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且近尊前,容我醉中眠(六) 唐天霄沒有接我的話頭,側著身玩弄著那隻雙魚長命縷,許久才問道:“他……怎麽會提起雅意?” “他說……雅意想念我了。” “哦!”他的眉蹙起,輕聲地重複,“想念你?” 我不覺微慍,“皇上如果覺得她僅是想念我,那麽,就當她僅是想念我吧?” 唐天霄沉默,骨節分明的手指捏住長命縷那彩色的絲穗,一下一下地拽著,像是無聊之時的隨手遊戲。 我又是氣惱,又是無奈,壓著性子低聲道:“我也很掛念雅意了。不知皇上允不允我召她入宮見上一面?” 如無皇上特別諭旨,按一般召見外命婦的規矩來,須從經過文書房和禮部數道手續,沒有個十天八天都下不來,何況我和南雅意身份敏感,如若在哪位公公或大人看了不順眼,捅了一點半點消息給沈皇后或宣太后,指不定會鬧出什麽事來。 這回唐天霄總算沒裝傻充愣,立刻點頭道:“好,你要見她……就召她進宮見見吧!” 我猶不甘心,試探著繼續說道:“我想著她老是一個人呆著,難免孤寂。如果能常進宮說說話兒,應該可以略略開心些,我見了也放心。” “哦……論理她是康侯夫人,給她一道自由出入宮禁的諭旨也不妨。不過……還是不用了吧?” “不用?”我反問,嗓門變得尖細,“皇上是不想讓唐天重知道你們在彼此心裡的份量以免有機可乘,還是打算眼不見為淨,寧可對雅意的生死困厄不聞不問?” “你……”唐天霄立時漲紅了臉,一掌擊在榻上,斥道,“什麽時候輪著你來教訓朕了?朕還真把你縱壞了,越來越無法無天!” 不知道該不該把他的勃然大怒歸結於心事被看穿後的惱羞成怒,只是想著城外孤淒無依將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的南雅意,我同樣憤懣,冷冷地看他一眼,轉身走開。 大約不經意間流露出的不屑還是讓他注意到,我還沒踏出兩步,忽然覺得周遭的空氣變了。 凝滯,沉悶,以及雷暴雨來臨前夕的壓抑。 猛地回頭,唐天霄正半倚在榻上,衣衫半敞,看似松散的姿態,卻因著渾身肌肉的繃緊而竄出一股剛勁不阿的氣勢,宛如一張拉滿了的弓,不見半點原來的灑脫慵懶。 我心中抽了一下,正反思自己說話行事是不是真的太過份了時,只聽輕微地“叭嗒”一聲,扣在軟榻上的長命縷斷了,被唐天霄將它握到了掌心。 我向前走了一步,又頓了身,疑懼地望著這個兩眼通紅失去了以往淡定的少年。 他慢慢攤開掌心,縷縷絲線,正繚亂躺在縱橫的紋路上,鮮豔的顏色,益發襯出了手掌微微發青的慘白。 兩道指甲形狀的淡紅傷痕,慢慢涸出和紅絲線同樣鮮明的殷紅,凝聚,擴散。 “呀……” 他驀地高喝一聲,拋出手中雙鯉,叮地拔出袖中短劍。 寒光爍爍,星芒點點,燭光搖曳間,雙鯉的長命縷寸寸斷裂,五色柳絮般飛揚在房中。 激烈動作中,唐天霄冠帶脫落,黑發凌亂鋪下,那張狂躁到變形的面龐失了原來的俊秀,看來有幾分可怕。 “皇上!”我失聲喊,忙衝了過去,一把抓住他緊握短劍的手,叫道,“你這是在做什麽?” 他武藝不凡,論起我一拉之力,根本不可能止住他的動作。但他不過略掙了掙,更由著我握住,咬住下唇不說話。 屋內動靜不小,外面已傳來雜遝的腳步,很快便聽到靳七領了人在門外高問:“皇上,皇上,有事麽?” 唐天霄盯著被燈籠映得一片通紅的霞影窗紗,眼中懾人的光芒慢慢消逝,回答的聲音更是風平浪靜:“沒事,朕又想著一個好玩的主意了!快去拿一壇酒來,朕要和昭儀好好喝一杯。” 屋外的喧囂頓時平息下來。 我松了口氣,彎腰還沒來得及將地上的碎縷收拾乾淨,便有宮女過來,奉上了最好的女兒紅,以及幾道清淡的下酒小菜。 ------------------------------ “對不起,我失言了。” 無人之際,我終於道歉。 他是帝王,縱然無人之際和我談笑晏晏,不分君臣,縱然他行事有欠磊落,辜負了南雅意,他還是大周被捧在最高處的大周天子。 我犯的是大忌。 如果他要追究,則是誅滅九族的大罪。 好在,我也沒什麽九族可以讓他誅了。 而他顯然也沒打算深究。 半臥在榻前,他緩緩伸展著手腳,半閉著眼品著玉盞中的美酒,輕輕歎息:“還好,你沒向我請罪。要不然,我連個願意向我說真心話的朋友也失去了,對不對?” 他笑了笑,向我舉了舉酒盞,“我沒怪你。我怪的,其實是我自己。我不該這般無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