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领导借组织名义发话时,说明他已经没有耐心了1桐江像是突然烧起了一把火,一时之间,人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新城上。这火是赵乃锌点燃的,建站批复一到,赵乃锌马上表现得反常,根本看不出之前他还有妥协观望或者等待让步的思想。他去了趟省里,见了罗副省长。又去了趟北京,跟部里领导见了面。回来之后,就大张旗鼓地将新城建设提到了日程上。如果说以前市里运作这项目,多少还有点偷偷摸摸,有点暗箱操作,有点试探的味道,那么这次,赵乃锌就把所有帘子都掀开,让桐江西站还有整个新城建设,集中凸现在全市五百万多人的眼前。会议一场接着一场,论证一次连着一次,过去的方案被推翻,新的方案摆在了与会者面前。争论、质疑、非议、支持,各色各样的声音响彻着,鼓荡着。谁也没想到,一座车站能激起这么大波澜,能掀起如此狂潮。原来的方案,桐江西区只是作为桐江市的一个补充,一个新的发展空间,类似于目前各地搞的开发区、工业新区那样,只是规模比这种小区大一点。就这,对经济停滞不前、发展遭遇瓶颈、迟迟找不到突破口的桐江,已经够兴奋够鼓舞人心。赵乃锌大笔一挥,在原来规划方案上又浓彩重墨多添几笔,于是孟东燃他们看到的桐江新城,就全然成了另番样子。建设规模比原规划扩大1.5倍,四周界址往外扩张三十公里,由原来的二环扩成三环,又在三环外,绘制了跟三江县城和桐坝区连片的新图。投资规模又翻一番,近期投资由三十个亿扩到六十个,远期投资更是大得吓人。搬迁人口由三十万增到四十六万。公路由三条主干道扩成五条,顺带又新增三条境内高速。这些都还能接受,毕竟只是规划,能否实现、怎么实现还有待进一步探讨或者观望。问题是赵乃锌提出了一个新的战略口号,要把桐江西区新城建成未来桐江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卫生中心,要一鼓作气、坚定不移地在桐江西区这片田野上建起一座现代化的大都市。也就是说,赵乃锌将借站造城计划又放大了几倍,他要借站造市,要打造出一个新的桐江来。常务副省长罗帅武很赞赏这个规划,说这才是真正的大气魄大手笔,海东就需要这样的发展思路,需要这样敢想敢做的建设型人才。迷雾!在孟东燃看来,这都是迷雾,根本看不懂也搞不清。常务副省长罗帅武一个月前还反对将站址选在桐江三道湾,硬是帮吴江贺丽英她们说话,怎么突然间又支持起了赵乃锌?还有,赵乃锌之前对罗副省长总是不近不远,始终保持着官场上那种最为理性最为优雅的距离。近,招之既来;远,挥之则去;最近怎么热衷往罗副省长这边靠了?是不是省里又有什么变动,或者罗副省长给赵乃锌许下什么愿?高层之间的关系永远不是按常规走的,上面微小的变化都会在下面激起波澜。都说下级官员是没有主见的,问题是你不能有主见,你必须紧随上级,紧贴上级,因为你的每一步升降都是由上级决定,你所有的努力最终都要经过上级那张嘴才能得到肯定,所有梦想还有抱负也只能通过上级那双手去实现。有奶便是娘,下面官员只能如此,真的别无选择。跟谁亲跟谁近不是由你决定的,要看形势,看局面的变化。孟东燃感慨连连。尽管如此,孟东燃在桐江西城方案调整上还是保持了低调。他是一个不善于说假话的人,尤其在赵乃锌和梅英面前。赵乃锌征求他意见,他实话实说,认为目前这种提法太超前,也带几分冒险,跟桐江现实无法接起轨来。赵乃锌呵呵一笑说:“东燃啊,这项目是你跑前跑后争取来的,怎么现在又打退堂鼓了呢?”孟东燃解释说:“不是打退堂鼓,就是想低调点。毕竟只是建一座火车站,原来方案已经够激进,把西区建成桐江未来商业中心和物流中心,已经够振奋人心,现在一下又把它提升为未来桐江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我有点适应不了啊。”“适应不了也得适应。”赵乃锌呵呵笑着道,又觉这话太过生硬了些,换了一种口气说,“东燃你不是一向都能理解我的嘛,怎么现在有点跟不上节拍了,是不是梅市长那边跟你说了什么?”孟东燃被这话呛住。桐江西区方案二次修订,梅英也是持不同意见,不主张如此扩张,如此无节制地扩容增量,尤其把教育和文化中心挪到西区,梅英更是不同意。按她的思路,西区新城就是借高铁这根金线,把桐江连到新的经济带上,让桐江经济二次充血,冲破发展瓶颈,给一个起死回生的机会。对未来的新城,梅英看重的有两样,一是物流,二是旅游。桐江物流一直上不去,让这座古老城市不能焕发青春,不能激发活力。而如今是一个大物流的时代,哪座城市具备了超强的吞吐与吸纳功能,哪座城市的经济容量就一下能上来。其他各行各业也都能带动,这是梅英一直梦寐以求的。至于旅游,那就更不用说,高铁一通过,原来很多旅游线都能连片,半死不活的桐江旅游资源就能依次开发。这两项抓好,她这任市长,就能给老百姓交待过去。太大的梦,梅英不想做,也不敢做。梅英奉行一个原则,能干多大事,就说多大话。虚的、假的,她说不了也做不了。类似的质疑还有不满,梅英在孟东燃面前说过不止一次。“哼,膨胀,头脑发热,一下扩出几十个亿,让我上哪儿去找?他说话容易,得我这个市长找钱,抢啊?”“也不知道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忽东忽西,忽左忽右。一下低调得人都不见,一下又高调得让人咋舌。工作再这么干下去,他不疯我疯。”梅英说这些话的时候,孟东燃只是笑,一句话也不说。桐江两位一把手,在孟东燃心里是一样的,不存在谁重谁轻,谁近谁远。要论感情,他可能跟梅英亲点,很多在赵乃锌那里不便说出的话,梅英这里敢说,也喜欢说。但感情跟工作是两码事,孟东燃分得清。要说这些年他的进步还有职位上的提升,赵乃锌的作用也不小,而且从赵乃锌身上,他真是学到不少东西。比如克制自己,比如用温和的手段化解尖锐矛盾,比如内敛,比如在前任书记潘向明出事时,他能很低调地坐在那里,不急着跳出来,不把自己暴露在别的竞争对手的眼皮下。这些,都是孟东燃需要细细品味细细领会的。能坐到一把手位子上,赵乃锌绝对有过人之处,而不是外界说的,只是运气好。现在这两个人发生矛盾,孟东燃就有些难受,到底该向着谁呢?当然,心理上他是向着梅英的,赵乃锌最近一系列举措还有高歌猛进的姿态,他不只是担心,甚至有强烈的反感。但这些绝不能表现出来,在没搞清楚赵乃锌何以产生这么大反差前,他必须克制,必须装作不为所动。等哪天搞清了,他想他会有所行动。梅英也没指望他回应什么,自顾自发半天牢骚,话题又回到工作上。“东燃你说,一个车站有这么大吸引力么?我怎么感觉他们在放卫星,假大空那一套还没害够咱啊?”孟东燃走过去,把虚掩着的门合上。人多耳杂,该关起门来说的话就必须关起门来说。机关里有人专门就靠传播谣言过日子,孟东燃不想不该传出去的东西传出去。梅英跟赵乃锌搭班子以来,出现争议的情况还不是太多,即或有争议,也是梅英主动让步,维护赵乃锌的权威。梅英太知道怎么当市长了,其实市长就是给书记撑台面的,而不是给书记制造别扭。这点把握好,两人基本就没了矛盾。当然,这个台面是不好撑的,除了你要放弃自己的主见,还得把野心、抱负、理想等全给藏起来,稍一露,那种微妙的平衡与和谐就被打破。没哪个书记喜欢能干的市长,更见不得市长能力超过自己,纵是赵乃锌这样的人也做不到。要不怎么说,书记市长是天生的冤家呢。梅英说的没错,在市一级,书记这个角色好干,定大方向的,制定战略目标或规划。目标这东西,可远可近,可大可小。规划更不用说,能虚能实,夸张一点也无妨,关键要有气魄,要敢想。市长就难,得把书记或市委定的规划落到实处,得一步步去完成,去实现。具体到实际工作上,就是钱,就是人。几乎没有哪个市长不被这两样东西难住过。梅英发牢骚,有她自己的道理。有人说,书记如果不让市长安稳,市长一天也别想安稳。书记想让市长哭,市长绝对笑不出来。梅英现在真是到了哭的时候……这阵听赵乃锌问这个,孟东燃脸就有些白,难道他已经怀疑了?或者,别人跟他吹了什么风?班子太和谐了不好,一把手永远听不到反对意见,听到的都是赞誉,支持。桐江目前就是这样。大家都围着赵乃锌一个人转,他说啥就是啥,这点跟以前潘向明当书记时不同。潘在时,赵乃锌虽然调子也低,但时不时还是要制造一些麻烦。梅英不,她把什么都装心里,恼火时就冲孟东燃他们发,冲孟东燃他们吼。发完吼完,就又埋头干工作去了。她如此,其他领导就更不敢跟赵乃锌说不。人家市长都不提反对意见,他们凭什么?独独敢发出不同声音的,怕就一个孟东燃。但赵乃锌显然听不进去。一个人如果老被恭维和赞美包围着,耳朵里怕就再也进不得别的。孟东燃摇了摇头,冲赵乃锌说:“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如果不妥,还请书记批评。”“个人要服从组织!”赵乃锌冷不丁丢下一句,走了。孟东燃干晾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赵乃锌突然发火,就是刚才他太犹豫太迟缓。如果像以前那样回答得利落干脆,能当即表示没听梅英说任何话,赵乃锌绝不会如此。但他实在利落不了。这脑子,怎么也生了锈呢?组织?孟东燃猛然又想到这个词,凄凉地就笑了。赵乃锌居然在他面前提到了组织,这可是件新鲜事,个人要服从组织,多么坚定的一句话!孟东燃在桐江新城问题上越发变得谨慎,教训不能不汲取。跟你关系一向不错的领导突然对你态度发生变化,你就要警惕,不是他出了问题,就是你出了问题,总之,你们的关系拉开了新的一页。再开会论证,孟东燃就改变策略,几乎是说一个字也要斟酌。这不能怪他。长期的官场浸淫,已让他懂得,什么时候该讲什么话,什么时候该闭上嘴巴,严严实实把意见捂在肚子里。赵乃锌那天那句组织,是一个信号。当有人以组织的名义压你而不是以个人名义压你时,你就要格外小心,指不定哪天组织这只强有力的手就会摸在你头上,打在你屁股上。你可以对某个人提意见,但绝不可对组织有意见,因为你所有的一切,都是组织给你的,组织至高无上。这些日子他跟谁也不接触,梅英这边打了几次电话,想跟他单独吃饭,都让他找借口搪塞过去了。气得梅英在电话里大骂:“孟东燃你个叛徒,你就不能声援一下我啊。”赵乃锌这些天也是反常至极,基本不找他了解情况。不找好。孟东燃跟别人的想法恰恰相反,别人总想在重大事件发生时,能一个劲儿地贴在主要领导身边,最好天天跟在领导屁股后面。他不,越是这种反常期,他越想远离领导。这种远有两层意思,一是给领导独立判断的机会,不干扰领导思路。二是给自己远离是非的机会,不往是非中搅。决策其实就是是非源,每一项决策的背后,都是谣言四起,攻击不断。尽管大家都是用掌声来拥护决策,但往往通过得越快,反对得也越快。孟东燃现在住在三道湾,他的任务还是为新城开发打前锋,扫清障碍,铲平道路,迎接开发大军进驻。下午三点多,李开望悄声悄息地来了,见他坐在简易的办公室里看文件,探进一颗头问:“市长在啊,不会打扰您吧?”孟东燃放下文件,没好气地呛道:“来就来,鬼头鼠脑做什么?”李开望面露难堪地笑了笑,提着一袋水果走了进来。见孟东燃桌上放的是关于红河矿业及周边五家企业限期搬迁的文件,道:“真要一家也不留啊?”孟东燃收起文件,像是跟谁赌气似的说:“留,全留给你李县长!”李开望讨了没趣,站在桌边,一时不知怎么圆场。孟东燃又瞅他一眼道:“坐吧,来的正好,有事问你呢。”“市长请讲。”李开望规规矩矩坐下。“章老水呢,听说他病了?”自从章岳回来后,孟东燃对此事一直没再过问,梅英也反复跟他强调,让他忘掉那个丫头。“乱七八糟的事,以后少管,你是市长,不是新闻局长。”梅英批评道。见他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梅英越加严重地说,“是不是寂寞了,要是守不住寂寞,我帮你找一个。”此话一出,孟东燃说啥也不敢再过问。这话份量重啊,梅英已经把他跟章岳拉到了那层关系上,这肯定不是梅英的意思,准是有人已经往这方面造谣。章老水也像是很自觉地离开了他,自从女儿被人强留在省城,章老水一次也不来找他,消失了般再也不在他视线里出现。三道湾现在是树倒猢孙散,没了章老水这个主心骨,其他人就不知道该怎么跟孟东燃提条件。前段时间提出的新五条被孟东燃驳回,孟东燃严格按照市里新定的政策,正在耐心地说服村民们搬到红河那边去。这事目前进展不错,看来还是梅英坚持得对,不能什么事都让步。“装的。”李开望说,“章岳的事让他抬不起头来,他只能装病。”“抬不起头来?”“唉。”李开望叹一声,道,“村里说啥话的都有,老人好了一辈子强,突然遭遇这事,心里这关过不去。”孟东燃不再问了,这层他早就想到,也正是担心这点,心里才放不下这个章老水。两人又扯了会儿别的事,李开望压低声音说:“西滩那片地,查清楚了,名义上是卖给楚健飞,其实不,买地的这家公司明着是东方集团的,暗里却由罗公子掌控。”“罗公子?”孟东燃惊骇至极,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李开望声音更低了:“早先就听说,罗玉在深圳犯了事,回咱海东了。没想真还就在海东扯起了旗,目前是海陆空齐上,阵势大啊。”“什么海陆空?”孟东燃让李开望一番话说懵了,感觉思路跟不上。让李开望查西滩那块地,是他安排的一项任务,要求一要保密,除他之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梅英,赵乃锌那边更不能让听到任何风声。二是必须查铁实,道听途说的东西不能往他这里汇报。现在看来,李开望是查清了。“就是房地产开发,路政桥梁建设,还有融投资一齐干,哪个抢手干哪个。”“这不是抢姓楚的饭碗么,姓楚的会同意?”孟东燃问了句傻话。“他是玩空壳,帮楚健飞抢地揽生意,剩下的事都交给楚健飞,他哪会把心思放到实干上。”孟东燃越听越怕,越听心里越没底,半天,冲李开望说:“好吧,我知道了。”罗玉是罗副省长的儿子,此人一开始在省里一家银行工作,后来担任东江市分行行长,因跟一姓冯的女职员有了那层关系,两人合起手来,转挪资金,虚假放贷,套取大量现金炒股,结果栽在了股市里。事情败露后,罗帅武积极活动,最终将所有罪责推给了姓冯的职员,把她给牺牲了,换得罗玉全身而退。有了这次教训,罗帅武对儿子的未来,就想重新设计。曾有一度,罗帅武想让罗玉从政,子承父业。领导都有一个情结,都想让权力世代相传,不落到旁人手中。外人看来好像他们有点霸权,其实根本原因是他们最知道权力的好处。在这个世界上,真是没有哪件事比当官更美妙,权力带给人的远不止是享受,也不只是金钱,几乎人类所有的欲念,权力都能帮你实现。罗帅武原来的计划是,将罗玉安排到吴江下面一个县去做县长,先锻炼,完了再一步步想办法,弄到更高的职位上去。哪知罗玉不愿意,死活不想当官,说囚禁在那里,有什么意思啊,一辈子不说一句人话,不干一件人事,气得罗帅武差点扇他耳光。罗玉只身去了深圳,办起一家古玩行,顺带又搞了两家酒店,干的还是风生水起,不出两年,就很有些名气了。可惜不久前,大约三个月前吧,罗玉玩女人玩出了事。玩国内的不过瘾,将一留学生骗到酒店,软禁三天,天天强行干那事,还硬性让人家用兴奋剂,说这样玩才刺激。女留学生不堪蹂躏,纵身从十八楼跳了下来。幸亏十二楼以下维修,挂在了保护网上,没摔死,但残了。这事动静太大,甚至引起了外交风波。前段时间罗副省长顾不上省里的事,就是在替儿子擦屁股。这帮太子就是精力好,那边的事还没彻底摆平,这边就已敲锣打鼓干上了,还海陆空齐上。怪不得最近出这么多怪事,原来是公子哥出现了啊。孟东燃心情猛地就重起来,罗玉杀将进来,桐江新区这出戏,怕是不好唱啊。沉吟良久,他冲李开望说:“既然是人家插手,这事就到此为止吧,替我做做刘学富工作,别让他到处嚷嚷了。”“就怕不能啊,这个刘学富,自从把他的村主任撤了,整天就琢磨着找事,最近他活跃得很,身边聚焦了不少人,整天鬼鬼祟祟。”李开望无不担忧地说。“那就更要把工作做细,让他停手,明白我的意思吗?”李开望怔忡地看住孟东燃,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愣了片刻,道:“我尽力吧。”“不是尽力,是务必要做到。”说完半天,孟东燃又喃喃道,“有些事我不想在桐江这块土地上发生,我们已经很对不住他们了,如果再有什么意外,真是要悔恨一辈子啊。”一听这话,李开望的脸一下白了,半天才说:“没那么严重吧,市长?”孟东燃不满地瞪李开望一眼,恨恨道:“你装什么糊涂!”2真是怕啥就来啥。孟东燃苦口婆心,大会小会开了无数次,私下工作也做了不少,基本算是把三道湾问题解决了,部分村民按照新达成的协议,陆续往红河那边去。红河这边也做了安抚,除给村里镇里追加补偿外,又对负责修建安置房的建筑商额外支付一笔。没办法,很多事只有靠钱解决。梅英也算支持,只要孟东燃答应的,梅英都认账,拨款也积极。就在孟东燃刚要松口气时,新的变故又来了。这次带头的不是章老水,是刘学富。刘学富不知从哪儿弄来几份材料,上面详细记录了西滩那块地的处置过程,还煞有介事地把罗玉也提了出来,质问孟东燃:“五百亩地啊,你们一再说要我们做出牺牲,拿这块地支援铁路建设,我们没跟政府多要一分钱,五百亩土地拱手送给政府,就为了将来能看到一座新城。可你们倒好,关起门来做买卖,每亩十万卖给开发商。当我们是傻子啊。这块地如果让村里卖,一亩下不了二百万。差价呢,差价进了谁腰包?”孟东燃无言以对。三道湾搬迁中,争议最大的就是这块地。西滩这块地不是农田,属于半闲半荒的那种。以前这里建过一些厂子,但因交通还有水电等诸多原因,都关门了。西城规划没提出来之前,没人觉得这块地有价值,村民们也认为那是一块闲地。但现在要建站、要修新城,这块地的意义一下就突显出来。对政府而言,这是块黄金宝地,既不是农田,上面又没什么固定建筑物,收回成本极小,开发价值却极大。而且西边临山,风景十分秀丽,东边又紧挨着未来规划的新城大道。孟东燃知道打这块地主意的人很多,不只是楚健飞,桐江不少地产商也在跃跃欲试,就连他的老同学孙国锋,也一心想凑热闹,不止一次跟他打电话,说帮帮忙,不能让他在新城什么也捞不到啊。孟东燃内心里早就清楚,这块地迟早会是楚健飞的,但他决然没想到,市里会以这样低的价将这块地出让,等于是白送啊。半月前梅英还跟他说,将来要在这块地上做足文章,力争能多卖点钱。“我现在是穷疯了,东燃你也甭笑话,将来等你当了市长,你就知道钱有多缺。”这是梅英原话,孟东燃并没想过要当市长,但市里财政的紧缺,他是知道的,也深有体会。孟东燃还想搪塞,刘学富他们早已不耐烦,村民们知道孟东燃当不了事,纷纷嚷着要去找梅英。孟东燃赶忙跟梅英打电话,说这边又起纠纷了,刘学富等人为西滩那块地上访呢。梅英泄气地说:“让他们来吧,我这个市长成天就是给人擦屁股。”刘学富他们这天没上访成,半道上被截了回来。镇长书记还有三江县长全都出动,愣是将上访者劝阻了回来。赵乃锌闻知后非常生气,打电话给孟东燃,质问他是怎么干工作的,三天两头就上访,这新城开发还怎么搞?孟东燃在电话里解释说:“西滩那块土地处置是有问题,群众有意见也属正常,只是他们的方式……”“够了!”赵乃锌猛地打断他,口气败坏地质问,“东燃你是不是觉得就你一个人有原则,其他人都是混饭吃的?”一句话震住孟东燃,孟东燃只觉得脑子里连响几声,握着电话的手陡然间发抖。赵乃锌那边早已把电话压了,他还保持着接领导电话时的习惯性站姿,但身子分明又是僵硬着的。赵乃锌干吗发这么大火啊,还有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话?孟东燃说穿了是一个敏感的人,多少还带点神经质。多年的官场生涯并没有把他的脆弱和敏感洗刷干净,性格中多多少少还残留着一点文人气质,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酸劲儿。工作当中,他宁可什么也走在前,做在前,不让主要领导说话,更不让领导发火。领导实在要发火,也是笼统地发发,像今天这么具体,这么刻薄尖锐,他受不了。他不断地想,什么地方做得让赵乃锌不高兴了?刘学富要上访,他是设法阻止过的,并再三跟李开望强调,一定要做好这些人的工作,不要让矛盾激化,更不要让矛盾扩大。可刘学富把那么机密的东西弄到,他是阻挡不了的啊。是谁将那么机密的土地处置资料外泄给刘学富?这些东西他孟东燃都不可能接触到。眼下桐江,怕没有什么能比这更保密的了,刘学富只是一个被撤职的村委会主任,没有特殊渠道,根本不可能拿到这些。而这些资料又都是炸弹,别说是刘学富,就是随便哪个村民拿到,也会不满,也会愤怒地找到上级,去讨个说法。没人能阻挡得住百姓捍卫自己权益的步伐,当权力超越底线,无耻地掠夺或强占他人的利益时,你能指望那些被权力侵害的人低眉顺眼地忍受么?你能指望他们全都变成哑巴、变成聋子、变成没有思想没有作为的猪?不能!当然,你可以视他们的愤怒于不在,你也可以用另一种更加极端的手段让他们闭嘴,因为权力是无所不能的。孟东燃发了一阵感慨,忽然又想,赵乃锌为什么对西滩这块地如此敏感?他是很少染指具体工作的啊!这事真够邪门,一块地竟牵动了这么多神经!夜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白日的喧嚣犹若一场沙尘,渐渐远去。夜幕把一切都覆盖住,时起时落的风虽然还在卷起一些声音,但跟白日的噪杂比起来,这种声音显得力量很小。孟东燃将手头一卷材料合上,抬起眼睛,用手揉了揉。他就这习惯,不管遇到什么,都能很快将精力集中到工作上。将纷乱繁杂的心交给工作,让工作去抚慰,是孟东燃一个过人的能力,几乎同僚们没人能做到这点。包括痛失妻子的那段苦难岁月,也是靠拼命工作撑过来的。有人说他是工作狂,是疯子,他不承认。工作对他来说,更多时候是逃避,是将受难的灵魂暂时寄托在某件具体的事上,或者是心灵遭受挤压时借工作舒缓一下。这个晚上,他就是借工作找回自己,孟东燃必须搞清西滩这块地,搞清许多问题。作为新城建设的第一责任人,他不能整天被搬迁困住,不能糊里糊涂。可是不看这些材料他还不糊涂,看完,孟东燃就糊涂得不是一般了。就说西滩这块地吧,它既不长庄稼下面也没啥矿藏,在三道湾村民眼里,原本就是一块废地、弃地,没人将它当回事。但是两年前,也就是孟东燃刚升任副市长不久,省里来了一家叫三洲药业的公司,说是要在三江县投资,建一座生物化工厂,重点生产食品添加剂和医药中间体,其拳头产品是几年前开发研制成功并获得国家专利的D-异抗坏血酸产品和D-异搞坏血酸钠产品。当时市县正在招商引资,对三洲药业进驻桐江十分重视。市县领导便陪药业代表四处选址,最后人家竟将厂址选在三道湾西滩,就看中那块废地。市里一开始还担忧,这里交通不便,水电供应也不正常,建议投资方另行选址。但投资方坚持己见,绝不更改。多次交换意见后,市县就以鼓励外地资本和企业进入桐江投资的最优惠政策,将这块地整体以两百万元出让给了三洲药业。孟东燃当时听了这消息,还觉得这地卖贵了呢,一片废地卖人家两百万,还是在大力支持外资企业的前提下。三洲药业拿到地后,确也进行了一系列动作,但不是投资建厂,也不是马上改造交通及水电环境。他们在三江县城建了一座试验楼,说是要进一步研制最适合在三江县生产的产品。西滩这边,只是修了围墙,简单建了几幢库房,陆陆续续拉来一些设备,但就是不见真正动工。现在看来,当时三洲药业到桐江投资,完全是个骗局,真实目的就在这块地上。以项目名义提前将地拿到手中,等桐江新城开发时狠赚一把。三道湾村民的不满和愤怒也正在此,几次围攻或是上访,村民们都要市里给一个说法,是不是提前两年就定了方案,瞒着当地群众将土地贱卖?孟东燃坚决否定。上次章岳带人攻击他,也是为这块地。后来提出的新五条,其中两条就涉及到西滩这块地。村民们要把土地从三洲药业手中收回来,依法解除合同,然后由自己出让。为了平息村民愤怒,也为了让搬迁工作进展得更为顺利,市里只好出面做做样子,佯装从三洲药业手中收回了这片土地,再以每亩五十万卖给楚健飞。村民们听了这才息怒,毕竟这钱没让三洲药业拿走。谁知这中间又有人玩猫腻,原定的每亩五十万到真正成交时却变成了十万!一切皆是烟幕,孟东燃现在算是明白这句话了。又顺着这块地查询上去,孟东燃忽然看到交易背后的另一面。之前三洲药业到桐江投资,是副省长黄卫国介绍来的,土地也是在黄副省长的协调下出让的。而楚健飞的东方路桥,却是罗副省长一直扶持的。罗玉也好,楚健飞也好,算来都是罗帅武的人,他们怎么可能从三洲药业手里把地拿走呢?这中间肯定有什么事起了决定性作用!孟东燃不由地想到最近听到的一些传闻,省长袁海清要调走,到中央某部委任职,罗帅武极有可能升任一省之长。难道这就是三洲药业拱手将土地送给楚健飞和罗玉的理由?每一件小事的背后,都牵动着政治这根大神经,这就是我们所处的现实。政治无孔不入,无营不钻。权力之手已经伸到社会的每一个毛孔,难怪老百姓怨声载道,怨怒沸腾。再联想上去,孟东燃就恍然明白,为什么当初黄副省长要主张在桐江建站,而罗副省长却主张在吴江建站。如果不出所料,楚健飞等人之前肯定以同样手段在吴江也拿过地!孟东燃差点就要打电话跟吴江市长求证了。糊涂啊糊涂,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原来一座车站的背后,隐藏着这么多的秘密!怪不得现在有一些专门的公司,以各种名义四处拿地,但凡他们拿到地的地方,一定时间内不是修高速公路,就是建高铁,总之,他们的手伸到哪里,哪里肯定要大发展大建设。权力!权力跟投机密切联起手来,跟钻营结为兄弟,建设不过成了他们敛财的一种手段!顺着这个方向想上去,孟东燃心里许多疙瘩就都解开了。他恨恨地将拳头砸在桌上,骂自己迟钝的同时,也在诅咒权力的无耻。正生气着,门被敲响。孟东燃以为是秘书小温送夜餐,打开门却见是新城区投融资管理中心两位主任,李建荣和夏丹。孟东燃略略有些惊讶,尤其看到夏丹,更是不大自在。他跟夏丹有故事呢,只是这故事,停在某一晚,突然中止了,没有再延续下去。孟东燃常常会冷不丁地想起那个迷离的夜晚,想起故事中的他和夏丹。他会被那个晚上吓一大跳,冷汗直出,心跳加速,身体好几个部位,都会发热发烫,甚至……尔后,他就陷在某种困倦里出不来。夏丹倒是很淡定,淡定得令孟东燃惊讶,匪夷所思极了。那晚之前和那晚之后的夏丹,在孟东燃面前根本没有两样,原来怎么对他,如今还怎么对他。始终彬彬有礼,保持着一个下属见了上级领导良好的素养和必须的礼貌。是的,她很礼貌,那张远看惊艳近看朴素的脸上写满修养,黑亮的眼睛里既不含警惕,也没有一丝抱怨,甚至连官场中女人常有的那种对权力的膜拜和渴盼也没。太自然了,你跟她在一起,就如同走进春风里,走进秋雨里,什么时候都能感受到“自然”两个字。但你又绝对不会受到冷落,她会不显山不露水、恰到好处而又极不夸张地将对你的尊重表现出来,有时是微微一笑,有时是软软的一两句话,词不多,但说得极妥贴,极舒服。官场中的殷勤和尊重往往是按几何倍数放大了的,呼前拥后,跑来送去,有时几个人抢着为你搬一把椅子,有时几双脚步急速地迈过去,就为了提前能给你开一扇门。但这种殷勤是虚假的,几近谄媚,你能看到动作,却感受不到坦诚,更别说温暖。而夏丹给人的,却是温暖,女性的细腻与周到,涓涓细流,润物细无声那种。孟东燃乐意跟她在一起,觉得特享受,特知足。但又怕跟她在一起,关键是有那么一个夜晚,有那么一场故事。一般情况,上级跟女下属有了那样一个夜晚,彼此的心里就会多出东西。对上级而言,是怕,是担忧,害怕被纠缠,害怕被穷追猛打,被逼进死胡同。不久前省城东江就发生过一个案子,副市长跟女下属有了感情,上床了,在一起了,女下属就开始提各种要求,先是钱,后是权,接着就是一大堆亲属的工作安排,一个接一个工程的招标,没完没了。弄得副市长焦头烂额,无力应对,但人家不放手,一方面追着上床,另一方面追着要回报,同时还威胁,如果不按她的意愿,就把一切公布出去,让他声名扫地,跟权力拜拜。如此重压下,副市长铤而走险,终于在一个晚上,用事先准备好的绳索将她勒死。这下,两人才从那个权力与肉欲、与贪欲的大魔咒里解脱出来。一个变为床下鬼,一个变为阶下囚。孟东燃也害怕,真的,刚开始那段时间,他几乎不敢见夏丹,不敢碰她的目光。有时市里其他领导提到夏丹名字,他都冷不丁地要发怵,要打颤,生怕别人从他目光里看出什么。官场里最多的,就是上级跟女下属之间的暧昧、滥情,官场里最怕的,也是上级跟女下属间的绯闻。孟东燃坚守了那么多年,曾经信誓旦旦跟自己说,绝不会犯这种愚蠢错误,最终却……夏丹替他掩盖了一切。她用平静的眼神,用一颗波澜不惊的心,海绵一样包容了一切。似乎,那个夜晚不曾有过;似乎,他们之间清清白白;更似乎,她对孟东燃无所渴求。这天的夏丹照旧坦然自若,见孟东燃凝着眉头望她,盈盈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大方有礼地说:“市长还在工作,真是太辛苦了。”孟东燃也报以微笑:“随便看点东西,这么晚,啥风把你们二位给吹来了?”李建荣脸色不好地说:“阴风,我们给市长报忧来了。”孟东燃问什么忧,目光忍不住又朝夏丹脸上扫了扫,发现她最近有点变化,不知是发型还是着衣风格,总之,看上去比以前更精干也更具女人味。李建荣说:“有人把刘学富带走了,我们也是刚刚知道的消息。”“带走?”孟东燃脸上的表情突然间僵住,闪在夏丹脸上的目光倏乎熄灭。僵了一会儿,紧着又问:“谁带走的,带什么地方去了?”李建荣情绪很大地说:“信访局联合公安局维稳应急机动大队带走的,一次带走五个人。”“这个曾怀智,他搞什么名堂!”孟东燃发着火,抓起电话就给信访局长曾怀智打,曾怀智电话关机。打给副局长,也是关机。早不关晚不关,偏在这时候关,定是商量好的。孟东燃就相信,李建荣说的是真的。“怕没这么简单,我刚听说,罗副省长的秘书于海洋两个小时前来了桐江,怕是跟带人有关。”夏丹插话道。“于海洋,他跑来做什么?”孟东燃越发惊讶,这事怎么能扯到于海洋身上去,真是一波未平又起一波,他都不知道找谁问情况去了。只好将电话打给李开望,刘学富的事他是交待给李开望的,心想李开望怎么也不敢儿戏。哪知李开望的手机也不通,打办公室没人接,孟东燃气得将电话扔了。孟东燃哪里能想到,这阵三江县委正在召开紧急会议呢,他打电话的时候,李开望正在挨县委书记的批。于海洋的确来到了桐江,此时正由赵乃锌和常务副市长梁思源陪着。于海洋带来了罗副省长重要指示,罗帅武对此事大动肝火,说这事是有人故意为之,想给他制造麻烦,还要桐江彻底查清,谁说他儿子罗玉参与到开发建设中了。楚健飞跟他儿子一点关系也没,他儿子此时还在广州呢,怎么会跑到海东办公司?上级瞪一下眼,下级都要急。何况常务副省长发了火,桐江焉能不乱?而公安局维稳应急机动大队就是为维护社会稳定设立的,关乎到省里主要领导的谣言,他们能不急?能不采取强硬措施?沉吟片刻,孟东燃把电话打给公安局副局长贺国雄,还算幸运,贺国雄的手机开着。“老贺么,我是孟东燃。”孟东燃自报家门,贺国雄那边马上说:“市长啊,这么晚还没休息?”“没,我在三道湾。国雄问你件事,三道湾有几个农民被维稳大队的人带走了,你听说了吗?”贺国雄停顿了一会儿,打着结巴说:“市长问这事啊,我也是刚听说。人是由维稳大队和信访局两家带走的,目前没在我们这里,好像是在信访局那边。”“这么说,这事是真的了?”孟东燃又强调一句。“是,确有此事。”贺国雄回答得很肯定。孟东燃就不好再问下去了,贺国雄在局里并不分管这一块,问多了也是白搭,他就是想证实,刘学富到底是被谁带走的。市里维稳这一块,是由常务副市长梁思源直接抓,基本可以断定,抓人的命令是梁思源下的。正要挂电话,贺国雄突然说:“市长打算休息不,如果不休息,我这边有一位重要客人,想跟市长见个面,不知市长方便不?”“现在?”孟东燃犹豫了几秒钟,又问,“哪里来的贵客,这么晚了还不安排人家休息?”“不瞒市长,是远东来了,他不好贸然打扰您。”“远东?”孟东燃真是怀疑自己听错了,真好玩啊,一个上访的农民,居然把省府二号、三号秘书给连夜吸引到桐江来了,真有意思。贺国雄又说:“远东是奉黄省长之命来的,情况特殊,不能直接到市委,就先到我这里了。跟他一道来的,还有亚萍。”如果只是黄副省长的秘书李远东,孟东燃还要犯一下难。现在是非常时候,尽管几个上访农民被抓,不是什么大事,但有人偏要人为地把它搞成大事,孟东燃就得谨慎,由他出面直接接待副省长秘书,既不合情也不合理。官场上不讲私人关系的,私人关系得在下面讲,三号秘书下来,怎么着也得市长梅英接待。可一听亚萍也来了,孟东燃就不能再推,看了一眼李建荣和夏丹,冲电话说:“好吧,你找个地方,安排好他们,我马上到。”亚萍叫曲亚萍。这里面有些关系,得绕个弯子才能讲清楚。曲亚萍是公安局贺副局长的表妹,原来在省外贸公司做贸易,后来加盟到三洲药业做副总裁。而三洲药业老总蔺爱芝跟曲亚萍和贺国雄也都沾着亲,好像是贺国雄叔叔的妻侄女。蔺爱芝跟副省长黄卫国的关系,最早还是贺国雄告诉孟东燃的,说他这个远方表妹,能量大着呢,拿下的不只是黄副省长一人,她身后的高官,多着呢。孟东燃对此毫无兴趣。现在只要见个美女老板,人们总爱往官员身上想,好像女人不跟官员睡觉,就什么也做不成。但有次去省里跑项目,他还真就撞见过黄副省长跟蔺爱芝。那次也真是蹊跷,他刚陪发改委和农发行领导从夜总会出来,正推推搡搡地往洗脚城去呢,就见黄副省长跟蔺爱芝挽着胳膊,亲亲热热往车子里去。同行的农发行行长见他眼神发了痴,捅他一下胳膊说:“哎,管好自己的眼睛,该看的看,不该看的别看,小心眼睛走火啊。”后来在洗脚城,孟东燃就听说黄副省长一些花花草草的事。哪个领导没些传闻,包括他孟东燃,这方面传闻一样少不了。当着他的面,人们恭维他这样那样,说他清廉、仗义、对爱情忠贞,是难得的五好男人。背后怎么糟蹋他,谁知道呢。最可笑的一次,孟东燃有次步行上班,早上嘛,空气新鲜,那些天他又没啥急事,就想步行锻炼一下身体,顺便看看桐江的街景街色。三个年轻干部走在前面,没发现他,口若悬河地争论着什么。孟东燃留神一听,像是谈他,就故意跟在后面,想听听他们到底怎样议论他。就听到其中一人说,昨晚他去歌厅唱歌,正好撞上孟市长跟一女的,那个亲热哟,没法看。另两人马上兴致勃勃地问,女人是谁?说话者故意卖个关子,不说,弄得那两人猴急,情急之下就乱猜。其中就猜到他小姨子叶小霓,还有市电视台一个姓闫的年轻女孩。卖关子者说不是,你们重新猜。那两个也大胆,竟然就把市政府机关有点姿色的女干部猜了个遍,最后像是恍然大悟,终于猜到了夏丹这里。说话者立刻做紧张状,说这事千万别说出去啊,听说夏丹最近又攀上了省里一名高官,孟市长怕要失恋呢!孟东燃终于忍不住了,头天晚上他根本就没去什么歌厅,那种地方他向来反感,除非省里来人,有关单位这么安排了,他才勉强应酬一下。那天晚上他在医院,前任人大主任常国安生病住院,他陪了两个多小时,还是谢紫真硬让他回家的。回到家,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已经离世的常晓丽,由常晓丽又想到自己逝去的妻子叶小棠,着实恓惶了一夜。而这三个人却无中生有地将他拉到了歌厅。孟东燃快步追上前,冲正在神神秘秘讲他跟夏丹故事的年轻干部说:“你是广播局的吧?”那干部一眼认出了他,忙道:“不是,我是外宣办的。”“哦,是外宣办的啊,怪不得你这张嘴……”孟东燃没把话说完,留下三个发呆的干部往前走了。打那以后,孟东燃就再也不步行上下班了,他才知道,很多谣言不是在酒桌上,更不是在办公室散布的,而是上下班的路上。因为只有这个时候,平日不常见的干部们才能遇上,遇上了肯定要谈些什么,如今谈什么才能让人兴奋呢?只有领导的隐私!但黄副省长跟蔺爱芝,似乎不是传言。远东曾经暗示过几次,虽不直接说出来,但话里就是那意思。有次远东可能因为给蔺爱芝把啥事没办好,挨了黄副省长批,跟他诉苦:“如今做秘书,难啊,一个眼神领会错,饭碗就没了。领导佳丽无数,哪个都比你有理,稍稍怠慢,床头风吹过去,板子就挨定了。”孟东燃没敢接话,这种事只能听,千万不敢多言。领导的私生活在他们来说是第一禁忌,听到装没听到,看到装没看到,这是原则。当然,领导一旦带他的相好来你地盘上,那又是另回事——不但要心领神会,还要将方方面面做得天衣无缝,既不能让领导难堪,更不能让你自己难堪,大大方方,光明磊落。把私事办成公事,把阴事办成阳事,把不体面的事办成最体面的事。有次省里一位主要领导到桐江视察工作,就带了一位不知身份的女人,凭眼神就能断定是领导的红尘知己。那女人不像蔺爱芝,蔺爱芝还知道怎么维护黄副省长的脸面,那女人不,开会时非要坐领导身边,一下难住了市里。后来梅英问他怎么办,孟东燃情急中支了一招,让接待人员紧着做了一个座位牌,创造性地写了四个字:“首长随行”。结果那女人就大大方方坐了过去,首长也很高兴,会议结束后直夸孟东燃在工作上有见地,创新精神强。打那以后,“首长随行”就传遍海东,成了另一种身份的潜台词。孟东燃的思绪在蔺爱芝和曲亚萍身上转了一会儿,他对蔺爱芝还是有点好奇,这女人不只是能干,也不只长得漂亮。漂亮女人多了去了,不见得哪个都能跟领导扯上关系。领导眼睛里还是有水的,不是哪个领导都冲“漂亮”二字去。有人说,能干的女人必是跟权力连在一起的,孟东燃不同意,在他看来,女人能干不能干是女人自身的事,跟权力没有必然联系,倒是一些不能干的女人,一旦跟权力连在一起,也渐渐变得能干,这叫权力的外延。但有些女人,天生就跟权力有缘,似乎只要让她们遇见领导,马上就能产生奇特效应,进而,演绎出一系列丰富多彩的故事来……不知是权力在诱惑女人,还是女人在诱惑权力,或者说,权力和女人天生就具有吸附性?算了,不想了,还是打起精神先去见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