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下2

孟东燃如愿以偿,当上了桐江市副市长,在市长梅英和市委书记赵乃锌的双重呵护下,他在副市长的位子上干得很从容,很快就得心应手。京东高铁要建设,围绕着在桐江建站还是在另一个市吴江建站,省里市里展开一系列竞争。吴江和桐江两个兄弟市更是争得不可开交。然而,高铁建站绝不是一帆风顺,围绕站址选择以及村民搬迁,孟东燃被一大堆矛盾包围,省里罗副省长和黄副省长意见又不一致。就在新城建设大举推进时,突然曝出常务副市长梁思源的腐败问题,中央严惩腐败,常务副省长罗帅武翻船,梅英受其连累,丢了官帽。面对同僚的失败,孟东燃如何反击,又能否在新一轮博奕中胜出?

第九章1
在官场,不管是敌人还是朋友,
在脸上能看到的永远是和谐和友好
1
孟东燃真没想到,他在医院住了二十天,桐江市政府竟发生这么多变化。梁思源像是急不可待,省里刚宣布政府工作由他主持,马上便在政府内“变革”。说是“变革”,其实就是打压排挤,将梅英和孟东燃这边的人一一“清理”出队伍。轻者,如秘书长黄国民,让他坐冷板凳,整天安排些杂七杂八的事,比如接待啦,下乡检查啊,全市卫生大评比啊,将精力全耗在上面,根本无暇顾及本职工作。秘书长这个缺,梁思源干脆自己挑了,实在忙不过来,就找信访局长曾怀智。不少人跟孟东燃反映,这阵子,曾怀智可火了,几乎就在扮演秘书长角色。黄国民更是哭丧着脸说:“要让姓曾的干,就直接任命,干吗把我夹在中间,不伦不类,让我受这份气!”
这天一场酒宴,省招商局长带人下来视察西区,继续为西区开发造势,同时带了十几位异地富商,鼓动他们到桐江投资。市里举办酒会,居然没让黄国民参加,该黄国民做的一应事,都转交给曾怀智做了。同时,曾怀智还把外号叫“小鸽子”、有着桐江睡美人称号的工信委科长、三十出头的许燕介绍给梁思源。梁思源对许燕几乎是一见钟情,短短几天就打得火热,走哪儿带哪儿,根本不在乎别人的议论或评价。这天的招待酒会,许燕几乎成了梁思源的助理,反正人家是工信委的,也跟招商引资沾点边,跟西区建设更沾着边,谁也不能说许燕没资格参加。当然,这种场合,梁思源还是想到了掩人耳目,将工信委主任还有副主任叫到场,这就让许燕表演得更加从容。黄国民这边,更是牢骚满腹,工信委的人都能参加,堂堂秘书长却被拒之门外,心里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孟东燃没有心思听黄国民发牢骚,谁的牢骚他也不爱听。这种时候,牢骚完全无济于事,他要搞清的是,梁思源到底想干什么!
这天,孟东燃来到办公室,还是没能见到副秘书长罗世玉和秘书温彦乔。这已经是他上班第四天了,对一个副市长来说,连续四天给他摆空城计,他受不了,而且也觉得,有人把文章做得太离谱了!这样的戏,怕整个海东省,没人演得了第二出!
他抓起电话,毫不客气地就打给罗世玉。
“你在哪儿,想不想上这个班了?”
罗世玉一听是他,立马抖着声音说:“是市长啊,我跟温秘书在西区,市长让我们调查那个藏车的洞,没有结果不让回去,这些天我们吃住都在这边。”
“哪个市长让你调查的,没事干是不是,放着自己的工作不做,净搞些没名堂的事,是不是精力充沛得没地方去使?”骂完,恨恨道,“马上回来!”
“这……”罗世玉犹豫了,吞吞吐吐。
“给你们半小时时间,你们自己看着办!”孟东燃“怦”地压了电话。
半小时后,孟东燃的门敲响,罗世玉跟秘书温彦乔缩头缩脑站在外边。孟东燃不看还罢,一看,差点没叫出声来。两人灰头灰脸,让黄土染得跟盗墓贼一样。尤其罗世玉,哪还有个副秘书长样,村支书都不像,完全是一农民,刚从农田地里回来的农民。
“你们……怎么回事?”孟东燃吃惊得不知问什么是好。
“唉!”罗世玉拍打一下身上的灰尘,苦着脸说,“找不到挖洞的人,昨天起我们两个填洞。”
“你俩填洞?”孟东燃气得笑了起来。
“还能咋,给我们一周时间,要么查出洞是谁挖的,车子怎么藏进去的,啥人出的缺德主意。要么,把洞填了,该干吗干吗去。”罗世玉说。
“你们真就填?”
“不填还能咋,就这,还挨批呢。眼下半个市政府都搬到西区了,当那么多人面,让罗秘书长做检讨,脸上下不来啊。还非要一口咬定,章老水他们就是罗秘书长安排的,还让纪检委和公安局去查,弄得人人自危。”温彦乔带着不满说。
“行吧,知道了,你们先去洗洗,换身衣服,然后到我这儿来。”
打发走两个人,孟东燃掩上门,开始想对策。将政府一半人带到西区,他是知道的。上班第一天,楼上空得离奇,孟东燃就打电话问办公室,怎么回事。留守的一位副主任告诉他,最近全市正在西区搞大会战,要掀起一场全民运动,梁市长带着各部门领导驻扎在西区,分片包点,每个部门包一户企业,有问题现场解决,力争要在年底把西区建设任务完成一半。要达到路通水通电通,三分之一企业开工生产。还有一批辅助项目,年底必须动工。正在立项或审批的项目,手续从简,动作要快。按梁思源的话说,任务繁重,形势逼人,不容许任何部门任何个人有丝毫的动摇与懈怠。那位办公室副主任那天还说:“孟市长,要不我派车送您去西区吧,领导们都在西区。”孟东燃回绝了他的好意,他哪儿也不去,就想待在办公室。他不是较劲,能跟谁较劲呢,较劲不顶用的,他是想把局势再看得清晰一些,明白一些。
任何时候,看清局势才是最重要的。局势有时候会蒙骗人,会以假象出现在你眼前。如果轻易被它蒙骗,你的脚步就会乱,会失去方向,进而跨出相当危险的步子。现在对孟东燃来说,是很关键的时期,成败也许就在今天或明天。所以他必须谨慎,必须把一切吃稳吃定了。孟东燃有种强烈的预感,那场由他暗地里制造的“祸端”,经章老水和刘刚等人渲染,再加上赵月兰的惨烈,已经引起高层重视。虽然目前看不见任何风浪,但他坚信,这也是假象,是暴风雨到来前的征兆,黎明前的那一阵平静。所有的风暴都在酝酿,所有的力量都在冰山底下较劲,就等冲破冰山那一刻。
因此,这个时候,他要选择一种别样的方式,既不能乱了别人脚步,也不能乱了自己脚步。他需要等!需要在最合适的时候发力。
他必须发力。对将要到来的那一场风暴,他就是导火索,就是引爆器。
他义不容辞!
梁思源所有话他都不信,这种话换了哪个领导也会说,而且说得不比梁思源差,或许还会更高调。独独一句,孟东燃信,这就是形势逼人!
围堵事件发生后,罗帅武等于把自己彻底暴露了出来。尽管省里的消息说,罗帅武回去后就住了院,他脸上、嘴上、甚至下体,有部分被烧伤,他需要治疗。可孟东燃宁可相信,罗帅武是借用医院那种地方,紧急制定对策去了。今天梁思源在桐江采取的这一系列对策,他都能理解。他们急了,他们必须孤注一掷,必须抢在别人发力前把败局扭转。
扭转败局的唯一方式就是把桐江西区这出戏唱大,唱到别人不敢怀疑,不敢质疑。罗帅武把所有赌注都押到桐江西区了,梁思源不过是在替他加火、添油。这种时候,孟东燃怎么能去西区?
不能!
现在唯一让他吃不准的,是赵乃锌的态度。如果赵乃锌也不顾一切支持梁思源,情况可能会更糟,至少证明,赵乃锌陷了进去。没有哪个人是铜墙铁壁,也没有哪个人能做到水泼不进针扎不进。官场上,任何可能性都有,今天的对手、敌人,转眼间,就能结成同盟。同样,今天的反腐英雄,明天就可能被糖衣炮弹击中,沦为阶下囚。孟东燃已经不再对任何人抱希望,要想为章老水他们讨回公道,要想让别人为赵月兰那张脸付出代价,他只能继续往前冲,半步也不能停!
今天所以把罗世玉和温彦乔叫来,就是想试试赵乃锌的态度。他出院后,赵乃锌一直在装哑,当他不存在。孟东燃不愿意再跟赵乃锌玩哑谜了,不能让他继续装下去,必须让他开口,让他摊牌。
罗世玉和温彦乔很快洗了澡,换好衣服回来了。孟东燃已经平静,根本看不出刚才他激动过。“行嘛,人靠衣服马靠鞍,这话一点没错。照照镜子,这才像个政府官员嘛。”
罗世玉不好意思道:“还官员呢,跟罪犯差不多。”
“什么意思,你可把嘴给我管好,发牢骚,什么时候学的坏毛病?”
罗世玉马上转换语气:“好,好,不发牢骚了,干实事。”
“走,跟我去医院。”孟东燃说着,抓起手提包就要出门。罗世玉愣了一下,问:“去医院干什么,市长不舒服?”
“不是我不舒服,是赵月兰在医院里。”
“市长……”罗世玉脸上刚有的轻松表情一下没了,步子也迟缓起来。孟东燃微微一笑,清楚罗世玉要说什么。他在医院里就听说,信访局还有维稳大队那天并没将赵月兰送往医院治疗,而是非常残忍地直接送进了看守所,跟另外两个上访对象也就是他们所说的钉子户关在一起。赵月兰嚎叫到半夜,最后昏迷过去。看守所值班人员只是给她拿来一瓶红药水,简单涂了涂,又给她打了一针,说是能镇痛,然后就不管了。第二天,他们对赵月兰的审查就开始,维稳大队长权国礼亲自上阵,翻来覆去就一个问题,谁是幕后?
他们现在认定,所有这一切,背后都有指使者。
赵月兰忍着剧痛跟他们说,没人给她当幕后,是她自己不想活了,想跟姓罗的同归于尽。说完,就求权国礼,你们让我死吧,我活不了了,我快要痛死了。天呀,我的眼睛,我的脸,我不活了,求你们让我快点死吧……
权国礼发狠地说:“想死没那么容易,把幕后说出来,我们送你去医院,保住你这张老脸!”
他们就这样折磨了赵月兰二十多天。副省长罗帅武在省人民医院特护病房精心疗伤的时候,比他伤势重几十倍的赵月兰每天只靠打止痛针、吃点简单的西药片、涂点烧伤膏度日。烧伤的脸大面积化脓,面部肌肉迅速萎缩,一双已经毁去的眼睛连泪也流不出来,两颗眼珠子随便一碰就能掉下来。前天晚上,同监舍的狱友突然报告,说赵月兰快要咽气了,求他们给一件干净的衣裳,让她能体面一点离开这个世界。
值班人员请示权国礼,权国礼当时刚从梁思源在西区的临时办公地点走出来,不耐烦地说:“她还想体面,她这种人还想要体面,她让我们体面了么?”骂完,又觉不对劲,忙问,“她不会真的有啥问题吧?”等问清赵月兰真的奄奄一息,快要不行了,权国礼头猛地一大。胆再大,他还是不敢让赵月兰就这么死掉,尤其是死在看守所那地方。
赵月兰当晚被送往市第一医院,之后的消息,孟东燃就听不到了。今天上午,他打电话问李开望,李开望通过医院内部,查清赵月兰的病房。说是六楼整层楼都被监管着,五六位警察外加信访局的人,外人根本进不去。
孟东燃就想动动他们这根神经。越是不想让别人碰的神经,碰起来反应就越大。
罗世玉当然知道赵月兰的情况,这些天虽说市里在严格封锁消息,也不让他们私下议论上访之事,但相关赵月兰的消息,还是从各种渠道传进他耳朵里。这阵一听孟东燃要去医院,忙阻止:“那种地方,我们还是不去了吧?”
孟东燃黑下脸说:“那你想去什么地方?”说着话,人已出了门。罗世玉一看阻止不了,眼神跟温彦乔一碰,规规矩矩跟后面下楼。半小时后,车子到了市医院,还未进住院部大楼,消息就到了梁思源耳朵里。
“他想干什么?”梁思源冲留在医院负责安全保卫的维稳大队副队长吼。副队长双手哆嗦,不敢接话,生怕半个字说错,恶骂就劈头盖脸涌来。这段日子,梁思源骂人真凶,逮着谁骂谁,啥话方便就来啥话。下面的人已经让他骂得闻声色变。
“市长,孟副市长要上楼,我们怎么办?”过半天,副队长还是战战惊惊请示了一句。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放上去一个人,你就卷铺盖回家!”
孟东燃没能上得了那层楼,电梯前交涉时,电话响了,赵乃锌也在同一时间听到他去了医院。
“你想干什么,你做的还不够?”赵乃锌语气低沉地问。
“我就是想看看病人,没别的意思。”孟东燃也用相当冷静的口气说。
“你现在马上到我办公室来!”赵乃锌终于命令他了。
孟东燃不合时宜地说:“能不能等我把病人看完?”
“不能!”赵乃锌恶恶地说了一声。
孟东燃抬头瞅瞅住院部,跟罗世玉说:“你们留在这儿,我去见书记。”
2
孟东燃没想到,自己会和赵乃锌发生冲突,而且言辞到了从未有过的激烈程度。
也许,这一架早该吵,只是他们都克制着。官场中人最大的能耐就是会克制,善于克制,能把心里所有的不快压制住,脸上却表现得对你很尊重、很友好。有人说克制是官场必修课,也是官场中人必要经过的一道修炼。孟东燃和赵乃锌都是官场高人,这方面自然做得比别人优秀。但是这一天,两人却撕破了脸,再也克制不住。
看来,谁都不是圣人,谁都有软肋。兔子不咬人,不是兔子温柔,而是兔子没急,真到急的时候,没牙的兔子也能给你咬出几道硬伤来。
那天赵乃锌将孟东燃叫到办公室,一张脸黑青着,看上去阴云密布。
“行啊东燃,你现在越来越会凑热闹了。”
“热闹?”孟东燃不解地看住赵乃锌。
“不是吗?你看看现在桐江,哪里不是你孟副市长点起的火?满城硝烟,烟雾腾腾,我赵乃锌给你灭火还来不及呢,你又跑出来点了。”
孟东燃本来想挤出点笑,暖和一下赵乃锌的脸,也好让赵乃锌对他暖和一点。但这天赵乃锌显然不想暖和谁,连挖苦带打击,将孟东燃训得抬不起头来。要是光抬不起头,孟东燃也不会还击,关键是,赵乃锌得寸进尺,训着训着,就往孟东燃心上捅刀子了。
“真看不出啊东燃,我赵乃锌这一路走来,遇过不少人,虽然也被人下过黑手,使过绊子,但鼻青脸肿让我无脸见人的,还从没有过。这次,我是领教了。”
孟东燃克制的那根神经终于垮了,不,是愤怒地断了,另一根神经跳出来,一反常态地说:“书记太言重了吧,我孟东燃既不放火也不挖坑,书记您也没摔着碰着,这不还好好地坐在这里吗?”
“那我是错怪你了?”赵乃锌哼哼一笑,笑出一脸的轻蔑或鄙视来,跟着又道,“东燃你是不是觉得火还放得不够,还要到医院再去点一把?”
“少提医院!”孟东燃忽然就叫了。他的叫声把赵乃锌惊了一惊,也把他自己骇了一骇。
赵乃锌猛地站起来:“不让我提医院你跑医院干什么,是不是觉得文章还没做够?”
“我做文章?我孟东燃做什么文章了?人在医院躺着,生死未卜,我去看一眼怎么了,犯着哪条哪款了?”
“你觉得医院必须去是不,你浑身充满正义感是不?”赵乃锌的声音也高了许多,脸上的愤怒已经在燃烧。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弱者,她的男人死在了推土机下,十五岁的哑女被人强奸,她的整张脸又被人毁了!”
“被人毁了?东燃你听谁说的,谁又在制造谣言?那天你不也在现场嘛,你没看清是不是,好,我现在告诉你,赵月兰是自毁,自毁你懂不?”
孟东燃心里“咯噔”一声,尽管是在吵架,但还没有让他失去思维,也没有失掉听力。赵乃锌话中意思,他还是准确地听了出来。
他们又想玩障眼术,又想把一切推给遇害者!
“自毁?那罗副省长也是自毁了?”
这话,这话说得屋内两个人全都镇住。赵乃锌瞳孔放大了几倍,孟东燃也被自己这话惊出一身冷汗。他怎么能这么说呢?怎么能一点余地都不给自己留呢?
“好吧,好吧,既然这样,那就这么着吧。”赵乃锌颓然跌坐在椅子上,语气已经连贯不起来。
孟东燃还陷在震惊中,刚才这话怎么就毫无阻碍地说了出来?
如果这天到这里结束,孟东燃或许还不会太绝望,也不会发生后来那么多事。愤怒是有底线的,每个人的愤怒都不过是自己情绪到了极端化时不正常的表现,跟事物的真相并无关联,尤其跟事物的走向更无什么联系。凡事不会因为个别人的愤怒而停下,官场中诸多事,都是在一大批人的愤怒中往下进行的。
你可以怒你的,但你休想阻止我!
可是这天没停下。都怪赵乃锌。孟东燃都打算往外走了,内心里他还是不想跟赵乃锌闹翻,跟现任书记闹翻,结局是什么他比谁都清楚。你可以冲整个世界发火,独独不能对顶头上司发火。因为整个世界报复你,是以后的事,或许永远不会报复,世界说穿了是一种虚无,是空,不是某个具体的存在。顶头上司报复你,却是瞬间的事。这个世界上没人不讲报复,大度或宽容是句冠冕堂皇的话,虚得绝不可信。
就在孟东燃转身的一瞬,赵乃锌突然又说:“东燃啊,能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孟东燃只好转过身来。赵乃锌这句话,跟前面口气完全不一样,似乎软了,暖了,妥协了。但又不全是这样,孟东燃还是听到了责备、质疑。他也用同样的口吻说:“书记,您可能多虑了,事情没您想得这么严重。”
“还不严重,东燃你想怎么严重,你把大家都逼进了死胡同。梅市长走了,思源同志在给你擦屁股,全市都在为你擦屁股。”
“为我擦屁股?”孟东燃本来已经静下来的心又激起涟漪。
“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你背后鼓动章老水,不是你怂恿赵月兰,会有这样的插曲?这个插曲太大了,东燃啊,你我都是玩政治的,政治是这样玩的?”
孟东燃似乎被击中,默默咀嚼半天,牙一咬又道:“书记,我没有玩,我也没有鼓动谁。有些事是藏不住的,你越压,它越往外冒,不如就让它痛痛快快冒出来。”
“说得容易,且不论你东燃这次做过什么手脚,单就论情,我跟你论情行不?”赵乃锌有点急了。
“行,听书记您的。”
“我问你,我对你东燃咋样,梅市长又对你咋样?”
“这个……”孟东燃突然被问住。他绝没想到赵乃锌会把话题往这个方向转,而且一下推心置腹起来,他有点慌乱,有点被人偷袭的感觉。
“这个嘛……”他又吞吐一声,舌头好像打软,不听他使唤。
“你不好说是不,那我替你说。我赵乃锌对你东燃从来没二心,我相信梅英对你也没。离心离德的是你,背弃的也是你。东燃你别狡辩,听我把话说完。我承认,从我到桐江,你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是铁了心跟我干的。我赵乃锌能有今天,也与你东燃的真诚扶助、坦诚相待有很大关系。当初我跟常国安有矛盾,你两头周旋,为我化解不少危机,也让我在桐江坚定地立住了足。后来向明书记出事,也是你用出色的智慧和应变能力,为我控制局面,没让我受到任何负面攻击。这些,我赵乃锌都记着,也打心底里感激你。可是东燃啊,你现在变了,变得我不敢相认。以前你什么都能忍,什么也能装,你是最最糊涂的明白人,可现在你变得明白,成了明白的糊涂人。”
“我没变。”孟东燃固执地说。
“没变你就不会挑事,就不会置大局不顾,置桐江稳定不顾,也不会拿别人的前程出自己的风头。”
“我拿别人的前程出自己风头?”孟东燃几乎要笑出声来。
“难道不是?东燃你原来是一个踏实的人,一个不计较自己得失的人,一个把别人前程看得比你自己前程还重要的人。现在不,现在你学会钻营,学会权谋权术,学会借力发狠了。”
“发狠?”孟东燃越发听不明白,感觉赵乃锌在拿刀解剖一个根本跟他无关的人。
“东燃,听我一句劝,别把事情做得太过。这条河上挤的人,水性都还行,谁不比谁差哪儿去。掀翻了船,掉下去一两个,顶多当热闹。掉得多了,怕会砸着别人。”
“书记在警告我?”
“权当是朋友间的肺腑之言吧,听进去呢,就听一点,要是听不进去,就权当我没说。不过有句话今天我要跟你讲清楚,桐江已经够乱,现在的中心工作就是维稳,尽快平息风波,让一切回到轨道上。我不容许任何人再以任何方式给我赵乃锌出难题,给桐江出难题。你跟梁思源的过节我请你先放一步,不要在这个时候把什么都翻腾出来,对他不利,对你也不利。”
“这不是个人恩怨!”
“是不是你说了不算,我赵乃锌说了也不算,这么多人长眼呢,他们会看。还有,好好想想,你是怎么到副市长位子上的。光说别人屁股不干净,我们自己干净?”
孟东燃脸成酱紫色,赵乃锌开始揭他老底,翻他后账了。
恰在这时候,赵乃锌桌头上的电话猛地叫响,声音很急。赵乃锌看了一眼,没接,还想往下说,手机又响个不停,这才停下话,一把抓起电话,喂了一声。
还没说上两句,赵乃锌脸色大变。
“什么,跳楼了?一群混帐,你们简直就是饭桶,那么多人看一个女人,居然让她跳楼,我看这烂摊子你们怎么收拾!”
几乎同时,孟东燃的手机也叫响,罗世玉向他报告了刚刚发生在医院的惨剧。
赵月兰跳楼自杀,摔成了一团肉酱!
赵月兰是从住院部六楼跳下来的,关于她的死,桐江后来出了好几个版本。集中起来,说法有两种。一种说,赵月兰忍受不了剧痛,太煎熬了,脸被毁掉又不及时治疗,等送进医院,整个头部都开始腐烂,耳朵都要掉下来,那份剧痛是受不了的,她是被痛逼死的。另一种说法,赵月兰想活,不管怎么,她还有两个孩子,她死了,孩子咋办?但有人不想让她活!事物总是发展变化着的,一开始没人想让她死,觉得她活着,坏事也坏不到哪里,顶多就是制造点小麻烦。有时候,人是需要一点麻烦的,什么麻烦也没,并不是好事。这是罗帅武在省人民医院跟梁思源和一同去的权国礼说的,梁思源当时痛斥赵月兰,说压根儿没想到这个女人会跳出来制造麻烦。权国礼接话就说:“敢拿硫酸泼省长您,反了天了,那天我就不该手软,破她一张脸,算是轻了。”罗帅武叹一声,冲权国礼说:“她就一小麻烦,不碍事的。”权国礼说:“请省长放心,有机会,我把这麻烦解决了。”罗帅武当下摇头,跟梁思源和权国礼语重心长讲了一番,其中就讲到麻烦的辩证学。说有些麻烦看似很大,其实不然,有些麻烦看似很小,坏起事来却很彻底。人活着,不能一点麻烦也没,必要时候,是要有一些小麻烦来敲打自己的,免得太安逸,忘了危机。后来又讲到,真正困扰一个人前程的,不是那些大家都看在眼里的麻烦,而是谁也看不见但又真真实实存在着的,潜伏在麻烦背后的那些黑手,才是最致命的。
罗帅武用了黑手这个词。
现在,这只黑手出现了。权国礼认定就是孟东燃,于是当机立断,跟谁也没请示,既不向梁思源汇报也不向罗帅武的秘书于海洋打招呼,直接来到医院,将值班医生还有护士打发走,把楼上值班的警察也支走,一个人对付赵月兰。赵月兰哪里还能受得住那份折磨,她的心已被重型卡车辗轧过无数次了,早已脆弱不堪,稍稍再一折磨,就彻底垮了。
当然,桐江官方发布的消息不是这样。赵月兰出事不到两小时,孟东燃被通知去开会,这次会议只有少数领导参加。孟东燃一开始不在与会者范围,会议快要开始时,赵乃锌忽然让人通知让他也来参加。
“把孟副市长也叫来吧,他可能对这事关心。”赵乃锌用冷得不能再冷的口气说。
会上赵乃锌没说什么,有关赵月兰死亡的消息,是梁思源向大家通报的。梁思源用异常悲恸的音调说:“在‘9·26’恶性上访事件中企图自焚的赵月兰,经过多方抢救,伤情已有所控制。但在今天上午十时三十五分,赵月兰间歇性神经病突然发作,自己从六楼摔了下来,当场死亡。”
赵月兰被鉴定为间歇性神经病!
孟东燃的眼神跳了几下,旋即又熄灭,因为他看见,赵乃锌锥子似的目光一直在盯着他。梁思源向会议大致说了说情况,又汇报了一下市政府对善后事宜的打算,然后目光对住赵乃锌,询问道:“书记还有什么指示?”
赵乃锌出其不意地丢出一句:“这事还是让孟副市长发表点意见吧。”
与会者的目光就都盯在了孟东燃脸上。孟东燃忍了几忍,最后沮丧道:“既然是间歇性神经病,那就按梁市长的意见办吧。”
赵乃锌晃晃悠悠地抬起目光:“大家有什么意见就发表在会议上,今天范围虽小,但也是市委召集的会议,如果形成决议,我希望大家就能遵守。不要会上不说,会后乱说,尤其是孟副市长。”
一个书记把话说到这程度,意思已经明白不过了。孟东燃心里卷过一股黄风,抬起的头又垂下,他知道,自己跟赵乃锌的关系,再也无法修复。
人跟人的关系是很复杂的,有些人看着是朋友,关键时候却会成敌人。有些人明明是敌人,关键时候又是很铁的朋友。生活中培养起来的感情可能是真感情,工作中建立起来的关系,只能是关系。这是很久之后孟东燃才悟到的。在此之前,他始终坚持着一条,对谁好,就一门心思好到底,碰了钉子也不回头。但这一条在赵乃锌面前彻底碰得粉碎。
他不怪赵乃锌。责怪别人永远是愚蠢者的做法,是败者的行为。真正的智者,永远在追问自己,会站在别人的立场去想,会替别人先找到一个理由,然后再让自己解脱。能解脱了别人才能解脱自己,让别人背负十字架的人,自己永远在十字架之下。
孟东燃想,赵乃锌所以如此坚定地将背叛罪名强加给他,理由无外乎两点。一,他应该永远跟在赵乃锌屁股后面,就跟当发改委主任时那样,做赵乃锌的影子,做智囊,做消防员,就是不能做他自己。担任副市长后,孟东燃角色发生变化,跟赵乃锌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这让赵乃锌无法接受。任何人都希望别人死心塌地为自己服务,而不想别人跟自己平起平坐,尤其权力场中。一日为臣,终生为奴,这是每个官员对下属的要求。二,赵乃锌可能更恨的,是他添了乱。没有哪个领导希望部下给自己添乱,更不希望有人在自己的任期内捅出马蜂窝来。谁都希望平平安安把这届官当过去,当得舒心一点,当得风光一点,当得也体面一点。出点政绩不容易,就算出了,还要让上级能看得见听得到,还要让上级喜欢、肯定。但说错一句话,稍稍哪些地方不注意惹出事来,你所有的努力都会化为泡影。不管是赵乃锌还是梅英,都不希望桐江现在曝出什么丑闻,不管这丑闻牵扯到谁,曝了,对他们就不利。而孟东燃坚持要做的,恰恰就是曝丑闻,曝内幕,而且目标直指罗帅武!
赵乃锌当然会愤怒,甚至认定,孟东燃不是跟罗帅武过不去,是跟他过不去。要不,怎么会让孟东燃去想,怎么当上副市长的?那话的潜台词,不就是孟东燃是他赵乃锌一手提携起来的,孟东燃这样做,等于是恩将仇报!
我是恩将仇报么?孟东燃在自己的人品面前重重打了个问号!
3
赵月兰的死再次将孟东燃推到一个危险的境地,以至于让他来不及细细梳理跟赵乃锌的关系。情势变得非常恶劣,逼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抉择,让步妥协,还是孤注一掷?
似乎没有哪次选择比这更艰难,孟东燃知道,如果一意孤行下去,自己将会彻底背上背叛的骂名,成为官场另类。而每一个官场中人,都不想让这个圈子“另类”。只要被贴上“另类”这个标签,你将在官场寸步难行,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因为规则是大家制定的,需要大家遵守大家呵护,你今天越界就意味着明天照样可以越界。有谁愿意跟越界者为伍?
没有!官场说穿了下得是一盘棋!
孟东燃开始犹豫快要放弃了,他不想做另类,不想被人强行贴上标签,更不想被人踢出局。他的志向在官场,目标也在官场,梦想更在官场。但是赵月兰死了!这个事实横堵在他面前,让他无法穿越无法回避。这个晚上,孟东燃悄悄溜到医院,站在那幢楼下。月光惨淡,桐江的月光好像从来没这么惨淡过。孟东燃印象中,月亮要么被阴云遮住,要么就坦坦荡荡跳出来,将干净纯洁的光洒下来。这晚的月亮却像个昏昏欲睡的老人,一点醒着的意思都没有。
现场已被他们打扫干净,他们做起这些事来简直轻车熟路,瞬间工夫,就能把一切掩盖掉。但是那摊血还在,他们没来得及清理,或者他们认为,不需要清理。孟东燃站在那摊血前,心阵阵发痛,感觉那血不是赵月兰的,是从他心里汨汨流出的。她死了!孟东燃喃喃道。章老水他们几个被关了起来,还在接受调查,刘学富的儿子又回到了监狱,已经作出的减刑规定被收回。他们玩这些就跟玩牌一样轻松自如,一点不在乎该遵从什么程序。其实程序就在他们手里,程序在权力面前,不过一张废纸。
而所有这些,都是因他孟东燃所起,如果他不动那心思,不做出那样的决定,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是罪人,是眼下桐江最大的罪人。他必须赎罪,否则,会一世不安!
孟东燃毅然掉头,内心再也不纠结。他终于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冲了。
但是世间的事就这么离奇,就在第二天早上,孟东燃决计去省城的时候,向超突然打来电话,情急地告诉他,章岳逃了!紧跟着,向超爱人楚燕玲追到办公室来了,进门就说:“孟市长,快救救章岳吧,你不救她,这次她怕就没命了。”
“到底怎么回事?”孟东燃情急地问。向超电话里说的不大清楚,只听见章岳逃了,是罗玉妹妹罗甜带章岳出去购物,章岳甩开了罗甜,搭了一辆出租车就跑。眼下罗玉已经派手下四处找寻,楚健飞这边也派出不少人,车站码头全是他们的人,这次要是被抓住,后果不堪设想。
“章岳给我打过电话,刚说两句就断了。市长,怎么办啊,可不能让章岳再落到他们手里。”楚燕玲哽着嗓子说。
“什么地方打的电话?”孟东燃急切地问。
“我查过了,是在一家超市,用公用电话打的。”
“她说什么了?”
“就说她会回到桐江,会找您。”
“找我?”孟东燃不明白地看住楚燕玲。
楚燕玲不安地解释道:“她就这么说的,人都来不了,怎么找?”
“她会来的,一定会,没人能拦住她。”孟东燃语气里忽然有了坚定味,不是在安慰自己,也不是给楚燕玲宽心,他是真的相信章岳。
有什么力量能拦得住她呢?
“向超呢,他怎么知道这些情况,不会是?”孟东燃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楚燕玲勾下头,不说话了。孟东燃猜出什么,语气有点不好地说:“你们都瞒着我,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楚燕玲吓得脸都青了,向超不在北京,在省城。他急于找到章岳,急于从章岳手里拿到那些资料。赵月兰不能白死,他们必须给赵月兰讨一个说法。
“市长……”半天,楚燕玲喃喃说了声。
“行了,你马上去找王学兵,东西在他手上,这次就是抢也要把它抢回来,听明白没?”
更多章節請下載APP
海鷗小說APP 海量小說 隨時隨地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