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枑丝娘子好光辉,身上打扮四衽齐。一早起身天未白,梳洗未完又闻二轮鸡。”进纱厂,做女工,从此可以自食其力,不必再被逼嫁给不喜欢的男人,或者去给人做小。进城里,和姐妹住在一起,不用再伺候父兄,不做工的时候,可以和姐妹一起逛逛顺德城……多么美好的未来啊。如果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蝗灾,如果不是哥哥突然被打断腿斩断手指。淑娴脸上带着怅惘的微笑:“和那男人分手后,我其实,是在纱厂做过一段时间女工的。”她的小姐妹阿欢,比她大两岁,十四岁就自梳,进了顺德城做纱厂女工,经阿欢介绍,淑娴也进了那间纱厂。有时在纱厂里纺着纱,在湿重呛人的空气里,回想起在陈家的那一年,淑娴觉得恍如隔世。那难道不是一场梦吗?关于陈十二少、程珊卓、大雨里的拦轿、书房和灵堂的对话……遥远如隔世,仿佛做了一场梦,醒来时人生又回到了她所梦想的轨迹。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但她太年轻了,她不知道,任何一种女人的生活里,都充满暗礁,贫家农女如此,纱厂自梳女也如此。不知怎么回事,纱厂的少东家看上了阿欢,甜言蜜语地引诱,鲜花糖果地轰炸,无论淑娴怎么劝,阿欢最终还是没抵抗住他的诱骗,上了他的当,等到阿欢肚子大起来,少东家却不认账了。淑娴纠集了一群纱厂姐妹为阿欢讨公道,最后的结局却是,她和阿欢被开除。阿欢最终死于难产,留下了一个早产孱弱的女婴。淑娴收养了这个女婴,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无力养活她——她和阿欢的积蓄,早已经耗尽,少东家又私下知会了顺德大大小小的厂子,让他们不要录用淑娴。淑娴在顺德城无路可走,却也不想回乡下。乡下,早在她那次拒绝了哥哥帮他给陈十二少吹枕头风后,哥哥跟她的来往就少了,回去,纵然哥哥肯收留她,下场也不过是再帮她找一家人嫁掉。左思右想,淑娴想到了一个人。娘的朋友,桂兰姨。程珊卓不知道,淑娴的娘,原是个从广州青楼里逃出来的琵琶仔,一路逃到顺德,被人打劫,给进城抓药的阮姓农民救了,为报恩才嫁的他,生下了家杰、淑娴两个孩子。娘在青楼原有个旖旎的名字,一听就不是良家女,于是她为淑娴取名淑娴,贤淑的淑,娴静的娴,这是她对淑娴全部的寄望——做一个良家女,千万不要像她的母亲那样,沦落风月。桂兰姨是娘在的那家青楼的杂役,因为脸上有一大块紫色胎记而免于被客人惦记,娘去世时给淑娴留下信物,告诉她,如果将来真遇到难处了,就去找桂兰姨,她们约好的。淑娴抱着阿欢的女儿去了广州,到之后才知道,那间青楼早已经不在了,但终于让她辗转找到了桂兰姨——只有坟,桂兰姨三年前已经过世了。桂兰姨的女儿阿仙带她去祭拜桂兰姨。阿仙长得和她母亲不像,小小年纪出落的亭亭玉立,然而贫家女的美貌是危险的——桂兰姨死后不久,迫于生计,她就沦落了风尘。后来,听说香港更好搵食,她就带着淑娴去了香港,投身在欢得楼,淑娴成了她的专属女佣,姐妹俩相依为命。至于阿欢生的那个女儿,早在来香港前,就因为一次得病死了。珊卓听的倒吸一口凉气,她握住淑娴的手:“你听我讲,欢场不是长久之地,你劝劝妙仙,那个戏子老五不是好人,纪医生是诚心待她,苦海无涯,及早上岸……”淑娴淡淡一笑:“你觉得自己是菩萨,在渡我们,是不是?”珊卓不知该如何作答。淑娴静静地望着她:“程小姐,我恨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