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暖满周岁了,伟慧和公婆同住也有一年了。经过这一年的朝夕相处,伟慧渐渐明白,这个家里真正做主的人是周家行的父亲。尽管表面上公公沉默寡言,不理琐事,而婆婆表现得强势、唠叨,但婆婆传达的都是公公的意思。时久日长,伟慧在家里感受到的种种不自在也已成了习惯:饮食不挑剔,作息要规律,电视基本不看,洗个淋浴匆匆忙忙。很多事都是不得已。拿洗淋浴来说,一来家里人多,而卫生间只有一个,到了晚上洗澡得排队;二来伟慧毕竟是做新妇的人,洗得稍久一点,婆婆就在外面敲门,说:“妹妹哭了,要你抱。”伟慧有时稍微任性,嘴上答应着,仍多洗一会儿才出来。婆婆就跟家行嘀咕起来:“你媳妇洗个澡要那么久,家里煤气费水费蹭蹭蹭上去。家行来跟伟慧说,以后洗澡注意些。伟慧就不服气,说:“我也挣钱的。”家行说:“爸妈节俭惯了,你就照顾照顾他们的感受。”若迷听了伟慧这样的诉苦,感慨道:“换了我肯定不行的,工作累了一天,回家最大的享受就是放满满一缸热水,好好泡个澡。最好再放点音乐,燃点熏香,这样才会活过来。”伟慧叹气。她何尝不想这样呢?但嫁作别人家的媳妇,哪里还有这种自由?自己选的路,怎能抱怨?并且,谁又真正自由呢?人不过是牺牲某一种自由,去换另一种自由。如此而已。不久之后,伟慧公司的同事们组织出国旅游,去韩国,也就是四五天时间。伟慧回来跟家行商量。家行犹犹豫豫,吞吞吐吐,“那你去呗。”但他脸上明明写着相反的意思。伟慧便说:“算了,我不去了。爸妈带孩子这么辛苦。我平时上班顾不上家没办法。若特地休了年假出国旅游,有点不好意思。”家行没再说什么,脸上是如释重负的表情。同事们都出国玩去了,伟慧留守公司,工作自然更忙,几人的活她一人扛,天天回到家都七八点钟了。唯一的放松就是睡前躺在床上看会儿手机。看到同事们在韩国玩得开心,在网上晒照片,还晒买的东西,她心里滋味很复杂。女同事们去之前就说了,去韩国就是“买买买”,奢侈品包包在首尔是全球最低价,不买它十个八个对不起来回机票。再是最低价也是奢侈品的价。伟慧暗自叹息,又自我安慰道,还好没去,去了别人买她不买,马上显得不合群,可要买吧,公婆看到肯定不开心。她早就发现了,自己婚后碍于丈夫和公婆的目光,消费结构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做姑娘的时候还会舍得给自己买些贵的衣服包包化妆品,婚后跟着夫家人的节奏,生活简朴多了。伟慧看得出,周家真是节俭惯了的。一张木头凳子,年纪肯定比家行还大了,都快散架了,公公还拿榔头钉子敲敲打打装起来。反正那凳子她是不敢坐。有次她说了一句,现在家具都便宜了,宜家一张木头椅子也就百来块钱。婆婆马上拉下脸,说,百来块钱是随便来的吗?百来块钱家行要在机场坐上三四个钟头啊。三四个钟头是好坐的吗?他那个腰就是这么坐出毛病来的。伟慧不吭气。说得好像她不是天天在办公室坐足八九个钟头一样。可是节俭惯了,罚款倒是舍得。伟慧不止一次听家行委婉地转达过他父母的意思,生二胎还是好处多,哪怕罚款也值得。此时国内生育率偏低,人口老龄化,国家已开放“双独二胎”政策,即夫妻双方若都是独生子女,就可以合法生二胎。只可惜家行不是独生子女,不符合二胎政策,若想再生,还得交罚款。但这不仅仅是罚款的问题。就算不用交罚款,伟慧也不想生。且不论怀胎十月的辛苦,一朝分娩的疼痛,光说哺育抚养孩子的责任与辛劳,就足以叫她数年内在其他方面一事无成。更不论,现在带一个小孩,全家就已忙得团团转了,若再添一个,琐碎的矛盾更多。家行的姐姐家颖是个初中数学老师,课余忙着补课挣外快,经常没时间做饭,就来蹭父母做的饭,有时还会带着她上小学的儿子方方。有天饭后,家颖和伟慧一起收拾厨房,家颖抹桌,伟慧洗碗,两人边做事边聊着家常。家颖抹完桌,凑过来跟伟慧借水龙头搓抹布,一边搓一边就在伟慧耳旁闲闲地说:“这家里头啊,非得有个男孩子,才能称得上是一个家。想当年,爸妈就是罚款生的家行。” 伟慧愣在那里。水龙头哗哗响得厉害。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家颖却继续说下去:“那时候家里条件可比现在艰苦多了。可爸妈还不是把我们姐弟俩拉扯大了?家行争气,上了复旦,你看现在多有出息。所以,养个男孩,苦几年,以后就享福了,值得的。”当晚,伟慧早早回到卧室,在房间里冲了奶粉喂小暖吃奶,不一会儿听到婆婆和家颖在外面低声交谈。家颖压低声音说:“生个女儿还这么傲气。”又说:“我一个学生的爸,老婆生不出儿子,他在外面养了二奶帮他生。”婆婆马上说:“这是犯法的。”家颖不屑,“现在钱就是法。有钱男人哪个不在外面搞花头?”婆婆不支声了。家颖又说:“忠厚老实的男人不是没有,但,没本事的男人才忠厚老实呢,你说是不是?”婆婆说:“嘘,小点声。”静了一会儿,又说:“我们没这种财力就不要做这种梦了。”伟慧听着外面的对话,握着奶瓶的手定在半空,直到小暖在怀里哭起来,她才回过神来,慌乱地把奶嘴塞进女儿口中。那么,如果有朝一日周家行发了财或者升了官,养个外室来生儿子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对不对?要不然,你童伟慧就接着生,直到生出儿子,对不对?伟慧觉得自己鼻子酸酸,眼眶胀胀,不一会儿就有热热的眼泪滚落下来。小暖一岁多了,正是开口学话的年纪。不知从哪天起,她竟学会了“弟弟”二字,总在伟慧跟前奶声奶气地说:“要弟弟。妈妈再生个弟弟。弟弟陪我玩。”伟慧一听就知道是公婆教的。有天伟慧反问女儿:“那要是个妹妹呢?你还要吗?”话音刚落,婆婆就从厨房冲出来,说:“有秘方的。提前吃秘方。生儿子有秘方的。”伟慧垂下眼眸,没有说话。婆婆最近往菜场和药房跑得勤,炉灶上天天炖着些什么汤、什么粥。她还总往汤和粥里加些莫名的滋补药材,搞得满屋奇味,大概就是所谓的秘方吧。伟慧想,自己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她和丈夫又都是大学生,算是不落后。可就连她也要被夫家逼着生儿子,实在叫她想不通。可渐渐地,她看到身边许多同龄的同事、同学都纷纷生了二胎,心里的抵触倒没有原先那么强了。又过了一阵,当别人都开始在网上晒出家里两个孩子在一起玩耍的照片时,她竟也有些心动了。如果能再生一个男孩,她自然也是非常欢喜的。小暖一人孤单,若添个弟弟,将来两个孩子好作伴。家有一女一子,正是一个“好”字。伟慧给自己想了许多生二胎的好处。于是,当家行再次与她商量生二胎的时候,她不再强烈反对了,只说,考虑一下,找个合适的时机。周家是那种思想传统的家庭,倒也不是真的重男轻女,周父周母对小孙女也是宝贝得很。只是在他们的观念里,女孩到底要嫁给别人的,若没有个男孙来延续姓氏,这一家人就算断香火了。当初他们不惜交罚款、挨处分,生下家行,就是出于这种传宗接代的思想。现在一家人又希望家行生个儿子,哪怕再罚款,也得生。若迷听伟慧说了此事,劝伟慧慎重考虑。伟慧却好似已经有了倾向性。她说:“家行是我丈夫,他真想生,我也不好反对。生育权是人的基本权利。男人也有生育权的,对吧?”“哈,男人的生育权?我听不懂。”若迷笑道,“是,男人也有生育权。男人的生育权神圣不可侵犯。但这个权利必须全程由别人的身体来完成。要是别人不配合,不想生,或者没能满足他的心愿生出个男孩,就严重侵犯他的权利了,是不是这样?”“我懂你意思,可是……他是我丈夫,我是他妻子啊。他想生孩子,只能由我来生啊。”伟慧还是这几句话。若迷知道自己什么都不必说了,伟慧心里早有了主意。伟慧也知道若迷一向的观念。现代女性大部分仍在物质上依赖男性,也就意味着男性虽没有天赋的生育权,却可以向女性“购买”生育权。代孕是直接的形式,娶妻则是变相的形式。这再次解释了为何一些男性不喜欢有经济能力的独立女性。因为这些女性不必依附男性来育儿。对男性来说,她们不是可以“收买”的生育资源。他们哪怕很有共同育儿的诚意,也是没用的。所以整个社会机器会神秘地、不知不觉地,让女人比男人更不容易赚到钱,会鼓吹女人柔弱才是美、无才便是德,甚至会妖魔化女博士、女强人,丑化她们的形象。隐藏其后的是一场生育权的争夺。女性毫无能力、一无所有、无依无靠,才会拿出自己的生育资源去跟男性换取生存资源,或者,换取感情依托,换取爱情。道理十分简单。伟慧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但道理是道理,感情是感情。毋庸置疑,伟慧对家行怀有深厚的感情。她爱她。从十九岁到现在,八年了,她陪在他身边,一直是个好女友、好妻子。即便她偶有任性,毕竟心地善良,又知书达理,对丈夫体贴入微,凡事以他为重。而家行对她,也是关爱有加,无可指摘,是个堂堂正正的好丈夫。他们的感情是好的。因此,无论之前有过怎样的矛盾与不快,当两人关上房门彼此温柔相待,当家行抱着她、吻着她、哄着她,与她细细交换最深的心思与渴望,她还是没有办法抵御这一腔柔情。他的眼神、动作、话语,还是能够直直地触到她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块地方。所以她妥协了,妥协于自己的爱情,妥协于自己的母性,继而甘愿在自己的丈夫面前做那个永远千依百顺的小女人。再生一个孩子。她想。无非就是再怀孕一次,熬过那十个月,再熬过分娩的阵痛,再熬过头两年的辛劳,一切终会好起来的。于是,这个夜晚,当家行从她手中拿走避孕套,丢到一旁,再按灭了床头灯,她什么都没有说。生儿育女,这本就是她的使命。黑暗中,她将自己全然交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