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楒连夜入宫,赵构依然避而不见。陈宁一再对赵楒说,皇上为国祈福一月,不朝亦不见人。赵楒站在宫门外,紧紧握住双拳。冬日,白玉宫阶冰凉如雪,肃然的月光下,一片惨白。赵楒始终站在宫门口,内监宫女纷纷侧目,英国公却一动不动,眼波亦不见动一下。他必须见到怜心,要将怜心从守卫严密的天牢救出来,便需要怜心的配合。因怜心是重犯,赵构一定全部安排了自己的心腹看守,自己的人是插不进去的,放火烧天牢,若是不事先支会怜心,只怕怜心亦会慌乱,若火烧当时,有人要带怜心出去,怜心跟着走了,也会功败垂成!总之,他必须见到怜心!夜色沉得压抑,冬日月光总透着薄薄的冷,一丝一丝地渗进衣襟里。陈宁走出来,赵楒抬眼看他,陈宁脸上的表情幽幽的,缓缓开口说:“楒王爷,皇上口谕,有妖祸国,恐天惩戒,若要天意宽恕,需得诚意万分,皇上跪天多日,亦唯恐不够心诚,楒王爷……还是回吧。”赵楒一怔,眸光肃然一冷,他看着陈宁,陈宁脸色微微得意,他话里虽让他回,那一字一句都无不是在暗示,他要拿出诚意来,皇上跪天是诚意,那么他……便要跪皇上,才是诚意!赵楒心一沉,紧紧握住了双拳……陈宁走回宫中,殿门有微微的缝隙,黑夜沉如一块巨幕,随时可能卷下来一般,赵楒冷笑,若要达到目的,需得不择手段,而必要时候,亦要能屈能伸!宫阶冰凉,白玉台阶,他望一望,满眼苍白。他苦笑,双膝毅然跪倒,冰凉入骨,风卷袍裾,一夜黑暗落满身骨。他依然扬着头,对着大殿门口大声道:“皇上为大宋祈福,保我万民安妥,臣弟唯有跪于殿外,以求皇上恩准臣弟请求……”他的声音似能入霄,沉而厚重,整个大殿之外,来往宫女与内监无不侧目,堂堂英国公,大宋的脊梁,如今跪倒在殿门外,只为见一名女子。一跪就是一天一夜。又是一日的夜,苍凉黑暗如故,赵楒跪在宫阶之上,岿然不动,如风雨中的竹,弯而不折。众人褒贬不一。有人以为,只为一个女子,实在不值得。而亦有人觉得,这才是有血有肉的英国公。“只为一个女人,值得吗?”身后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赵楒抬头看去,只见翎嫣公主站在他的身后,眼神由高望下来,有些许无奈。他笑道:“如果一个男人,可以眼看着自己的女人在牢狱中受苦,而无动于衷,那么他不配做男人!”“你们大宋人说,男儿膝下有黄金,难道这样就叫做男人吗?”翎嫣公主性子傲,自是对这种行为极为厌烦与恼怒,更何况,如今跪倒在这里求情的,可是她的丈夫!“公主,所以,你高看了本王,本王不过是个平凡的男子。”赵楒心底的确是这样想,曾经,他亦想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亦有过不可磨灭的雄心壮志。可如今,他却觉得,若他只是个普通平凡的男子,或许便不会带给任何人灾难!翎嫣公主不解,“我不懂。”“公主无需懂,人……都有很多面,公主爱的只是本王人前的一面,所以……叫公主失望了……”赵楒话里有话,翎嫣公主笑道,“你故意这样讲,对不对?”赵楒不语,翎嫣公主冷笑,“你想与她一同受苦,我却偏偏不让你如愿!”赵楒一怔,翎嫣公主已迈步走向殿门口,“请禀告皇上,西夏公主翎嫣求见皇上。”西夏公主!她没有以英国公王妃的身份求见,而是西夏公主。赵楒心中一思,如此这样,赵构总要思量几分。果然,陈宁走出殿门,对翎嫣公主恭敬低身,道:“公主,皇上正当祈福……”“只为我禀报,西夏公主求见,皇上只需告诉我,见还是不见,无需许多废话!”翎嫣公主气势凌人,陈宁不由得一怔,斜眼看一眼赵楒,赵楒面无表情。陈宁正自为难,殿门开启,赵构从殿内走出来,面色上果然有些许憔悴,看来祈福倒是不假。翎嫣公主对赵构行礼,“参见皇上。”“公主免礼,若公主为我大宋与西夏之事求见,便与朕殿内议事,若为王府之事,便不必了,那是我大宋私家事。”赵构看一眼翎嫣,翎嫣笑道:“自为大宋与西夏!我听说皇上将妖女关在了天牢,皇上知道,此妖女竟出自英国公府,那岂不是英国公府内妖气重重?当初本公主嫁到大宋,皇上可未曾言明这一层,若是被父王得知,只怕……”“公主,公主嫁过来之时,朕尚未查清此事。”“可是我听说,这宫里传闻,那刘怜心早在战争之前,便将黛妃惊吓病倒,如此女子作乱后宫与王府,当初我嫁过来之时,又何以不与我西夏言明?莫非……”翎嫣公主没有说下去,赵构眉头不自觉一皱,看一眼翎嫣,“是否是妖,尚无定论,公主少安……”“既然没有定论,又为何不可探视?我亦想见一见这妖女是何方神圣,能让英国公跪在这里一天一夜,若她果真有妖术,皇上,我翎嫣第一个杀了她!”翎嫣公主目光冰冷,赵构知道,西夏女儿尊贵,更知道西夏习俗,会杀掉自己的情敌,她的话,该不会假。于是看一眼赵楒,多久,他没有这样居高临下地看过他了?够了!他得意地扬一扬唇角,“看在公主的面上,便许你们牢中一见,可若耍什么花样,便休怪朕翻脸无情!”赵楒与他对望,彼此的目光里,只余冰凉的月光…… “谢谢。”待赵构走后,赵楒起身,望着翎嫣,翎嫣公主冷笑一声,“别忘了,我西夏女儿尊贵,我的情敌,只能死在我的手上!”翎嫣公主看向他,望着他深黑疲惫的眼睛,“我只是为了我自己!”说完,她率先而行,赵楒亦跟了上去,二人在天牢外等了许久,才见陈宁到来。赵构到底是不放心的,还是要派心腹来监视着。牢门打开,陈宁便站在牢门口,翎嫣公主看陈宁一眼,陈宁虽恭敬却不退让地道:“公主,皇上千叮咛万嘱咐,令陈宁不可稍离片刻,还望公主不要为难奴婢。”陈宁的恭敬,反而让翎嫣公主不知如何说,毕竟这里是大宋而不是西夏,只怕逼太紧,物极必反。翎嫣公主道:“我有叫你出去吗?”“是!”陈宁低头回话。赵楒对此不予理会,总比见不到面强。牢内漆黑,有潮湿的霉味儿,赵楒走到牢门边,牢内刘怜心双手环抱住膝盖,将头埋在双臂内。“怜心……”赵楒竟感觉心头一阵酸楚。刘怜心抬头看去,微弱的光入眼,映出熟悉的轮廓,她一惊,“赵楒……”在这里这么多日子,黑暗便是她的全部,纵然有再多坚强和意志,都难免被消磨得不剩什么!她眼中泪水滚动,不可想象,此生此世,自己竟还能再见到他!刘怜心站起身,双腿微微发麻,赵楒上前一步,握住她冰凉的双手,她泪眼朦胧,赵楒万语千言,唯有一句,“委屈你了。”刘怜心轻轻摇头,“我知道,你不会不管我。”她泪水闪烁,却看到后面站着的翎嫣公主和陈宁。她疑惑地望一眼赵楒,赵楒握着她的手一紧,眼神别有意味:“怜心,这一次,只恐怕我救不了你……”刘怜心感受他手指的温度,看他一眼:“呵,我自不会怪你,只怪我不该再回到这个皇宫。”陈宁听着二人对话,似在仔细思量,翎嫣公主亦似十分专注。“怜心,可有心愿要我替你完成?”赵楒目光专注,专注到令刘怜心心酸,她泪水止不住,“照顾琉璃居、照顾如儿……”“自然。”赵楒说着将刘怜心双手放到胸口,“我发誓!一定。”他眼神里暗淡的火光骤然明亮,刘怜心便感到他将一件东西塞到了她的掌心,她连忙握住。赵楒在她的手上轻轻一拍,“此处我不宜多留,能来看你,已是皇上恩典。”刘怜心笑着点头,泪光盈盈里,是他被火光勾勒的脸庞。虽然,她明知道,他是来救她的,一定是!可心中依然酸楚,依然不想让他离开!他轻轻松开她的手,她哽咽万般:“我们……”她没能说下去,赵楒没有多看她一眼,转身走到台阶边,看一眼翎嫣,“我们走吧。”翎嫣公主望望昏暗火光中的刘怜心,那女子泪眼婆娑,却是那般孑然立在脏污的监牢中,便如同自城头毅然跃下的决绝,她身上似乎的确有一种独特味道。刘怜心,只可惜你我二人今生注定是敌,否则,我一定与你结拜为姐妹……翎嫣公主随着走出牢门,赵楒长叹一声,回头望一眼陈宁,目光冷峻,“还请帮本王转达,多谢……皇兄成全!”多谢二字着意加重了。陈宁望着赵楒,那饱经战场洗礼的眼,一旦阴云密布,便是绝冷的深渊,令人不敢直视。陈宁微微恭身道:“是。”赵楒与翎嫣公主走远,陈宁才回去向赵构回话。大殿内,香火焚烧,香烟缭绕。赵构心里却不能安宁,“他果然没有多说什么?”陈宁摇头, “奴婢不敢稍离半步!”“这不像他……”赵构幽幽道。烟火升腾如雾,雾里看不清眼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