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光绪21年,从美国回到顺德老家时,程珊卓还不叫程珊卓,她只有一个乳名“小宝”和英文名字Cassandra,哥哥乃麟灵机一动,说:“要不然就用英文名谐音,叫珊卓吧。”Cassandra成了程珊卓,洋装自然也要脱下身,小妈叫裁缝来家里给程珊卓量了尺寸,没多久裁缝就送来新衣——缠枝莲银灰暗纹的湖蓝色圆角宽袖短袄,袖口三镶三滚的花边,下摆上缀着流苏,同短袄一色的绸裥裙,飘带上坠着小小银铃。小妈又让伙计从家里银楼拿了两副祥云纹的赤金镯子来,往程珊卓腕子上一套,把个留洋小姐打扮成闺秀千金模样,带着她一家家去拜访亲戚朋友们。暮春五月,小妈带程珊卓去拜访“兰花陈家”。陈家和程家一样,是顺德望族,祖祖辈辈经营花木业,尤以兰花为最。五月是兰花的花信,程珊卓陪陈家老太太说了一下午的话,临走时,老太太剪下自己花盆里刚盛开的一朵兰花,亲自别在她的压襟玛瑙珠串上:“程小姐,有空常来。”前脚刚到家,后脚陈家又让人送来一盆兰花,哥哥从银楼回来,路过程珊卓窗前停住脚步:“哟,好一盆风姿绰约的莲瓣兰,上次我去陈家拜访老太太,在她花圃里见过,跟她讨,没讨着。现在送给你,可见老太太中意你。”程珊卓哼笑一声,不作答。哥哥从正门绕进来,挽着西装外套坐到程珊卓旁边:“你呢,对陈家老太太感觉如何?”程珊卓懒洋洋地用食指尖拨弄花骨朵:“不相干的人,能有什么感觉,我又不要做她的儿媳妇。”哥哥没有回答。片刻,程珊卓懂得了这沉默背后的含义。她扭过头去看哥哥,半天,长叹一口气:“我早该想到的。”哥哥脸上三分愧疚,倒有七分惊讶:“我以为你会很生气,毕竟在美国待了那么多年。”程珊卓七岁那年丧母,小姨担心姐姐的女儿会在小妈手里吃苦头,就和姐夫商定好,把程珊卓带在身边抚养,半年后姨夫去美国做外交使臣,程珊卓就跟着小姨一家去了美国,待了足有十年,直到去年姨夫卸任,才回到顺德老家。都说外洋开化,程乃麟原以为说亲这件事会惹恼妹妹,没想到程珊卓只是淡淡一笑:“都一样的,其实美国女孩儿对自己的婚姻也做不了主。在美国时,我常去参加舞会,你知道对女孩儿来说,舞会像是什么吗?”“像什么?”“花市。”兰花瓣微颤,起风了,程珊卓伸手关上窗:“我在美国的女朋友们,那些家世良好的所谓名媛淑女,一等到成年,就开始由母亲、保姆、家庭教师或者已婚的姐姐们陪伴着,在一个又一个舞会之间辗转。他们管这叫debutante ball,隆重的礼服裙上系着缎带蝴蝶结,打扮的好像一份节日礼物,十多年的悉心教养,温柔的举止、文雅的谈吐,都只为这一刻——去舞会上,被人评估、挑选,看是否适合娶回家。”古老的中国则更隐秘一些,场合不再是公开的舞会而变成私密的内宅,评估的人不再是男人,而变成他的女性长辈——千年的媳妇熬成婆,一代一代,循环往复。哥哥沉默了半晌,笑道:“从另一种角度来说,这也是父兄们在对家里的女孩儿负责。”珊卓挑眉,哥哥解释道:“市井无赖这样多,其中不乏一些油头粉面之辈,惯会甜言蜜语欺哄人,骗得女孩子上钩后,或始乱终弃,或动辄打骂。女孩儿们长居深闺,哪里懂得辨认这些无赖?父兄们总算见多识广,挑选的女婿要安全的多。”珊卓笑:“是吗?我倒觉得,自由的受苦,也好过稳妥的被安排。”哥哥拧一把她的耳朵:“说的是什么胡话。就算你要受苦,我这个做哥哥的也不忍心的。”两年前父亲去世后,哥哥就挑起了这一头家,对珊卓而言,他是兄长,也是父亲。哥哥晓之以理:“你总不能不结婚,在中国,未婚女人寸步难行,你结婚其实也是为自己方便。我知道你担心失去自由,但咱们广府不同别处,婚姻要灵活的多。你可以结婚而不落家。”珊卓蹙眉不解,哥哥进一步解释:“婚后,你不必真的待在陈家和丈夫过日子,只要出钱给丈夫纳一个妾,传宗接代的事情交给她负责。说到底,陈家娶你要的是体面,你嫁陈家要的是实惠。”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珊卓只得苦笑:“也好,至少我比玛戈王后幸运。”哥哥问:“谁是玛戈王后?”窗外雨停了,珊卓推开窗,一股清新的泥土和花木腥香涌进来:“她是法国的一个公主,遵照哥哥的命令嫁给一个王子,但这场婚姻其实是哥哥铲除异教徒的阴谋,婚礼成了一场血腥的大屠杀,她的哥哥阴谋成功,逮捕了她的新婚丈夫。”哥哥听的入了迷,问:“然后呢?”“哥哥劝说她与丈夫离婚,她不肯,她坚定地站在丈夫这边,然后……”“然后怎样?”“然后,她为哥哥和丈夫所不容,他们都怀疑她更偏向另一方,后来,她的丈夫成了国王,哥哥也成了国王,但丈夫和她离了婚,哥哥驱逐了她,最后,她黯然孤独地病死在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