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曲

红尘十三曲,请君听。故事年代跨度从晚清到60年代,讲述了十余个不同身份女子的故事,包括贵族少女、富商千金、书香世家的闺秀、娘惹小厨娘、女明星……十三幅女子画像,一卷红尘浮世绘,一帧一帧皆时代的叹息。

四、
广东夏天多雨,出门时还是大晴天,回来路上却哗啦啦地下起了大雨。
好在出门时听哥哥劝,坐了轿子——哥哥说,大家闺秀,哪有走着出门的道理。
珊卓坐在轿子里看刚从外国书店买的一本英文版《Mrs. Dalloway》,轿帘子半掀着,可以看见帘子外轿夫艰难前进的双腿。
竹杠吱吱呀呀,雨声哗啦哗啦,珊卓被轿子颠的一上一下,索性放下书,心想,坐轿也不比走路舒服。
轿子突然一落地,外面传来轿夫叫骂的声音:“找死啊,晦气!”
珊卓掀开帘子探身看,轿子前,泥水地里跌坐着一个年轻女孩儿,十五六岁模样,头发早被雨水浇的没了形状,贴在头皮上,轿夫站在她面前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叫骂,那女孩儿抬起头来,往轿子里一瞟,一双深邃明亮的漂亮眼睛——
珊卓的脑海中闪过那张照片。
她伸手制止住轿夫:“把她扶进轿子里来。”
淑娴手足无措地坐在轿子里,她的衣服全是湿的,不敢挨着珊卓坐,怕沾湿了她的绸衣,向右一挪,又弄湿了轿厢壁……
珊卓一笑:“你鞋子也在滴水呢,都坐进来了,就别管这些了。”
淑娴迅速地把脚抬起来往后一缩。
轿子一进陈家,程珊卓就让人带淑娴去换了衣裳,她执意不肯穿程珊卓的,丫鬟只好给了她一件自己的。换完衣服丫鬟带她去程珊卓的书房,一进书房,淑娴更加不知所措。
这是个她完全陌生的世界,博古架上放着图案精巧的瓷瓶,占了一面墙的书柜里摆满了厚厚的书——不是哥哥读村塾时候那种线装的《三字经》《弟子规》,而是硬背脊上写着洋文的大部头。
窗台上放着一盆兰花,余光瞟到,淑娴的心像是被扎了一下——这兰花,是不是陈家送的?
女佣端了姜汤来,珊卓笑说:“你淋了雨,喝点姜汤去去寒气,不然要生病的——你是特意去拦我轿子的?”
淑娴局促地点点头。
“找我有事?”
淑娴咬咬牙:“我不想嫁给陈十二少做小,听说是大小姐选的我,求您放过我。”
程珊卓的表情先是惊讶,然后扑哧笑了:“怎么说的我好像是强抢民女。照片是你哥哥送来的,难不成他事先没有征求过你的同意?”
淑娴垂着眼睛,沉默不语。
程珊卓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她自言自语:“原来是卖妹妹。”
“卖妹妹”三个字狠狠地刺伤了淑娴的心,昨天在家里,她也是这样与哥哥争吵的,“卖妹妹”三个字一出口,哥哥被戳到痛脚,气的跳起来破口大骂——
没有我拦着,娘死的时候,你早被婆婆送去给人做童养媳了,我卖你?
娘死的早,我帮着爹把你带大,你小时候的粥都是我端着喂的,我卖你?
五年前爹摔伤了腰,做不得重活,家里三亩田被东家收回两亩,要不是我去城里做学徒赚钱养家,你早饿死了,我卖你?
她忍不住替哥哥辩护:“我哥他……”
程珊卓抬手打断她的话:“算了,你做妹妹的总是会替哥哥说话的,我且问你,你不愿嫁进陈家,是有心上人了?”
乡野里,女孩儿家比城里自由,没有那些男女大防之说,青春萌动的时节,和村里的阿牛哥暗送秋波私定终身也不足为奇。
淑娴摇摇头。
程珊卓感兴趣起来:“那你为什么拒绝?以你的出身,很难找到比陈家更好的归宿吧。”
淑娴脱口而出:“那你为什么还没过门就急着给陈少爷纳妾?还不是为着不落家,不做人媳妇,想给自己找个替身。”
程珊卓一怔,半天,才问:“那你打算怎么样?”
淑娴低头用手指缠辫稍,缠了半天,才声如蚊蚋地回答:“我想自梳。”
程珊卓蹙眉头,淑娴这才想到,她是国外长大的,大约不懂“自梳”的意思。
她解释:“广府女儿家,如果不想结婚,就做自梳女,自己把头发梳起,发誓不嫁人。”
程珊卓惊奇地问:“那老了呢?”
“住姑婆屋,自梳女们年轻时凑钱买屋,老了住到一处互相照应。”
珊卓被震撼了,在美国时,她也见过一些终身不婚的老小姐,原以为只有像欧美那样经济发达的国家,女人可以养活自己,才有终身不婚的可能,没想到在这落后的古中国,也有这样的奇俗。
倒是可以就此做一篇研究,她暗暗想。
她问淑娴:“你自梳,父兄同意吗?”
在中国,女儿也是家里财产的一部分,财产能做的了自己的主吗?
淑娴的眼睛突然放出光来:“我攒了一笔钱,给自己赎身。”
赎身?秦楼楚馆里的姑娘才用得到这个词呢。
珊卓哑然失笑,她站起身来送客:“那么,祝你赎身顺利。”
晚上,哥哥从银楼回来,珊卓去找他。
她问哥哥:“自梳女怎么养活自己?”
哥哥一脸疲惫,摘下金丝边眼睛,揉揉眉心:“咱们顺德养蚕业发达,明朝以来跟外国人通商做丝绸生意,丝厂多,丝厂用女工,女人找得到工作养活自己,久而久之心就大了……”
说着说着,他突然脸色一变,问珊卓:“谁告诉你的这个,你该不会是想自梳吧?”
珊卓摇头:“不是我,你记得被我选中的那个女孩吧,叫阮淑娴的。”
哥哥略想了想:“哦,那个乡下丫头,银楼里伙计家杰的妹妹,怎么突然想起她来?”
“白天,她拦我轿子……”
“她想干什么?”
“她想,让我放弃她,另选别人。”
“你答应她了?”
珊卓“嗯”一声,端起咖啡杯喝一口:“她不想嫁人,大雨里拦轿子求我,怪可怜的,换一个人吧。”
哥哥笑了:“换一个人,你怎么知道新换的那个是怎么想的?万一也不想嫁进陈家呢?还不是一样的可怜。”
珊卓想了想,问:“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典故,叫君子远庖厨。”
哥哥讨饶:“饶了我吧,我从小读书就不好。”
珊卓讲给他听:“这个典故出自《孟子》,说的是孟子对齐宣王讲仁政,提到齐宣王有次看到人拉着一头牛走过,牛看上去很害怕,怕的发抖,齐宣王便问这个人,要把牛拉去做什么,那人回答说要把这牛宰了好祭祀用。齐宣王说,这牛太可怜了,我看着不忍心,你放了它吧。那人问,那么不祭祀了吗?宣王答,祭祀还是要祭祀的,换一头羊吧。”
哥哥哈哈大笑:“孟子这是在讽刺齐宣王吗,齐宣王没要杀他?”
珊卓摇头:“孟子这是在夸齐宣王有仁心。”
哥哥笑的更厉害了:“羊和牛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一条性命,怎么羊就比牛该杀?不杀牛而杀羊还成了仁慈了?”
“孟子说,宣王杀羊而不杀牛也是一种仁慈,因为他看见了牛在眼前哀叫而没有看到羊。见到牛故而怜悯牛,见到羊也会怜悯羊,总之,见到什么就会怜悯什么,所以,君子要想食肉,就干脆远离厨房,这就叫君子远庖厨。”
哥哥笑弯了腰:“还是你们读书人厉害,歪理一套套的,我不同你争辩这个,你说换人,那便换人吧。这次不让你挑了,我来挑。”
“为什么?”
“让你这个君子远离庖厨啊。”
说笑完了,哥哥正色道:“这些都是小事,不急在一时,先准备你的婚礼要紧。”
虽然这则婚姻是个互利互惠的交易,但都是顺德大户人家,场面还是要做足。陈家希望珊卓能早日过门,珊卓也打算早点了了这桩事情,好去广州投奔小姨,两家约定好在中秋前完婚。
一场盛大的婚礼,准备起来事务繁杂的要命,广府人婚礼尤其如此,纵然全权交给小妈和哥哥处理,但还是有些事情三不五时地来打扰她的清净——
裁缝来量尺寸,好做凤冠霞帔,画图样,请小姐过目,做好了上身试,试完后改,腰身减二寸,下摆宽三分,凤凰的尾羽绣的不好,要拆了重绣……
珊卓和哥哥笑着抱怨:“闹的像真的一样。”
哥哥笑着答:“咱们自己知道是假的,外人看着可不就是真的?”
为她的婚礼排场,哥哥找老木匠打了几十口樟木箱子,等送嫁妆那天,几十口樟木箱子一起招摇过市,够让顺德人谈论个三五天的。
婚礼就是三天后的事情了,哥哥陪珊卓清点亲朋好友们送来的贺礼——珐琅掐金的胭脂匣子、嵌红宝石的金手镯、红玛瑙项链……金光灿灿的一堆东西里,突然掉出个粗布荷包来。
打开荷包,里面是一方丝帕。
哥哥拿起手帕,奇道:“这是谁送的?绣工倒也精致。”
丝帕上绣着一双雨燕,在柳条下飞,活灵活现的,看着仿佛能感受到春天微雨时的泥土清香。
珊卓把手指伸进荷包里,勾出一张字条来,上面写着一行小字:谨祝小姐万福金安,淑娴。
是她,她没读过书,这字八成是在庙门口找算命先生代写的,透着一股落第秀才馆阁体的木讷。
她没祝自己新婚大喜,大约是因为知道自己也不喜欢这桩婚事。
哥哥也看到了字条上的落款,笑道:“倒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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