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叶茂京果然是海量。酒局设在省城有名的金沙湾大酒店,孟东燃跟夏丹赶到时,包房里已坐满了人。叶茂京早早就来了,还带了办公厅两位干将。这两位孟东燃都认得,一位是省政府办公厅有名的老处长,多少年困在处长位子上,始终上不去,现在心灰意冷,再也不指望提升,天天在酒局饭桌上打发时日。另一位是叶茂京的同乡,去年新提拔的办公厅四处年处长,很年轻,戴副眼镜,猛看像个秀才,软绵绵的,真要杀起酒来,孟东燃绝不是他对手。沙发上还坐着几位,公安厅一位副厅长,住建厅两位处长,还有一位自称是粗人的地产商,孟东燃跟此人喝过酒,感觉很是不好。两年副市长当的,喝酒开始挑人了,感觉不对味儿的人,一杯也咽不下去。以前当发改委主任,哪有这毛病,不管啥场子,都能喝得天昏地暗,喝得能把心掏出来见人。包房里还有两位美女,一位是年处长同学,说是在新闻出版局工作,姓方,大家都称她方方。孟东燃记得有个女作家也叫这名,于是笑道:“原来是大作家啊,久仰久仰。”叫方方的马上笑着纠正:“大市长认错人了,我是小方方,人家是大方方,不敢比的。”孟东燃开了句玩笑:“不管大小,都是才女嘛,幸会幸会。”完了又跟另一位美女握手。叶茂京走过来介绍说:“这是江老板的特别助理,东江地产界的百灵鸟菲菲小姐。”说完又跟菲菲介绍孟东燃。江老板就是那位地产商,据说在东江地产界,他是一匹黑马,杀入行业的时间极短,但势头很猛,真有横扫千军之势。轮到孟东燃跟各位介绍夏丹时,叶茂京抢先一步,说今天要向各位隆重推出一位重量级美女、桐江政界极富传奇色彩的女超人夏丹夏主任。叶茂京话还未落,年处长就带头鼓起掌来,包房里很快响起噼里叭啦的掌声。江老板夸张地恭维:“了不得啊,桐江真是块风水宝地,怎么说呢,对,人杰地灵。有梅大市长这位美人,现在又有夏主任这样水灵灵的后起之秀,孟市长,你可让我们开眼界了。”“老江你别恭维,也不看看百灵鸟脸色。”公安厅副厅长开始起哄。叫菲菲的马上还击:“哪儿跟哪儿啊,我的心思早就在帅哥身上了,今天这么多帅哥,还都是超重量级的,我早就眼花缭乱了,是不是啊叶秘书长?”说着,冲叶茂京嗲嗲地飞了个媚眼儿。那边年处长的同学方方也不示弱,马上插话道:“秘书长见了夏小姐,哪还顾得上我们,今天我们可都是绿叶,全陪着夏丹妹妹了。”说完又甜甜地冲夏丹一笑,“来,夏丹妹妹,跟我坐一起,他们全都是狼,姐姐保护你。”孟东燃并不觉得夏丹比方方年轻,顶多两人同岁,但方方主动以姐姐自居,证明今天他们全都是冲夏丹来的。官场上有些事是很谨慎的,半句错话也说不得,有些事却很能公开。尤其这种场面,牵扯到男男女女的话题,大家尽可放开了说,说多野也不过分。有人说官场中人到一起,谈论最多的就是男女话题,拿女人找乐子,是官员最大的嗜好。这里面有两个原因,一是官员们到一起,谈什么都不合适,工作禁谈,私事免谈,敏感话题一律靠边站,但大家聚在一起,总得有说笑之声,总得把气氛活跃起来,于是挑来挑去,只剩下男女这档子事了。这就叫不论时事,只谈风月。二来,酒色财气始终是连在一起的,喝酒为了啥?兴奋。男人怎么才能最兴奋?得有女人。同样一个理,那些特意跟来同官员喝酒的女人,也是为了兴奋,让官员兴奋,也让自己兴奋。于是乎,这话题就经久不衰,成了大家最能接受也最愿意接受的一个话题。一阵热闹后,叶茂京说:“坐吧,难得这么多人聚一起,今天这酒局是专为孟市长和夏主任设的,其他各位好歹都是省里干部,基层来了首长,怎么着也得拿出百分之百热情来,不然,孟市长就要取笑我们了,以后去桐江,怕是连饭也蹭不到。我先给孟市长和夏主任敬酒,你们敬不敬,就看各位的态度了。”说完,端起酒杯,就给孟东燃敬。明知道这是鸿门宴,孟东燃还是紧忙端起了杯子。官场中的酒局饭局形形色色,有“孙子宴”,那是专门求人办事的,有“问道宴”,是专门求师问道的,也有“联络宴”、“交流宴”,还有“项目宴”、“攻关宴”、“答谢宴”,凡此种种,喝的无外乎一个“权”字。权到哪里,酒摆哪里。权在谁手中,酒局就在谁手中。今天这酒,明着是为孟东燃和夏丹摆的,暗里却是叶茂京自导自演的一场戏。单是冲今天叫来的人就知道,省里最近并不平静,好多戏仍在持续上演。看一个省里的政治风向,不要只盯着省里几位要员,盯不到的。省长书记永远都表现得平易近人,面目可亲。他们脸上不写“斗争”两个字,写的是“团结奋进”。就算他们有斗争,作为下面官员,充其量也只能想象一下,想闻其声观其态,做梦去吧。就跟桐江下面县里乡里的干部想看到梅英、赵乃锌、孟东燃他们的斗争一样,也只是个传说。但斗争总是有其表现方式的,最直接的,就是看叶茂京他们怎么演戏。领导之间的不和往往都是从下属之间的不和开始的,而领导之间的和谐却不需要下属参与,他们自己就能演好。有阵子,叶茂京跟罗副省长的专职秘书长来了一场拉锯战。那场拉锯战的种种细节,孟东燃都听到了,很好玩,更值得咀嚼。最精彩的一次,两人在同一家酒店,面对面开了包房,然后叫来各自线上的人,拼酒。那场面要多精彩有多精彩,要多激烈有多激烈,最后甚至有点悲壮。因为到场的人并不全是铁了心要往一条线上站,多多少少还想在两条线上摇摆。结果在走廊里撞上,全都一个表情,苦啊。那次斗酒还是以叶茂京这边告败结束,他怎么可能斗得过常务副省长那边的人呢?不过叶茂京自己觉得很成功,他是第一个站出来跟罗副省长挑战的人,虽然事后挨了黄副省长批,但省里找他的人分明多起来。包括孟东燃他们,也是那次之后才意识到,劲儿要留一半,往叶茂京和黄副省长这边使。今天这出戏,分明还带着那种意味。叶茂京为啥强行要把孟东燃他们留下,就是怕孟东燃屁股一转,从黄副省长办公室直接奔向罗帅武那里。高铁站的变故因罗帅武而起,孟东燃他们当然会转而去攻罗这座山头。这是叶茂京万万不能容忍的,他得替黄副省长把好这一关。可他哪里知道,孟东燃带着夏丹赴宴前,早把一切安排妥当,这阵,梅英带着一干人已经跟罗副省长坐一起喝酒了。当然,孟东燃也相信,叶茂京今天是一箭双雕,甚至一箭多雕,一场酒要拿下的东西,估计有点多。一阵狂轰滥炸式的敬酒过后,酒局稍稍平静。孟东燃和夏丹都被灌了不少。官场中的酒局是不讲条件的酒局,明着就是把你往翻里灌,除非你官位在别人之上,否则,就算你不断敬别人,也是你先翻。因为别人可以意思意思,你不能。高官喝一周不醉,不是酒量大,是酒压根儿就进不了人家肚子。何况今天这场面,一上来就目标明确,男男女女轮番进攻,让孟东燃和夏丹喘气的机会都没。孟东燃自知酒量还行,但对夏丹没底,尽管跟夏丹喝酒不是一次两次,但到现在也不能断定,她的酒量到底有多少。有时她奇猛,能对付五个六个的,有时一杯下去,就显得非常痛苦。今天还行,第一轮轰炸结束后,夏丹仍然面不改色,稳稳地坐在那儿。孟东燃正要松口气,叶茂京的话到了:“怎么都不给我面子啊,方方小妹,你不能只顾着给夏主任夹菜,那样夏主任会不高兴的,女同志都怕吃,来点新鲜的。你们脸上都染了红,夏主任还镇定自若,这怎么行,显得我们省里同志没水平嘛。”这话等于是拉开了第二场恶战。孟东燃断然没想到,方方这女人居然是个酒场奇才,怪不得年处长要拉她来呢,原来是他的秘密武器啊。接过话,马上就甩开膀子,要跟夏丹练拳。夏丹哪会这个,她顶多就是喝喝闷酒,在桐江那边,就算领导们猜拳,也轮不到她。偶尔玩玩两只小蜜蜂还行,真要学男人一样比划拳脚,就是弱项了。而方方不止会一种拳,会得太多了。这样来六拳,那样又来六拳,一轮接着一轮,划完夏丹又转向孟东燃,跟孟东燃刚刚交过战,马上又转向夏丹。一桌的佳肴放在那儿,谁也不动筷子,都在看她的景致了。俗话说的好,菜是看的,酒是灌的,男人是让女人搞翻的,女人是让男人拿迷魂汤迷倒的。今天却是齐全,让方方一个人,就把孟东燃和夏丹拿下了。也怪夏丹。女人都有一个毛病,到哪儿也改不了,就是任何场合都不能见别的女人抢风头,一抢,自己就较上劲了,非要论出个高低。这样一来,夏丹不但脸红,脖子也红,而且,露外面的半片酥胸,也红得让人羞、红得让人醉、红得让人没法不想入非非……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多小时,两箱茅台已经空出十瓶。方方是倒下了,钻进卫生间不出来。这边百灵鸟菲菲也不示弱,非要跟孟东燃交流十二拳。孟东燃腹中如火烧,十分难受。加上高铁这件事还悬着,结局到底如何,谁也把握不准,更加杀伤了他的战斗力。一阵恶心涌来,差点就呕吐出来。强忍着喝了几口水,孟东燃卷着舌头说:“我最爱跟美女较量了,跟美女喝酒,一杯胜过三……三杯啊。可惜今天没……没量,我投降,投……降。”说着,抱着肚子就往外走。夏丹会意,尽管酒精在体内燃烧,但清醒还是有,也跟着孟东燃往外走,说要扶扶市长。这中间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百灵鸟突然站起来:“今天可不容许你扶孟市长,好歹我也算是半个美女,美女扶帅哥,天经地义。”说着搀了孟东燃,就往外走。孟东燃想拒绝,却已经说不出口。他们刚出门,叶茂京就站了起来:“好啊,美女扶帅哥,我就来个英雄救美。今天夏妹妹就交给我了。”他终于改口叫夏妹妹了。不等夏丹做任何反应,他的胳膊已夹住了夏丹,老鹰提小鸡一样提着就出了包房。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谁都知道。包房里几个人相视一笑,公安厅副厅长重重说一声:“来,我们干两拳。”那边住建厅处长说:“干就干!”于是就干。别以为这是耻事,其实对他们来说,类似的事谁都有过。看上某个女人,用点小计谋,能拿下当场拿下,当场拿不下的,将其列入计划,总之,不能只动心不动手。况且,今天他们成全了秘书长,改天秘书长就会成全他们,如此开心之事,何乐而不为?一阵狂笑从包房里发出,似是哪位讲了个段子,很露骨,很提神。这天的酒局是被孟东燃骂散的。孟东燃摇摇摆摆走在走廊里,目光却一刻也没离开过包房这边。扶他的菲菲几次用胸脯遮挡住他的视线,孟东燃故意一趔趄,就将半个身子躺在菲菲怀里。菲菲尖叫一声:“孟市长你咋能这样啊,我可不是……”孟东燃卷着舌头说:“你谁啊,你怎么在我家,我老婆呢,我老婆的衣服怎么在你身上?”菲菲一边扶他一边解释:“孟市长这是酒店,你真喝多了啊。”接着又喊,“秘书长,孟市长真的喝多了,我扶他到那边休息一会儿。”这当儿,叶茂京就拖着夏丹出来了,是拖,根本不是搀也不是扶。孟东燃又叫一声:“我要回家,给我老婆打电话,让她来接我。”这边还没说完,那边门一响,叶茂京拖着夏丹进去了。孟东燃坚信,那边绝不是简单的包房,包中有包,房中有房,说不定还有一张大床,正诱惑十足地等着那些急不可待想上到床上去的人。怎么办?孟东燃打了激灵,他真不知道类似情况夏丹以前是否遇到过,具不具备逃身的计谋与经验?但有一点他很清楚,夏丹不可能撕破脸逃出来,他也绝不可能撕破脸扑进去。而且他更坚信,夏丹之所以屈存,完全是为了他。为了他啊!孟东燃觉得血往一处涌,快要集中到某一个地方了,但却不能喷出来。他“呵呵”笑了几声,又一个踉跄,步子就到了刚才叶茂京进去的那包房前。叫菲菲的立马慌了,顾不上羞涩,近乎用整个身子挡住了他,一双棉球一样的大奶子几乎就要堵在孟东燃脸上:“市长你走错了,我们的厅子在那边,来,我扶你。”孟东燃已经贴住门的耳朵并没听到那种恐怖声,里面好像是某件事发生的前奏。心略略放下,还好,叶某人还没到厚颜无耻的地步,还知道来点前奏。不像省里某位前任副秘书长,直接就在办公室把档案局一位女干部那个了。孟东燃也采取了缓兵之计,规规矩矩回到了包房。这时候他的双眼已经无光了,标准的醉酒状态。他冲里面人说:“喝啊,为什么不喝?来,继续战斗!”年处长马上过来扶住他:“就等你呢,还以为市长倒在卫生间出不来了。”“你才倒了呢,来,喝,不醉不归!”于是又喝。这时候孟东燃已经不是在喝酒了,而是在喝血;在喝一种愤怒,对自己的愤怒。他突然想,如果自己权力在别人之上,叶茂京还敢这么做吗?于是又抓起一瓶酒,索性直接灌起来。年处长见状,终于松下一口气道:“孟市长是喝醉了,缓一缓吧,等领导回来。”领导却迟迟不回来,孟东燃这边等得心都烂了,那边依然没有动静。孟东燃像电影导演一样,脑子里哗哗闪着那边有可能发生的荒唐一幕,而且在心里掐着秒表,一步步地计算时间。就在他计算着快要撕扯到床上的那一刻,手中的杯子莫名其妙响了。紧跟着,是他发出的野蛮叫声:“夏丹呢,夏丹跑哪儿去了?把我丢下不管,自个儿先开溜,有这样的下属吗?”年处长慌了,拍着他肩膀说:“夏主任在,市长你喝多了,稍稍休息片刻,我们接着再喝。”“夏丹,我找夏丹,什么货色,敢把市长丢下,她当逃兵。让我在这里出丑,她居然开溜。夏丹,快出来陪年处长喝酒!”他真就成了醉鬼,谁的话也听不进去,高声喊叫,骂骂咧咧。到最后,竟掏出电话打给夏丹,破口大骂。一场危局就这样被化解。等夏丹面红耳赤从那边跑来时,孟东燃已经拂袖而去。夏丹红着脸追到楼下,意外看见秘书温彦乔跟主任李建荣站在车前。李建荣惊讶地瞪住她,像是从她身上瞅出了什么破绽。孟东燃倒是平静了许多,不过一看李建荣那傻子似的目光,马上又怒:“还犯什么傻,回去!”坐在车上,谁也不说话。孟东燃跟夏丹坐一辆车,李建荣跟温彦乔坐一辆。孟东燃喘着粗气,继续装醉。也许只有装醉,才能让夏丹负担轻些。这晚,孟东燃没睡着,折腾了一夜。忽而骂娘忽而砸东西,忽而又跑卫生间去吐。他真是吐了,秘书温彦乔从来没见过,他能吐得如此轰轰烈烈。另间屋子里,夏丹也没睡。痛苦和幸福纠缠在一起,折磨了她一夜。很奇怪,夏丹这一夜居然体验到了幸福。4梅英告诉孟东燃,高铁建站的事有可能真要黄。“这个老滑头,嘴上一套背后一套。还不知他拿了黑狮子多少好处!”孟东燃心里打个冷战,梅英这样骂人从来没有过,况且她说的老滑头,不会是别人。敢这样说罗副省长,可见梅英心里有多窝火。黑狮子自然是吴江市委书记贺丽英,梅英老拿黑狮子比喻她。其实两个女人在私下里很要好,但一面对工作,就你是你我是我,分得特清。去年为争一个项目,两人一度话都不说。后来项目尘埃落定,贺丽英主动到桐江,跟梅英赔罪,说不该下黑手。可是一到关键时候,就什么也忘了,该下的黑手照样下。“还有办法补救吗?”孟东燃有点内疚地问过去。“你觉得呢?”梅英没直接回答,反问了一句。孟东燃就显得难堪了。最近不知怎么回事,他跟梅英之间老出现这种卡壳,其实他也不想这样,以前那种痛痛快快的对话方式多好啊。未等他回答,梅英又说:“必须想办法,这次我们绝不能输给吴江,不能!”看着梅英咬牙切齿的样,孟东燃精神一振。“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去部里活动,拿到部里这一票。”他说。“你以为铁道部是你家啊?”梅英略带着讥讽说。“不是省里已经改变主意了么,不去部里还能怎么着?”孟东燃不服气地说道。“知道他为什么改变主意吗?”梅英问。孟东燃摇头,他跟罗副省长见面机会不多,当上副市长后,还没有机会单独跟罗帅武汇报过工作。他对罗帅武的了解,仅仅限于一些传闻,缺乏最感性的东西。两人正谈着,黄国民进来了。黄国民现在是市政府秘书长,潘向明出事,赵乃锌升任市委书记,等于是把孟东燃这拨人全给提拨重用。黄国民之前最大的理想是当发改委主任,接孟东燃班,没想班子调整中,政府秘书长一职实在找不出合适人选。刘泽江倒是可以,可他做事太黏,缺乏魄力,梅英对这种缺少力度的男人不大感兴趣,最后,黄国民就被推到了前台。他在这位子上表现不错,很快又升为市长助理,论级别,现在跟孟东燃一样了。“国民你来得正好,有件事难住了我和东燃,你帮我们分析分析,找找原因。”梅英热情地招呼黄国民。黄国民看了眼孟东燃,做个鬼脸出来。孟东燃不明白这鬼脸的意思,没敢乱说话,心里却扑扑的,好像有什么把柄落在了黄国民手里。“是高铁西站的事吧,看把两位市长愁的。”黄国民嬉笑着脸说。“给我正经点,啥时候了还嘻嘻哈哈!”梅英抢白了黄国民一句。黄国民规规矩矩坐下,三个人商谈起来。梅英的难处不在于到哪儿去活动,部里也好,省里也好,该找的人都找过,该跑的路子也都跑到。铁道部意见很明确,高铁建站,除铁道部明确规定的几大站外,其他小站,也就是铁道部规划外扩建部分,操作模式都是由当地政府先提出来,自行规划,自行选址,然后向铁道部报批。建设费用也由当地政府出,铁道部只负责指导。而吴江跟桐江紧挨着,两家只能建一个站。两家在这项目上都下足了功夫,梅英甚至把不该动用的关系都动用了,没想最后还是让罗副省长给否决了。她必须搞清楚,自己输在哪儿,不搞清楚盲目去跑,不是她梅英的风格。听了梅英的疑惑,黄国民说:“问题肯定出在章老水身上,这个不用怀疑。”“章老水?”梅英和孟东燃同时望住黄国民,感觉他的话有点匪夷所思。黄国民不紧不慢,说:“当初我们从吴江那边翻牌,就是因为我们动作快。在吴江还没反应过来前,我们这边就开始搬迁,开始大规模动作。上面也是看中了这点,相信我们有决心、有信心把桐江西站建好,这才推翻了前面的决定。”黄国民边说边看梅英脸。梅英像是被他打开了思维,脸上表情比刚才活泛许多,带着鼓励的口气说:“继续讲。”孟东燃却有些不安,好啊,黄国民,弄半天你是把责任往我身上推,怪不得一进来就冲我扮鬼脸。黄国民接着道:“昨天你们去省里,我也没闲着,偷偷去了趟吴江,找老谢。据老谢说,他们书记这次就是抓住三道湾移民闹事、不断上访的事,在罗副省长那里大加渲染,才让罗副省长改变决定的。”“这个黑狮子!”不等黄国民说完,梅英的骂声就出来了。昨晚她厚着脸皮,学小姐一样没脸没皮地黏在罗副省长身边,企图拿这个让罗副省长动心,把那句话收回。无奈罗副省长主意已决,反复跟她声明,谈别的事都行,独独车站这事,不能提。害得她白白灌了一肚子酒,到现在胃里还翻江倒海呢。原来问题出在这儿!骂完,梅英就盯住了孟东燃,盯得孟东燃毛骨悚然。“孟副市长,这个理由你信不?”孟东燃没好气地看了黄国民一眼,起身道:“应该是这样吧,总得有一个原因,是不是?”“这话什么意思?国民说的不对?”梅英紧追着问。孟东燃只好缴械投降,事实上这层他早就想到了,只是碍着此项工作由他负责,章老水那边的冲突又因他而起,才没敢点破。这阵不得不老老实实说:“解铃还得系铃人,我马上去找章老水。”“东燃啊,你让我怎么说你。那新五条,当时我跟你怎么说的,你就是固执,非要答应,这不,乱子出来了吧?”梅英旧话重提,又想教训孟东燃。孟东燃心思已经飞到章老水那边了。关于新五条,是这次三道湾村民上访的焦点,也是西区搬迁中遇到的新问题。只不过,这点上他跟梅英的认识不同,他是站在村民和章老水这边的,而梅英在坚决捍卫政府的利益。什么时候政府的利益能跟老百姓的利益在一个点上,双方不发生冲突,不发生矛盾呢?这个问题总是在困扰着孟东燃,现在越发解不开,也让他处理问题的方式方法发生了一些变化。可能梅英更大的不满来自这里吧。梅英还在发着牢骚,办公室门“哐”地被推开,进来的是副秘书长罗世玉。梅英被这不速之客打断,显得有些恼怒,口气极不好地说:“怎么回事,土匪啊你?”罗世玉脸白了几下,没敢跟梅英解释,急赤白脸地跟孟东燃说:“孟市长,出现意外了,那个章……”“章什么章?”梅英越发恼火,她最见不得的就是下属慌张,更见不得这些人没轻没重往她办公室闯,什么体统嘛!黄国民走过去,安慰似的跟罗世玉说:“啥事慢慢讲,那么慌张做什么?”“不是啊秘书长,章岳不见了,四下找不到。”罗世玉拉起了哭腔。“什么?”孟东燃一下就奔到了罗世玉跟前。章岳是昨天晚上一点失踪的,罗世玉他们隐瞒了孟东燃,并没第一时间跟孟东燃汇报。当然,一开始他们也没想到章岳是“逃”了。孟东燃去省城后,罗世玉跟信访局长曾怀智专门就如何看好伤者跟下属做了强调,并采取了人盯人的战术。两人知道,孟东燃这方面很谨慎,之前桐江发生过上访人员在领导眼皮底下割腕自杀的事,差点把分管副市长齐广田的大好前程给毁掉。打那以后,桐江市委、市政府领导对待上访的态度变了。尤其孟东燃,多次会上强调,要善待上访人员,要把上访者反映的事当成大事、紧事,认真研究解决;暂时解决不了的,一定要明确解决期限,要给上访者吃上定心丸。同时,孟东燃还特别强调,要采取有力措施,保障上访者的人身安全,严防各类恶性事件的发生……遗憾的是,他刚离开桐江一天,上访者章岳就失踪了。孟东燃冲罗世玉和曾怀智发了一通火,劈头盖脸,骂得两人抬不起头来。等火发完,他才问详细情况。罗世玉说,他们对章岳采取了特殊看护,专门从信访局和三江县政府调来两名女同志,轮番看着她。昨天半夜,大约一点半左右,章岳突然喊头痛,双手死死抓住脑袋,在床上滚来滚去。信访局女干部小肖跑去叫大夫,三江县抽来的小林给她摆了条毛巾,要她热敷。章岳打开小林的手,骂着让小林去叫大夫,说她活不成了。小林见她头上直冒汗,脸色发青,嘴唇咬出血来。吓得慌了手脚,就给小肖打电话,催她快点。二十分钟后,小肖带着值班医生来了,医生看了看情况,也不好判断,只说先打止痛针。章岳骂医生,说他是刽子手,见死不救。后来又骂护士,说她们想谋害她,给她用违禁药品。接着就倒在床上,大喊要死了,样子非常狼狈。“后来呢?”孟东燃听着不耐烦,他想听最要害的。“后来医生怀疑她脑部有淤血,带她去做CT,结果,就让她从CT室给溜了。”“全是饭桶!”孟东燃气不打一处来。几个部门,十多号人,加上医院那么多工作人员,连个人都看不住,还能做什么?同时又气章岳,这不知好歹的女子,净给他添乱!“必须把她找到,这人是个是非。”孟东燃情绪激动地说。“市长,该找的地方我们都找了,到现在没有一点消息……”信访局长曾怀智非常内疚地说。“她是老鼠,能钻了地洞?对了,她的伤到底重不重,千万别再给我整出个意外。”“据医生讲,她的伤势并不严重,而且公安方面也证实,当时械斗中,那几个小混混并没打她,是她趁乱撕开自己衣服,又把别人的血抹在自己头上。”“真有这事?”孟东燃有几分惊讶,转而就摇头。这种事章岳做得出来,自己让她蒙骗了。就在这时,孟东燃的手机响了一声,拿起一看,是短信。等看完,孟东燃脸上就不知是喜还是怒了。短信是章岳发来的,不过她又换了手机号。这女人!她幸灾乐祸地跟孟东燃说:孟大市长,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那小儿科,是玩不过我的。我现在在去北京的火车上,有本事你就派人来抓我,最好你自己来,不然,我把强拆暴迁的事全都给你抖出去,抖到中南海。孟东燃那个气哟,真想找个地方狂吼几声。抱着手机发了半天愣,突然就将电话拨过去,还没容他教训章岳,章岳奚落他的声音就到了:“孟大市长,你手下真是饭桶,连个女人也看不住,你辞了他们吧。”“你混蛋,给我马上回来!”孟东燃咆哮道,吓得罗世玉跟曾怀智连打几个冷战。等弄清不是冲他们发火,两人才可怜巴巴望住他,等他下文。“你让我回来我就回来啊,你又不是我爸,哥也不算。”“那好,我这就找你爸去!”孟东燃边说边往外走,走几步又回来,他看到从外面走来的章老水,章老水后面还跟着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去啊,我爸找不到我,会跟你急,你就等着焦头烂额吧。”章岳在电话那边哈哈大笑,简直就把他当猴耍。孟东燃快要气疯,这小丫头片子,折腾起人来真是恶毒!还没容他发火,章老水的粗嗓子就到了。“我闺女呢,孟市长,我闺女呢?”“是老章啊,快请进,我刚从省里回来,正跟他们交待事情呢。”“从北京回来也不中,我来看我的闺女,你们把她关什么地方了?”“关?”孟东燃佯装糊涂,脸上硬挤出几丝笑,“老章你说什么呢,章岳不是在医院治疗么,放心,我们给她找了最好的医生。”“哼!”章老水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目光避开孟东燃,冲信访局长曾怀智说,“你把我女儿弄哪儿去了,我女儿犯了什么法?”“老章你好好说,好好说嘛。”曾怀智显得心虚。“没法好好说,今天见不到女儿,我跟你们没完!”另两个男人也气乎乎说:“对,不把我家小岳交出来,我们就不走!市长咋了,我们上访有什么错,市长就有权力抓人啊?”说完,屁股沉沉地搁在了沙发上,摆出一个龙门阵。孟东燃哭笑不得,想解释,又没那份心情,就想开溜。这种时候,溜是上策。章老水及时地识破了他的阴谋,一下将他堵在门里:“孟市长,我是跟你交待过的,女儿交给你,见不着人,我得跟你要。”孟东燃只好搪塞:“怎么见不到人呢,不是在医院治疗么,走,到医院看看去。”“看个头!”章老水突然恶狠狠地站起来,“把我当猴耍啊,我章老水也是喝过海水的人,哪个敢不把我当人,我章老水就跟他较上劲儿干!”“老章别动怒,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嘛。”孟东燃只好硬着头皮给章老水做工作。没办法,当市长的,有时候真是很可怜,上面不能开罪,下面同样不能开罪。惹急了下面,给你闯出祸来,上面大怒,你的乌纱帽就别戴了。嘴上讨好章老水,眼神却在不停地示意罗世玉,让他别站着,得想法子让他先走啊。罗世玉总算是反应过来,又是给章老水倒水又是忙着敬烟,热火劲就像居委会大妈。没想章老水不吃这一套,二次发起了火:“孟市长你说,你让我们搬,我们听你的。你让我们把土地让出来,我们也听你的。我章老水哪点不配合你了?自从西区建设开始,三道湾村哪一点让市里为难了,还不都冲你孟市长面子。可结果呢,地收了,卖了,房子也扒了,到现在市里一项政策也不落实,就知道出尔反尔,变着法子耍我们,你让我怎么跟村里交待?那可是一村人啊我的孟大市长,你们就忍心……”章老水说着说着,竟哽咽起来。孟东燃一下就走不开了,就像一根鱼刺卡嗓子眼里,半天吐不出来。他承认,三道湾村民,为桐江西区开发做出了牺牲,也做出了巨大让步。是他没把工作做好,让村民们受罪了……高铁选站刚开始,梅英和赵乃锌就提出,要抢先一步,将桐江西边三江县和桐坝区交界那一块大批土地征收过来,借高铁建站之机,打造出一个崭新的桐江新城,美其名曰“桐江西新城”。其实这一招并不新鲜,放眼高铁建设,在地方自行选址这一块,哪里不是有意在偏远地区?目的实在是明确不过。在地方政府眼里,高铁早已不是一条轨道不是一座站,而是一次史上绝无仅有的重大机遇。利用这一机遇,在废墟上建起一座新城,这是多么壮观的一件事。对迟迟不见复苏的地方经济,这又是如何的一支兴奋剂。于是几次会议之后,市委、政府很快形成决议,将桐江西站定在三道湾,抢在别的市做出行动前,先制造出一番热闹景象。孟东燃前脚负责三道湾的搬迁,后脚,市里相关部门就开始运筹帷幄。不出两个月,桐江新西城的宏伟蓝图就摆在书记市长的办公桌上了。真诱人啊,按初步规划,桐江西客站片区总规划面积62平方千米,建设规模约60平方千米,人口规模初步规划为55万人。西客站片区中心区规划面积30平方千米,建设规模30平方千米。其中西客站核心区约占10平方千米,占总面积的六分之一。这是一个巨大工程,耗资数百个亿不说,单是建设工期,起码要在十年以上。十年以上啊——但这宏伟目标如今又让章老水给挡住了!孟东燃是第二天上午十点乘飞机离开桐江的。他如实向章老水说了章岳情况。得悉女儿又往北京跑,章老水一反常态,撇下搬迁话头,一把抓住孟东燃的手说:“这妖孽,她在害我啊。孟市长,求求你,快去把她找回来,快去啊。”孟东燃没想到章老水反应如此强烈,多少带着不解问:“怎么成害你了,她不是帮你讨回公道么?”“她的话你也敢信?这惹事鬼,不把她这条命搭上,不甘心啊。天,我咋就生了这么一个孽障!”章老水捶胸顿足,表情吓坏了孟东燃。“没事吧老章,你可别吓我,都说女儿是爹的小棉袄呢。她去北京是告我,我这心里还扑扑的呢。”“孟市长,快别这么说了,这丫头我知道,她是给我闯祸呢!求求你,快帮我把她找回来啊。”章老水完全变了个人,刚才还在办公室跟孟东燃大闹,忽然间就又转过来求着孟东燃。孟东燃愕然。有关章岳的事,他是听说一些,这女子是在北京读的大学,学法律。毕业后本来考上了研究生,读半年忽然又就了业。先是在一家媒体,后来又到一家网站。前些年她在北京打拼,要说也还成功。谁知突然有一天,背着包回来了。这之后,她就没消闲过,三天折腾这儿,两天折腾那儿。忽而当律师,忽而又在媒体,有那么一阵子,居然不明不白失了踪,急得章老水头发都白了。女大不中留,留了更不好养。章岳母亲死得早,是章老水又当爹又当娘,将她培育成人。章老水一心想让女儿有出息,看女儿整天不着调,忽然像个富婆,大把大把地烧钱,忽然又丢魂落魄,几天关在家里不出门。这是什么日子嘛,这跟他想让女儿过的日子完全是两样嘛。再后来,章老水听说一些闲言碎语,更是急得不行,苦口婆心求女儿,好好工作吧,要不就正正经经找个人家,嫁了。你猜章岳跟他怎么说?她说:“爸,我们这一代人跟你们不一样,你们任劳任怨,一辈子都为别人活着。我们不,我们崇尚自由,享受生活。”见章老水皱眉头,她又扮个鬼脸说,“爸你就放宽心吧,我会活出一个样子来给你看。”说完没多久,就又不见,说是为桐江一上访多年的妇女到北京告状去了……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传奇,孟东燃虽然不知道章岳这些年到底在做什么,追求的又是怎样一种生活,但就他跟章岳打过的几次交道看,这女子不简单。外表看着清纯、单薄,内心却复杂得很。这阵听章老水如此为女儿担忧,就觉有些不可思议。章老水一把拉起他,往外走。到了楼道深处,含着泪花说:“孟市长啊,到这地步,我也不瞒你了。这次上访是她出的主意,新五条也是她帮我想出的。唉,我糊涂啊,怎么能信她……”“她到底怎么了?”孟东燃突然警觉起来。章老水又捶了一下胸,“嚯”地蹲地上说:“还能干什么,她跟政府作对作上瘾了啊。你快去,拦住她。三道湾的问题我相信你孟市长,不要让她到北京乱说,也不要让她给别人当枪使啊。”“当枪使?”孟东燃心里重重响了一声,他还是头次听到这种话,本能地,脑子里就跳出几张面孔,莫非……这边还没个决定,梅英那边指示又到了,让他做好准备,火速上北京,找铁道部,做最后努力。本来说好梅英跟他一道去的,结果快要出发时,赵乃锌的指示又到了,让孟东燃一个人去,具体事宜去了找桐江驻京办老墨。梅英不能离开,市里还有其它重要工作。梅英不服气地说:“什么重要工作,他们现在是全线退缩,想放弃!”这句话让孟东燃狂热的心一下凉了半截。桐江西站,一开始轰轰烈烈,大家争先恐后,怎么到现在,越来越变味了?天很蓝。登上飞机的一瞬,孟东燃发现,好久没看到这样的蓝天了。他冲蓝蓝的天空笑了笑,算是为自己此行送个祝福吧。不管怎样,他是停不下,也不能停,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得前去挣扎。一个人不能总在退缩中求生存,官场上以退为进的例子很多,但以进为进的例子也不少。孟东燃还是相信一句话,前程是干出来的,不是平衡出来的,也不是妥协出来的。况且,他对新城的理解跟别人不大一样,别人看重的是政绩,是建设新城带来的轰动效应。他看重的却是桐江美好的未来。是的,新城在他心里,是另番样子。有人说,如今谋什么也千万别为人民谋福祉,这话太假,没人信,还不如老老实实说是为自己谋乌纱、谋官位。孟东燃对此不敢苟同。官员看重乌纱不假,但不是所有的乌纱都戴在不作为的人头上,一大批官员,还在呕心沥血,励精图治。要不然,社会不会发展这么快,前进的步子也不会这么有力。是的,前进,前进才是所有人努力的方向。不进则退,这永远是真理。个人如此,企业如此,地方更是如此!罢了,不想了,乱事太多,他得趁这工夫,好好理一下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