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慧有一次问若迷,自己是不是得产后抑郁症了。为何生了孩子之后,家庭、工作、人际关系等各方面压力陡然增大,心情总是无端低落,连自信心都大幅下降。若迷说:“女性得产后抑郁症的一大原因是,丈夫支持不足。这支持不仅包括出力做家务,也包括陪伴和心理疏导。”伟慧想了想,说:“其实家行还算顾家的,也关心我。我知道那种男人,有了孩子之后,为了逃避家务,故意加班。我们公司就有这种人,下了班不回家,留在公司打游戏,跟家里说加班。至少家行没有这样对我。他工作特殊,有时身不由己,但能早回家一定回来的。”若迷笑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们能互相体谅那是最好。”伟慧叹气,“可不是嘛,还有更糟的男人呢,为了逃避做饭、带孩子,宁可在外面跟女孩聊天,请女孩吃饭。我们公司有个妈妈说,生完孩子的头几年是女人人生最黑暗的时光,最容易得抑郁症。”若迷嗤笑,“也没有那么夸张啦,把心态调整好就行。毕竟,你若打定主意要快乐,谁也左右不了你的心情。”伟慧羡慕地说:“是啊,你的心态最好了。我太佩服你了,没有孩子爸爸帮手,自己一人带孩子,也没见你抑郁。”若迷说:“那是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让男人帮忙,所以心态反而轻松吧。”闺蜜二人现今都做了母亲,有了更多共同话题,彼此对生活也有了许多不一样的体会,就更经常地见面聊天或者打电话。对伟慧而言,向若迷倾诉成了她最主要的心理排解途径。有天,伟慧对若迷说起公司里的一件事:有个女同事很想结婚,四处托人介绍对象,还着重暗示,自己还是个处女,想找条件好一些的。可她已经三十二岁了。许多人在背地里议论这事匪夷所思。若迷说:“有些人是觉得那东西珍贵,所以一直留着;有些人则是一直没遇到合适的人。也不必议论人家。”伟慧叹息,“多少还是受传统观念和舆论影响吧?还记得大学里我们讨论过这事吗?你那时观点前卫,态度开放。可你别以为几年过去了,现在的社会有多开化了。告诉你,照样大把男人有处女情结。对女人来说,这依然是嫁人的重要筹码。”若迷说:“只怕看重这筹码的男人都是从清朝穿越过来的,以为自己是什么阿哥,指望女人裹着小脚踩着花盆底嫁给他呢。”伟慧听了笑起来,笑完又说:“还有个女同事,前不久结的婚,竟然和男人实行AA制。是她丈夫在婚前提出的,婚后家庭开支双方各付一半,包括买房、婚礼、抚养孩子。个人生活用品如衣服、化妆品各自承担。那女同事看似不在意,但有次私下跟我抱怨,说是因为她丈夫嫌她不是处女,认为既然社会风气开放,男女平等,女人婚前有性自由,女人自己也工作,经济独立,那就该事事和男子平等,不该要求丈夫买房养家。”若迷笑起来,“这样的婚姻很好啊,我赞同。”“真的吗?”伟慧觉得意外。“真的啊。哦,对了,那么生孩子也该AA制,每人怀胎五个月可好?每人哺乳一年可好?哦,对了,男人是无法怀胎哺乳的,那就只好各管各了。男人花钱找代孕、买子宫,生个自己的孩子。女人则到精子银行找一枚优秀精子,生个自己的孩子。这样经济上分得清清楚楚,谁也不吃亏,岂不皆大欢喜?”伟慧听到这里才明白若迷是在反讽,忍不住笑出声来。若迷又说:“其实啊,那种AA制夫妻,既然什么都要分清楚,干脆别结婚了,注册一个公司,明确好股权比例,年底分红,这样既公平又喜庆,多好,还费什么周章结什么婚。”伟慧大笑,说若迷太犀利。的确,在生育上,女性付出的代价和成本太高,还要承担极大的风险。男性若想有孩子,寻找代孕母体费用高达几十万;而女性若想有孩子,购买一枚优质精子不过数千元。夫妻若要共同生育后代,男方势必应该在经济上补足女方的付出。伟慧又说:“连这种要和妻子AA制的男人都能结成婚,可想现在社会上鸡贼算计的男人有多少。相比之下,周家行算是很有风度了。”“真是三句话不离周家行。”若迷笑道,“说半天还是为了夸他。那么,只要你觉得开心就好。生活各有千秋,不过冷暖自知罢。”伟慧知道,若迷从来没有照着主流价值标准在生活。她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位热情仗义的朋友、一位优秀的剧作家、一位勤劳勇敢的母亲、一位温柔美丽的情人,但她就是不肯做一个妻子。伟慧自己也曾思考,婚姻究竟给女人带来什么?传统的说法告诉女人:婚姻的回报是男人的爱。但婚后女人往往发现,男人最效忠的不是妻子,而是他的职业、他的原生家庭、父母兄弟,以及其他男人,如同事、哥们、球友等。女人被整个文化传统要求做到善解人意、顾全大局,不要在感情上太过依赖自己的丈夫,甚至不要期待丈夫来照顾自己。那么这种意识形态是否一直在否定甚至污名化女性的正常情感需求?当然,伟慧自己是相信婚姻的,相信婚姻是爱情的最终果实。但经过这两年婚姻生活的打磨,她自己也有些迷茫。她无法忽视自己的感觉,即:婚后生活没有恋爱的时候快乐,以及家行对她的关怀与照顾比恋爱的时候大幅减少。因此有时候,伟慧也由衷对若迷发出感叹:你能够做到这样独立自主,感情与物质生活全不依靠男人,也是一种福分。若迷就微笑着说:“你知道吗,很多男人讨厌我呢。”“你与他们毫无关系,他们讨厌你做什么?”伟慧问。若迷说:“大部分男人还是‘很传统’的。那些‘很传统’的男人最怕看到我这样的女人。精神自由、经济独立,自己生活得很好同时还能自己生养孩子。若大部分女人都像我这样,不依附男性,他们就找不到女人跟他们‘搭伙生孩子’了。你说是不是?”“是啊,男性也想繁衍,想要有后代给自己养老,但男性自己无法生育,便需要女性配合。寻找代孕母亲价格不菲,而婚姻使得女性为男性怀孕生子成为理所当然,生下的孩子还要冠以男方的姓,入男方的族谱,完全成为男方家里的人。这便是为什么结婚时男性要在经济上多付出一些来展示诚意啊。”伟慧顺着若迷的话推理。“这也就是为什么爱情和婚姻被捆绑销售,婚姻幸福被神话。因为如此才可以骗到女孩子们早早投入婚姻开始传宗接代呀。”若迷微笑着,像认真又像开玩笑,“我早说过,婚姻和爱情是无关的事情。”伟慧沉默了。若迷的话敲打在她心上。如果承认若迷完全正确,就意味着她自己陷入了一个骗局,一个关于浪漫爱的幻觉。可她明明能感觉到,若迷所言十分接近生物学和社会学的真相。普遍的世俗舆论一直在那里,认为有婚姻的女人要优越于无婚姻的女人。“剩女”、“离婚妇人”,这些词多多少少带有歧视或怜悯的意味。通过女人和男人的关系来给女人下定义,作出成败的判断。这种种风俗、现象,不正是为了促使女人们快些为人妻、为人母么?可是,既已进入婚姻家庭生活,就好好遵循既有规则,努力让自己和家人过得更好,不也是一条光明大道么?伟慧这样想。若迷当然也明白。她对伟慧说:“处理得当,婚姻生活一样可以令人愉快。你和家行感情好,合理经营,会有收获。”若迷劝伟慧和公婆分开住,独立自主,请个保姆做家务。可伟慧说,不喜欢家里有外人,孩子还小,交给保姆不放心。公婆再合不来,也是家里长辈,总要学会相处。若迷说:“那就换个大点的房子,可以租个复式公寓,楼上楼下,这样生活起居可以稍微分开,你也不会失去太多自由。”伟慧说:“那开销得多大啊,家行肯定不同意。”若迷说:“你们家就是男人做主吗?”伟慧沉吟不语,稍后又说:“我当然可以私下跟他商量,但他还是拿主意的那个人,毕竟现在他赚得多,他是当家人。”若迷就笑了,拿起一本书来读给伟慧听:“全世界大多数的家务工作是妇女做的,加上其他额外工作,等于女人兼任两份工作。女人每年生产的粮食,超过世界的半数,但她们名下几乎没有土地。女人担任全球三分之二的工作,但收入仅达全球十分之一,财产不及百分之一。数据来自联合国妇女会议。”若迷放下书,“一切政治问题都是经济问题的反映。大到国家之间的关系,小到一个家庭内部人与人的关系,无不如此。”她说:“不要小看家庭。家庭政治是很复杂的,尤其是你们这样和老人生活在一起的。无论如何,你想在家里有发言权,就得抓住经济大权。若你赚得和家行一样多,你在家好歹不会受气。”伟慧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受过高等教育,读过很多书,也有社交,其实我精神上是自由独立的。”“不,光靠精神是不够的。”若迷说,“我们需要赚钱,多赚钱。没有经济独立,所谓的精神独立就是抽象的。”她又说:“或者想办法换份工作,换个环境,职业上能够突破一下,也可以增加些朋友和社交。这有助于你改善现在的困境。”伟慧听了,只是叹气,说:“算了。孩子这么小,现在这样已经忙不过来,还换工作呢,天方夜谭。”她又说:“换到哪里工作不是一样的呢?再说,哪个家庭不是一样的呢?孩子年幼,生活自然琐碎困顿。但既已选择了过世俗生活,就该适应这种生活。我不是神仙金刚,没有三头六臂,所以我也不该奢望更多了。生活不过如此,我应该知足。”应该知足。这是普天下多少妇人最终开解自己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