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矜子君两兄妹的西医院终于开起来了,珊卓在日报社的工作也走上了正常轨道。医院就在陶园酒家附近,三个人在香港的故交多,从广州来香港的朋友也多,于是就经常在陶园酒家凑饭局宴客。陶园酒家附近遍布妓寨,也是风月老手们宴客的常处,他们宴客必写花笺叫姑娘出局,因此陶园酒家总是红粉不断香粉扑鼻。第一次写花笺的时候,子矜十二万分地不自在:“真的要这样吗?”朋友劝他:“都是障眼法,我们心里自明,一切都是为了中国的未来……最近广东那边闹的动静太大,清廷神经崩的很紧,听说香港这边也布了暗线,咱们一群日本回来的留学生,常聚在一处,太惹眼了,叫个姑娘出局,倒是一种不错的掩护。”他们这群人,回香港,原本就不单是为了开什么医院。在日本时,子矜和珊卓结识了一帮革命党人,自己也成了革命党,这次回国,最终的目的,还是四下联络策动起义,为的是推翻清廷建立共和。珊卓拿过笔:“我来写。”她在花笺上写:程十三少,妙仙姑娘,欢得楼,陶园酒家。不多时,妙仙姑娘抱着琵琶,身后跟着淑娴来了,她冲在座诸位福一福,在凳子上坐下来,问:“诸位想听哪只曲子?”子矜满脸尴尬:“你喜欢弹什么就弹什么好了,那位姑娘也请坐下吧。”从那起,珊卓和子矜在陶园酒家“宴客”时,就总叫妙仙的局。妙仙来,淑娴也就跟着一起来,她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发呆,每每珊卓想问她这些年的遭遇,想了又想,却都无从开口。在香港待了半年后,有一天,哥哥乃麟从顺德来香港看珊卓。他也不是单纯为看珊卓,如今香港是块聚财宝地,哥哥也看中了这聚宝盆,想把程家的生意做到香港来。多年不见,哥哥见老许多,珊卓知道,嫂子婉兰两年前病逝了,留下一双儿女。哥哥同珊卓感叹,说今不如昔,随着来中国的洋人越来越多,内地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兰花陈家自从陈十二少走后便一路倒霉,到现在,已经是大厦将倾了。他没有久坐,便匆匆离开去忙生意了。珊卓也很忙,就没有留他。她当然忙。革命党最近紧锣密鼓地筹划着在广州起事,怕走漏了风声,不敢在广州商量,同志们便想发设法来香港聚头,子矜作为香港这边的联络人,每天忙的脚不沾地。同志们来的差不多了,要秘密举行一次会议,对行动做周密部署。会议前一天,珊卓突然收到淑娴的信,请她去一趟欢得楼。当然,是乔装成男人,到了欢得楼,就说找妙仙姑娘。信是以妙仙姑娘的名义写的,由欢得楼一位叫似月的姑娘,在去纪医生的医院体检时,交给纪医生,再由纪医生转交给珊卓的。珊卓不解,但还是换了男装,伪装成风月客,去了欢得楼。这是她第一次进妓寨。“欢得楼”和“倚红”“咏乐”“赛花”并称塘西四大天王,楼高四层,一楼是大堂、厨房和神厅,二楼起是姑娘的房间,四楼是“寨厅”,供客人“执寨厅”宴请全寨姑娘,“执寨厅”是楼中盛事,珊卓到时,正赶上四楼有人在执寨厅。妙仙姑娘是欢得楼头牌红姑娘,在二楼独有一间闺房,珊卓的信里写明了位置,珊卓直奔二楼,敲门,来开门的便是淑娴。妙仙去四楼寨厅吃筵席了。珊卓走进房里,淑娴随即关上了门。她这样神秘,珊卓不解:“你找我,有事?为什么不直接去医院。”淑娴问:“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珊卓不解。淑娴静静地看着她:“今天,是陈十二少的祭日。”珊卓恍然大悟,陈十二少……太过久远的名字了,她几乎都已经忘了这个人。淑娴道:“我好歹跟了他一场,他待我也不算坏,今天是他的祭日,我总该祭奠些果品给他,想着你和他毕竟也曾是名义上的夫妻,便叫你一起来。”珊卓无言,接过她递来的热毛巾,擦净了手,又接过点燃的线香,朝着神龛上的一盘水果拜了一拜,把香插进香炉里。两个人一人一角坐在美人榻上,静静地看线香烧。线香袅袅里,淑娴的声音幽幽响起:“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吗?”珊卓迟疑着说:“我哥那年来信说,你遇上了喜欢的男人,离开了程家……是那个男人辜负了你吗?”淑娴惨淡地一笑:“是,我喜欢的男人辜负了我。”她又问:“你记得你和陈十二少成亲那一天吗?”珊卓回答她:“我记得,那一天你进了城,挤在看花轿的队伍里,我往外看的时候看到了你,你好像也看到了我,还笑了一笑。”淑娴浅浅一笑,笑容里无限怅惘:“你知道,你和十二少的新婚夜,我在干什么吗?”“我在顺德,和我的小姐妹头抵着头,脚抵着脚地,幻想进纱厂做女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