能被冲淡的。” 他闻言笑笑,不置可否:“但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