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年,珊卓再次见到淑娴。她穿着孝服,站在陈家的女眷堆里,垂着头红着眼。陈十二少是在珊卓踏进陈家的前一个时辰咽气的,陈十二少死的蹊跷,哥哥告诉珊卓,他是喝醉了酒跌进湖里,受了风寒,风寒加重不治而亡的,但是年纪轻轻的怎么连一场风寒都经受不起?珊卓隐约觉得,陈家人看她和淑娴的眼神都带着点恨意。人死后需要在家里停灵三日。作为陈十二少的“遗孀”,夜里,珊卓和淑娴守在灵堂里,守灵,烧纸。屋外秋雨绵绵,秋风顺着窗子的缝隙钻进来,吹的纸灰满地滚,灵堂当中放着陈十二少的棺材,淑娴跪在棺材前往铜盆里添纸,珊卓坐在椅子上看她。灵堂里气氛太沉闷,珊卓试探着同淑娴搭讪:“陈十二少怎么会突然……”淑娴的声音略有些沙哑:“少爷的死,你跟我都要负责的。”珊卓懵了:“我和他只见过两面,怎么就要为他的死负责了?”淑娴抬起头看珊卓,双眼被火和纸灰熏的通红:“都说,少爷是跟人吵了架,才跑去喝闷酒,喝醉了,回家的时候才脚底打滑跌进湖里。”珊卓蹙眉不解:“那与你我有什么关系?”淑娴轻声道:“跟少爷吵架那人,说他成亲一年姨太太肚皮都没有动静,怕不是问题出在他自己身上,会不会是因为他有问题,少奶奶才不落家,给自己找个替身……”珊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走到淑娴身边,拿起一沓纸钱,添进铜盆里。淑娴突然问:“少奶奶,你不好奇,十二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珊卓被问的有些茫然:“有什么可好奇的,他与我无关。”尽管顶着陈家少奶奶的名头,和陈十二少是名义上的夫妻,但从一开始,大家彼此就知道这是一桩生意,陈程两家需要联姻,给彼此找一个合作伙伴,陈十二少需要一个出身名门的名义上的正妻,珊卓需要一个已婚少奶奶的身份,好方便她在社会上走动。仅此而已。对于那个“丈夫”,珊卓印象模糊,他们只见过两面。一次是新婚当夜,她坐在新房床边,十二少用如意秤挑了她的盖头,依稀记得那是个一身喜服胸前系着大红花的年轻人,长相还算过得去,至少没有面目可憎。一次是淑娴过门时,那次他也穿着喜服,和上次见面殊无区别。再见,就是灵堂桌子上摆的照片。珊卓扭头看,那是一张放大的照片,像是从合影上裁下来的,十二少微侧着脸,脸上带着盈盈的笑,倒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兴许这原本是他跟同学的合影。他拍这种合影的时候,又哪里能想到,这会变成他的遗像。葬礼结束后,珊卓就要回广州。她已经和吴子君约定好,一同去日本留学。走之前,有些事情还是要处理。如果陈十二少之死的真相,真如淑娴说的那样,陈家人必然是会迁怒她和淑娴的,她还好,本也就不倚仗陈家,这次一去日本,从此后更是和陈家再无瓜葛,但淑娴不一样,她要怎么在一个恨意满满的陈家守一辈子活寡?她是自己买进陈家的,自己理应对她负责。珊卓同哥哥商量:“现在十二少不在了,陈家未必肯继续收留淑娴,她那样的父兄,回娘家,怕没钱了又卖她一次。她是我们家买的,不如就把她带回程家。”哥哥笑问:“她来程家,算什么呢?丫鬟?”珊卓沉吟片刻:“就当是来投靠的远房表小姐。她的事,我就委托给哥哥了,如果她想要读书,也可以,找个先生来教她。”哥哥奇道:“让她读书?你怎么想起来的?”是那夜在灵堂里。珊卓突然想到件事情,问淑娴:“那时候,你怎么想到去拦我的轿子,万一我是个凶神恶煞呢,你岂不是弄巧成拙。”淑娴小声答:“我哥说,你是个读过书的人。”珊卓不解:“读过书的人又怎么了?”淑娴抬起头来,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认真地看着珊卓:“我以为,读过书的人心肠好,会帮穷人的。”珊卓的心猛地一震。淑娴没有读过书,她不知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连读书人都看不惯读书人的薄情寡恩呢。读书人。光绪23年初春,珊卓和吴子君一起来到日本。吴子君的哥哥吴子矜来码头接她们。吴子矜比珊卓大四岁,正在东京大学读医科,是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他剪了辫子,一头清爽短发,穿灰西装,见了珊卓要与她握手,珊卓问:“青青子衿的那个子衿?”吴子矜笑:“不是,是哀矜的矜,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的那个矜。”如得其情,哀矜勿喜。高高在上的审判者啊,如果你审判出了罪犯的隐情,请不要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才能,而是多多哀怜一下这可怜的人吧。晚上,吴子君和珊卓说起哥哥:“我哥留洋前,家里人曾经想先给他娶亲,结果哥哥说要自己拟招亲榜,你猜他拟的条件是什么?”“是什么?”“第一,不要小脚;第二,要读过书;第三,要不怕抛头露面;第四,要不信神佛……这样的人,中国哪里能有!把家里人气了个半死,也在广州沦为笑谈。”两个女孩子在床上咯咯笑成一团。看过了上野的樱花,游览了富士山的风景,两个人不是来做观光客的,接下来就要操心读书的事情。吴子矜建议妹妹子君和自己一样读医科。“最好是读妇科,现在国内西医院少,妇女们又思想保守,不愿被男医生诊治,多一个女西医,就能挽救很多女同胞的性命。”他又劝珊卓不要读医科:“未必人人都要拿手术刀,我看过程小姐写的文章,文笔犀利入木三分,救人思想比救人躯体更有长久益处,程小姐不如试试读文学,将来以文作刀,切除我们国家的弊病。”吴子君果然读了医科,珊卓也去读了文学。有时珊卓给家里写信时会问起淑娴的近况,哥哥复信的时候就会回答,他告诉珊卓,征求过淑娴的想法后,他请了一个女先生去家里,教淑娴认字。有时,哥哥的信里还会夹两张淑娴练字的习作,珊卓眼看着淑娴的字越写越好。直到有一天,哥哥的来信里说,淑娴遇到了心仪的男人,离开程家了。也好。再下一封信里,哥哥说,自己要成亲了,娶的是兰花陈家的三小姐婉兰,珊卓的前小姑子。那个叫婉兰的姑娘,珊卓没有太多印象,她也只见过对方三面,一次是婚礼时她给自己做伴娘,一次是淑娴进门时她回陈家,还有一次就是陈十二少发丧时,依稀记得是个圆脸孔颇为天真稚气的小女孩儿。珊卓给哥哥复了信,祝他新婚快乐,信里附了给新嫂子的礼物,一块在东京买的珐琅金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