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章岳并没回到桐江。据李开望说,他们刚到省城桐江,就有一干人上了车,声明是公安厅打拐组的,要带走章岳。一同去的市局副局长贺国雄要求他们出示证件,并提供带走章岳的理由。为首的中年男人恶瞪了贺国雄一眼,掏出电话,拨通一个号,递给贺国雄。贺国雄听了,脸色暗下来,吞吞吐吐跟李开望和王学兵说:“他们真是省厅的,这案子还牵扯到其他人,让他们带走吧。”李开望担心章岳身体,要求先去医院,对方说这些事不用你们操心,她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负全责。说完就将章岳带下车。“老水呢,他难道没阻止?”孟东燃被这个意外的结局弄傻了眼。这两天,他还盘算着怎么见章岳,怎么从她嘴里掏出一些必须掏出的实话来。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谁知道人家提前一步,让他连人也见不着!“章老水跟女儿吵翻了,一路上父女俩不说话,那干人带走章岳时,老章不在身边,在另一车厢跟熟人闲扯呢。”李开望解释道。“这个章老水!”孟东燃哭笑不得。原以为自己安排得缜密,没想还是输给了人家。生气一会儿,又问:“后来呢,难道他又眼睁睁看着别人把他女儿带走?”“也没,章老水知道后,反应很强烈。他冲下车,跟这伙人理论。后来又过来两个人,跟他说了什么,他跟着人家走了。”“走了?”孟东燃就像听天书一样。“是,临走前他跟我说,让我回来告诉您,他女儿的事他自己解决,不再麻烦市长您了。”“乱扯淡!”孟东燃拳头重重砸在了桌子上。沉闷了一会儿,孟东燃又问贺国雄,那些人真是省厅的?就算省厅的,也不能从别人手中抢人啊!贺国雄苦笑着脸说:“市长您还不明白,是有人假借省厅的幌子,不想让章岳回来。”一句话说醒了孟东燃,孟东燃望着眼前几个人,突然很沮丧地说:“白忙活一场,败兴!”说完又觉这话欠妥,脸上挤出一丝苦笑来,“行吧,辛苦你们了,先回去歇歇吧,这事到此为止。”李开望本还想跟孟东燃详细汇报,章岳到底怎么从北京被人卖到了山西,怎么成了黑劳工,一看孟东燃如此泄气,哪还敢多嘴,重重地叹息一声,告辞出来了。孟东燃脸色阴沉,心里更沉。他并不是对章岳的这段经历不感兴趣,他是张不开口问啊。再说问了又有什么意思?现在他急于知道的,是谁这么大胆,这么有能量,能在半道上“劫”走章岳?梁思源,难道真是梁思源?梁思源有个弟弟在省公安厅工作,孟东燃跟他有过一面之缘。但他本能地排斥着这一想法,官员做事有官员做事的规则,一不可能耍横,二不可能明目张胆。梁思源就算做,也会在暗处,会找一个别人根本猜疑不到的理由,怎么能挑明了呢?这不是故意把自己暴露给别人?不可能,绝不可能,梁思源绝没这么傻!可除了他,又会是谁?“劫”走章岳的并不是梁思源派去的人,孟东燃判断得没错,梁思源不干这种事,要干也不是这种笨方法。是楚健飞!得知孟东燃派人去营救章岳,楚健飞老早就做了准备,通过关系找到省公安厅几位朋友,佯装调查案子,将章岳强行接走。当然,这事也不是他一人所为,当时在列车上给贺国雄打电话的,并不是省公安厅哪位领导,而是副省长罗帅武的秘书于海洋。章岳是先跟楚健飞认识,然后由楚健飞介绍给副市长梁思源。楚健飞给梁思源介绍时,章岳已不再是北漂一族,也不是那个满腔正义、专门替别人上访告状的打抱不平者,她已是东方实业集团旗下东方地产公关部经理。这一点,就连父亲章老水也不知道。人总是有秘密的。有些人保守秘密,是秘密里有太多阴暗污浊不能让人知道的东西,阴暗积攒多了,就怕见阳光。有些人不,他们保守秘密,是秘密里藏着苦难,藏着泪水和屈辱。章岳属于后者。章岳原本有幸福夺目的人生,虽然过早没了母亲,但父亲却把双倍的爱给了她。她自己也很努力,以优异成绩考上大学。大学里苦读四年,又以优异成绩考上了民商法研究生。如果不是那个黑暗之夜,不是那位姓史的导师,章岳指不定已经博士毕业,成为某所高校的教师或披着法官袍的法官了。这两条路是父亲描绘给她的,也是她自己渴望的。父亲渴望她跃出农门,出人头地,她自己呢,更是渴望用双手改变命运,成为有用之人,成为栋梁之才。可是那个黑夜诱惑了她,那个叫史永智的导师诱惑了她,进而,她的生活改变了,一切都改变了。史永智大她二十岁,那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呢?章岳以前还能形容他,动声动色地描绘他,现在却不能了。她只知道,那是一个噩梦,一个将她由天堂打入地狱的噩梦。史永智长得很帅,尽管年龄有点偏大,但还是帅,这点章岳不能不承认。没办法,上帝打算让某人做魔鬼时,总要把他打扮得漂亮一些,总要在他身上多涂点颜色,不然,他迷惑不了众人。章岳到现在都搞不清,当初是她喜欢上了史永智,还是史永智先垂涎上了她?反正,她们那届女生中,不少人暗暗喜欢着这位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那个夜晚来临前,章岳还是清白的,说句不害羞的话,她还没跟男人睡过觉,没同床共眠过。手拉过,吻也接过,最后一道防线却迟迟没能突破。她女人的第一次,是在那个夜晚献出的,不,不叫献出,准确说应该是被掠夺。那晚导师史永智带着她还有班上一个叫王群的女生,一同出去应酬。史永智这种应酬很多,带她们课的同时,还兼着不少社会职务。章岳喜欢这种生活,她想象中的未来,也是这个样子。自己在大学教书,然后再兼些社会工作,既做了学问又增加收入,还受人尊重。那晚他们喝了酒,请导师的是一位法官,还有两名律师。两名律师都是京城律师界的头面人物,名声大得很。章岳也是那晚才知道,法官和律师,不是天敌,而是朋友,是哥们儿,是一个桌上喝酒、一个被窝里泡妞的那种。律师只有和法官做了哥们儿,名声才能大起来,才能不停地接手案子。之前章岳的认识是错误的,是偏颇的,至少跟中国国情不符。那晚她大开眼界。一激动就喝了不少,王群也喝了不少,喝得都站不起来,最后不得不让那位法官抱到车上。后来章岳才知道,不是她跟王群酒量不行,是酒的问题,人家给她们喝了另一种酒,那种酒里有一种让人发软、让人发癫的东西,这东西据说经常藏在法官和导师这样身份显赫的人的包里。那晚导师把她带到了一家五星级宾馆。那晚她迷迷茫茫中把自己的第一次交付了出去。导师后来说,是她主动,她很疯,一进门就抱住了他。他身上的衣服,都是她扒了的。边扒边兴奋地大喊,喊着平日根本说不出口的那些话,她把自己也扒了,扒得一丝不挂,赤裸裸地交给了他。导师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挂着委屈,好像他是被强迫的,他很无辜。章岳却什么也不记得,不,她记下了床单上的一摊血。那摊血应该算是女人的奢侈品。有些女人把自己的第一次看得很重,认为一旦第一次被某个男人掠走,这男人就得对她负责一生,这种传统的女人特不招男人爱,可这种女人还是多数。男人们大都喜欢另一种女人,这种女人裤带很松,第一次第几次根本无所谓,要就给,给了就走,根本不跟你计较,也不说让你负责那类傻话。这年头,谁还对谁负责啊?负责这个词早就成了古董。再说不就上了一次床,负责个啥?章岳并没想到要让导师负责,她什么也没想到。那段日子,章岳脑子乱极了,又如同被人掏空一样,白茫茫一片。她不知道如何面对导师,如何面对失身后的自己。她想哭,可哭不出。她想笑,但一笑就泪流满面。终于有一天,她决定去找导师,她不能这么错乱下去,她要搞清自己,也要搞清导师。导师在自己的办公室接待了她,章岳进去时,那个叫王群的女孩也在,导师把王群支走,说有事跟章岳谈。章岳没多想,甚至没看王群的脸。她坐下,脑子里是这些天想好的话,但她说不出来。干巴巴地望着导师,心想导师最好能先开口,能跟她说些什么,好让她从迷乱中走出来。导师没说,导师也干巴巴地看着她。章岳眼泪就下来了,狂泄不止。导师怎么不跟她说话呢,他应该说些什么啊,难道一句安慰的话也没?后来导师走过来,手搁在了她肩上。章岳想躲,但又没躲,感觉躲不开似的。导师的手有点发热,也有点发抖,章岳也跟着抖了,发出一片接一片的颤。再后来,她抬头看了一眼导师。这个男人的确老了,但依然活力四射,依然……导师突然抱住了她,说了句章岳我要你。章岳本能地挣扎了一下,想把自己挣出来,没想导师那双手很有力,根本不容她有挣扎的想法。导师摁倒她,就在一张简单的木桌子上,扒光了她衣服,把她两颗美丽的乳捧出来,塞在了嘴里……章岳本来是想去跟导师问些什么的,结果,稀里糊涂又跟导师来了一次。这一次她好像有点感觉,又好像没,身体木着,心里却像无数只蚂蚁在爬、在咬,咬得她想嗷嗷大叫,想撕破什么。后来她的双手死死地抓住椅子,生怕一松开,自己就掉进地狱。导师做完事,非常爽地冲她说了一句:“章岳你不必有负担,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放心,将来你的论文答辩还有什么的,不会有人为难你。对了,如果愿意,你可以接着读我的博,有我在,保你一切顺畅。”就这么简单?就为了这些?章岳彻底糊涂了。这样的日子维系了大约三个月,三个月里章岳浑浑噩噩,根本搞不清生活发生了什么,有哪些改变需要她去面对。三个月后的一天,章岳呕吐不止,恶心得吃不下饭。她问王群,怎么了呀,没吃什么怎么也吐?王群诡异地看她一眼,咯咯笑着说:“睡多了呗,去医院查查就知道了。”章岳去了医院,出来时,整个人都变了。她怀孕了。当她忐忑不安地把这事说给导师时,导师诧异地盯着她问:“不会吧,怎么可能呢,该不会是你跟……”导师没把话说完,导师觉得后面的话有点说不出口,再说也跟他身份不符,导师是有身份的人啊。章岳没细究,她想急于知道的,是这事咋办?导师很快给她说出了解决办法:“我给你五百元钱,去医院把它做了。”“五百元?”章岳吃惊极了。“怎么,嫌少啊?不少了,章岳你不能狮子大开口。”章岳紧忙摇头:“不是这意思,老师您误解了,我指的不是钱。”章岳好急,她真的不是指钱,可是指什么呢,她自己也说不清。导师黑下了脸,掏出五百元钱扔桌上,然后就下逐客令:“我还有事,这事就这么办吧,我不希望听到别的。”“你?”这下轮到章岳傻眼了,她吃惊地瞪住导师,她真的不是跑来拿钱的,不是啊。看导师掏钱还有把钱扔桌上的动作,章岳脆弱的心再次被人狠狠捅了一刀。门开了,进来的是王群,王群花枝招展,身体灵巧极了。她看着桌上几张大票,故作惊诧地说:“怎么,还真有了啊?”然后又问导师,“要不要先做亲子鉴定?”那神情,分明是章岳怀了别人的孩子却跑来跟导师敲诈。章岳落荒而逃。她根本没想到,睡她的同时,导师史永智还睡着王群!不只王群,还有大三大四的女生呢。导师的精力实在是太好了,几乎一个月,他就能让女生打一次胎,而且都是统一五百的标准。章岳跟导师的关系并不是五百块钱砸碎的,离开导师也不是因为发现王群跟他还有一腿。她跟王群关系很要好,真的很要好,她不会怪王群,她怎么能怪王群呢?是师母上门捉奸,带了不少男女,那些人一哄而上,差点打破了她这荡妇的头。师母进而兴师问罪,还将她的丑行及怀孕之事毫不客气地告到了学院。章岳无法再待下去了,也待不下去,学院以作风问题打算处理她,学院怎么能容忍一个女学子跟导师胡来呢,太有辱师道了嘛,也太有损学校形象。形象比什么都重要,这是章岳后来才感受到的。这是一个为了形象什么都能做出的时代,这也是一个形象高于一切、强奸一切的年代。当形象两个字高高挂起,你所有辩白还有控诉都显得苍白,你无路可逃,只能做形象的祭品。抢在被除名前,章岳离开了学校,结束了自己的研究生生涯。她把那一段生活彻底埋葬了,把以前的自己也埋葬了,打掉胎一样果决地打掉所有对生活的轻信或盲从,她用另一种步伐上路了。这时候的章岳就再也看不出是个大学生,看不出是来自三道湾那个清纯善良的女孩,而是像一个愤青,每个毛孔里都含着愤怒。她做媒体,专门曝那些强势者的隐私,专门捅强权者的马蜂窝。后来又做律师,帮那些打不起官司的人打官司。她扮演着一个劫富济贫的角色,并幻想着将它作为人生目标,可是很快,她就又撞得头破血流。章岳还在北京做律师的时候,认识了桐江一位叫赵月兰的妇女。章岳所在的律师事务所是一家公办机构,隶属于某法制报社,工作性质就有法律援助这一项。事务所主任岳老早年是北大毕业的,是律师界的权威,还是全国人大代表。岳老一辈子的心愿就是替民说话,替弱者说话。赵月兰带着两个孩子找到这家机构时,岳老接待了她,听完赵月兰的控诉,岳老拍案而起,颤着嗓音说:“听过黑的,没听过这么黑的。这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吗?”激动良久,岳老重重地说:“你这案子,我们接定了,放心,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帮你讨回公道。”这起援助案交给了章岳,由章岳做代理人。章岳一开始信心百倍,心想只要有老主任做后盾,加上自己的努力,赵月兰的冤情一定能申诉,公道一定能讨回。可讨到后来才发现,世上的公道根本不是你想讨就能讨回的。这个世界到处堆满冤情,积满冤案,你能讨到哪里啊?而且那些主张公平的地方,早已不公平!赵月兰的冤情来自一起强拆案。一年前桐江市三江县新上一个大型项目,叫三江明清仿古街。项目由东方集团投资建设,将三江县城两条著名的古巷子扒了,两边房屋推倒,建成仿古一条街。赵月兰的丈夫齐天星是位教师,祖上算是大户。齐家在清朝出过两位进士,很了不得,一位后来到朝中为官,还当过两广总督。告老还乡后,在三江县城南侧饮马河边修了座宅子,这就是著名的齐家大院。风雨苍桑,世事变迁,到齐天星这一代,齐家大院已经只剩一隅,几棵参天古树孤独地飘摇在风雨之中,十余间没被毁掉的古屋幽然而沉静地立在一隅,默默审视着这个多变的世界。而在它的四周,大片的民舍瓦房相抱而立,饮马河穿城而过,中间经过齐家大院,像一首永不停息的歌谣,向世人诉说着这座古城幽远而又沧桑的历史……突然有一天,几辆推土机开来,齐家大院还有两条古巷子遭遇了灭顶之灾。这场持续了一个月的强拆最终是居民告败,齐家付出了惨重代价。为保护齐家古宅子,书呆子气十足的齐天星举着一块纸牌毅然跳到推土机下,高喊要拆就从我身上轧过去!他以为没人敢轧,他以为强拆会停下,哪知他错了。站在推土机旁不远处的楚健飞呵呵一笑,突然就发出话来:“给我轧,看谁还敢阻拦!”据说,当时县里几位领导都在场,常务副市长梁思源也在现场。那辆不可一世的推土机居然真就轰隆隆从齐天星身上开了过去。等赵月兰带着两个孩子闻讯赶来,看到的,已是血肉模糊的一片……赵月兰的天塌了。孩子们的天也塌了。如果单是这些事,老主任怕不会那么激动,如今这样的强拆四处皆是,死在推土机挖掘机下的已不是一位两位,老主任想激动都激动不起来了,顶多同情地发出一声叹。问题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让人完全失言了。打那天起,下岗女工赵月兰就开始上访。县里先是答应赔偿二十万,后来又说额外再补偿十万。赵月兰说她不是为钱,是为丈夫的命。县里说,如果为这,你就不要找县里了,去别处吧。赵月兰又到市里,市里没人接待她,一个推一个,谁都避着不见。后来她带着孩子扑到梁思源车轮下,梁思源居然说,是不是一家都不想要命了?赵月兰就知道,市里是讨不到说法的,她得去省里。有好心人说,得带上孩子,一个女人去,解决不了问题。赵月兰就带上了两个孩子。赵月兰的大女儿叫齐媛媛,哑巴,只会“啊啊”地哭,不会说话,十五岁,上聋哑学校。上访是条不归路,赵月兰非但没把丈夫的命讨回来,反而……媛媛被人糟蹋了。糟蹋媛媛的不是别人,居然是省里一位要员!有人好这一口,一听是十五岁,又是哑巴,突然就兴奋,突然就命令:“把她给我带回来,洗干净点,玩过不少,还没玩过这么嫩的,还是个哑巴,不错不错,尝尝鲜啊,哈哈。”4也许,真正让章岳发下毒誓,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这案子搞得水落石出,搞得人仰马翻的,并不是惨死在推土机下的齐天星,而是那个可怜的十五岁女孩媛媛!为此章岳做了长达半年的努力。半年里她负责赵月兰一家三口在北京的吃住,负责她们的一应开销,带她们到能去的地方投递状子,带她们找一切可以找的人。甚至冒着危险认识了桐江驻京办主任墨子非和那个黑白通吃的曹哥,就为了赵月兰不被赶走,不被关进那些可怕的地方。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直到把自己搭上的那一天,章岳才知道,这事不是她能做的,也不是岳老能做的。民不与官斗,贫不与富斗,这话的确是真理,可惜章岳悟到已经太晚太晚。活到现在,章岳一共遭遇了三个黑暗的夜晚。第一个,是跟导师史永智,那个黑暗的夜晚已经让她粉碎,再也不会跳出来折磨她欺凌她了。打掉胎后,章岳就明白,她把纯洁还有羞耻一同打掉了。以前觉得这两样东西对女孩子特重要,必须坚守,必须保留。现在她明白,她就是被这两样东西害了,如果早一点丢弃,她能让那个禽兽导师白玩?绝不会的。当把廉耻把贞节观彻底抛弃后,女人活下去的路突然会变得宽广,变得多彩,而且心里再也不会有畏惧。是的,畏惧其实来自内心的纯善,内心的不可毁灭。当你从内心把这些东西粉碎干净后,你就再也没什么畏惧了。粉碎很痛苦,但她必须粉碎,否则她就没有勇气活下去。但她必须活下去,而且要活出个人样给别人看!就在她看似坦荡无惧无怕地活着时,第二个夜晚来临了。给她这个夜晚的,是楚健飞。那晚是桐江驻京办主任墨子非设的宴,墨子非一直说要请章岳吃饭,章岳也答应了,但就是没吃到一起。不是他有事,忙得脱不开身,就是章岳在奔走,带着赵月兰和两个孩子奔走。这天,楚健飞来了北京,问墨子非:“听说姓赵的女人找了个托儿,叫章什么来着?”“章岳,三道湾的。”墨子非一边说一边凑上前去给楚健飞点烟。“这女人有背景?”楚健飞问。墨子非哈哈大笑:“她有什么背景,北漂一族,一个傻丫头。”“不可能吧,我怎么听说……”楚健飞把对在嘴上的烟拿开,不大相信地盯着墨子非。墨子非马上解释:“真没啥背景的,这点我打听得相当清楚,她就是靠那个事务所,还有那个姓岳的怪老头,不过岳老怪马上要下去了,老啦,跳弹不动啦。这事就让她闹腾去吧,兴不了风做不了浪。”“你这么自信?”听墨子非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楚健飞不耐烦起来。桐江驻京办,某种程度上也是他楚健飞的驻京办,墨子非一年从他手里拿走的钱,足够他养一位市委书记,他在赵乃锌身上还没花几个钱呢。墨子非忽然就不再吭声,这种事真还不好说,万一章岳从哪儿找来个背景,把事捅出去,首先砸饭碗的,就是他啊。“把她约出来,我想跟她吃顿饭。我倒要看看,她长几条腿!”楚健飞恶狠狠地说。“就两条,不过那两条腿嘛……”墨子非色眯眯地说,嘴里好像有口水流出来。墨子非给章岳打电话,说有个老板想见她,问她晚上能不能赏光,一起吃顿饭?章岳回答得挺痛快,她说:“只要墨主任能记得我,啥光我也能赏,我先谢谢墨主任了。”墨子非暗暗笑了笑,心里道:“记得你,记得你,我睡觉都记得你个妖女呢。”又道,“娘的,还谢,有你好受的!”饭局订在离桐江驻京办不远的桐华大酒店,不知是因了这个“桐”字还是别的,楚健飞喜欢在这里用餐,每次到京城,总少不了照顾这里的生意。章岳如约而来。按墨子非的要求,她没带任何人,更没敢带赵月兰。楚健飞这边也没多带人,本来要叫上曹哥,后来一想算了,这种事姓曹的还是少参与为妙。他带着自己的助手,一个二十来岁的大男孩,还有墨子非,早早候在了酒店包房。看到楚健飞的第一刻,章岳怔了一下,心里似乎有点疑惑。这是她跟楚健飞的第一次见面,之前在照片上,她已经冲这个腰缠万贯做事狠辣的开发商吐了不少唾沫。事实上,这半年来,章岳带着赵月兰一家,四处上告的,就是楚健飞。是这个男人用推土机夺走了齐天星的生命,也是这个男人,用下三烂的手段将年仅十五岁的哑女媛媛“献”给了省里那位要员。章岳一动不动地望住楚健飞。墨子非怕她离开,赶忙迎出来,殷勤地将她请进去。“楚总,这就是桐江才女章岳。”墨子非灵机一动,用了才女这个称谓。楚健飞伸出手来,要跟章岳握,居高临下的目光扫在章岳脸上,后来又移到胸脯上,肆无忌惮地看着。章岳没跟楚健飞握手,只道了声:“我还以为是哪位财神爷呢,原来是楚大老板啊,久仰,久仰。”“楚总对你可是慕名已久呢,几次都说要请你坐坐,怪我服务不周,没把这信息转达给你。”墨子非在楚健飞面前,状若一条小狗,尾巴摇得极欢。“认错人了吧墨主任,楚总这样级别的,能记得我一个小女子?”章岳说着,冲楚健飞助手看了看。那助手十分机灵,立马搬开椅子,殷勤倍至地请章岳坐。“章小姐看来对我有意见啊,子非你怎么搞的,也不提前把误会消除一下。”楚健飞冲墨子非笑着,扫在章岳身上的目光多少带点不屑。“意见不敢有,敬畏倒是不少。楚老总的大名,谁听见谁怕啊。”章岳以牙还牙,自以为回击得很有份量。她显然低估了楚健飞的能耐,也小看了墨子非墨主任。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你绝不能小瞧,更不能不拿他当回事。一是像楚健飞这样的地产商开发商,太多的人瞧不起他们、鄙视他们,带着贬义称他们“土锤”、“暴发户”,以为他们除了有钱,别的什么也没有。错!在楚健飞们的眼睛里,这个世界是他们的,他们无所不能,无所不胜。他们能成为暴发户,就是敢蔑视一切、践踏一切。所有的规则对他们都不起作用,法律还有制度那是用来对付别人的,对他们不起任何作用。他们不但敢踩法律的红线,还敢踩破它的底线。踩破了又能如何?世界照样对他们微笑。他们所以有今天,就是不把一切当回事,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上可玩弄权力,下可鱼肉百姓。他们用非常聪明非常大胆的手段淘得第一桶金,然后又用这桶金去俘获权力,将权力变成自己的袍哥袍弟,将权力辐射下的一切变成自己占有这个世界掠夺这个世界的资本。这个世界看似无比强大,到了他们手里,全都当泥团玩,想玩出什么就能玩出什么。说雅一点,是他们水深,能淹没一切。说粗俗一点,是他们无耻,敢践踏一切。另一种就是重权的掌控者。世界上所有的分化是由三样东西造成的,一是知识,也就是文明程度。二是金钱,贫穷与富有。三就是权力。而前两样又受第三样控制,因此说,权力对人类的伤害最大。人类所以有那么多灾难那么多不公不平,说到底都是权力作用的结果。当然,这个权力是强权,而不是公权。当权力一味地想制造不平,世界就再也没有公平而言。可惜章岳意识不到这些,受过一次重伤的章岳依然年轻气盛,她没看清这个世界的本质,或者说更加曲解了,比原来更为冲动,更意气用事。章岳固执地认为世界应该有公平公理,她在内心里不断地放大自己,以为凭着一腔正义满身激情,就能替别人讨回公道。这是年轻的表现,也是涉世不深的表现。楚健飞呵呵一笑,他见过的这种傻瓜实在是太多了,简直就是白痴嘛,太不知天高地厚。公平是你们这些人讨的,凭什么?正义是你们这些人捍卫的,笑话!妈的!他恨恨骂了句。脸上却装出很欣赏的样子,近乎陶醉地看着这个青春靓丽丰满性感的女人。嫩黄瓜啊,他妈的真嫩。如果不是跟老子作对,还真是个尤物!作对又能如何,老子照样吃你!他暗下决心,今晚无论如何,要跟她上床。干了她,她还敢跟自己作对?“来,章小姐,我敬你一杯。知道章小姐在生我的气,我也不多解释。反正证据都在章小姐手上,章小姐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我绝不阻止。不过嘛,章小姐别太辛苦了,保重身体要紧。”说着,一仰脖子,喝下了第一杯酒。那态度,仗义中带着霸气,客气中带着蛮横。章岳满以为楚健飞要跟她道歉,要跟她说好话,甚至求她不要再帮赵月兰。没想楚健飞根本不把那档子事当回事,反倒大大方方地支持她去告,去上访。章岳懵了,准备好的话全都变成废话,傻瓜似的捧着酒杯,一时无语。墨子非见状,起身笑道:“误会,全是误会,大家都是老乡,怎么着也比别人亲,章小姐怎么会生楚总气呢,当然不会。楚总这么关心章小姐,章小姐感激还来不及呢,我说的对吧章岳小姐?”“我不懂。”章岳生硬地回应了一句。“不懂没关系啊,喝了这场酒,啥都懂了。章小姐啊,楚总可是很重视你的,我也希望通过这场酒,能把一些恩怨化解掉,把误会消除掉,大家以后就是很好的朋友了。章小姐有什么困难,我和楚总定会全力相助。”“我没什么困难。”章岳抓起酒杯,猛地喝下。一口呛着了,连咳几声。楚健飞拿过纸巾,递给她,笑吟吟说:“章小姐挺有个性的,我楚某就喜欢有个性的人。”章岳没接楚健飞的纸巾,自己拿过一张,擦了擦,跟墨子非说:“今天叫我来,就为这事?”墨子非马上道:“这是小事,不谈,不谈,今天就是喝酒,酒喝好一切都好,你说呢楚总?”“是,今天请章小姐来,就是想痛痛快快喝场酒,做个朋友,章小姐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可是我想跟楚总说说那件事!”章岳突然站了起来,一脸正气地看住楚健飞。楚健飞惊讶地抬起目光,用戏谑的口气问:“哪件事?”“齐天星的死,还有小媛媛!”楚健飞呵呵一笑,不慌不乱地说了句:“你是高检的还是高法的,章岳你没喝多吧?来,坐下,有话坐下慢慢讲。”“我没喝多,楚总,我清醒着呢,甭以为你摆一场鸿门宴,我章岳就会怕。告诉你,不怕。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这个世界还没黑到让哪个人一手遮住天遮住地的地步,我章岳既然敢接这个案子,就有信心把它坚持到底。如果替她们母女讨不到公道,我在天安门前长跪三天,我就不信全中国没一个讲理的地方!”章岳激动了。楚健飞脸上露出得意的笑,他就怕章岳不激动,激动是一把杀人的刀,现在章岳自己操起了这把刀。楚健飞心里道,年轻人啊,就你这样子,还想去天安门,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么?等章岳把话说完,楚健飞也起身,双掌轻击,拍出了一片掌声。“不错啊,到底是上过大学的,见识就是多。妹妹,我怕,我怕行了吧?”说着,手往章岳肩上一放,“来,坐下,坐下慢慢说。在我楚健飞这里,没有讲不透的理,只要你把理讲透,该我服输,我一定服输。”章岳挪了下身子,楚健飞的手滑了下来。但他一点不觉难堪,主动替章岳移了移凳子,又道:“不愧是喝饮马河水长大的,就是烈。烈好,我就喜欢你这脾气。”章岳较上劲了,一不做二不休,滔滔不绝讲了起来。从违规拆迁到强拆强搬,再讲到推土机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轧死人,有关方面闭着眼睛说瞎话,竟然以意外事故做了结论,赔给赵月兰母女二十万。然后又是赵月兰母女三个上访,媛媛被性侵犯。她把自己激动坏了,用义愤填膺形容一点也不过分。讲到动情处,主动拿起酒杯,用酒给自己壮胆。墨子非想阻止,楚健飞恶恶地瞪他一眼,吓得他把手缩了回去。章岳终于讲完,这些话埋在她肚子里好长时间,今天终于痛快地讲了出来。“讲完了?”楚健飞怪怪地看着她说。“完了!”“讲得好!感动啊,我敬章小姐一杯,章小姐真是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不敬,我自己喝!”章岳再次抓起了酒杯。“好,先吃菜,等一会儿,我带章小姐到宾馆。凡事都有解决的办法,我拿了一个方案,如果章小姐同意呢,咱就按方案办。如果不同意,就当今天咱没见面,该怎么着还就怎么着。”“吃菜吃菜,菜上半天了,都还没动筷子呢。”墨子非手疾眼快,张罗着给章岳夹菜。这顿饭章岳吃得非常别扭,她在心里想,楚健飞是不是怕了,想跟她私了,或者想收买她?这事不能私了,绝不能,不管楚健飞给她什么好处,都不能答应!楚健飞什么好处也没给。饭刚吃完,他就说:“既然话谈开了,我也不遮掩了,这次来,我就是解决这事的。方案在宾馆,如果章小姐同意,我们就签个协议,我楚健飞该怎么赔怎么赔。如果章小姐不同意,就请章小姐拿出方案,只要能解决问题,我楚健飞绝不讨价还价。”章岳信以为真,老老实实就跟着去了。结果刚到宾馆,楚健飞就翻了脸,怒不可遏地甩给章岳两个嘴巴,打得章岳傻了似的呆立在那里,半天反应不过来。“妈的,跟老子讲理是不是,给脸不要脸,以为你是谁啊,不就一个臭婊子!”章岳眼冒金花,手捂着脸,半天才道:“你个流氓,恶棍!”“流氓?你不提醒我倒忘了,原来我是流氓啊。”楚健飞断然撕下假面具,刚才酒店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人不见了,转眼就变成一条恶狼。一把撕住章岳,“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流氓了?”“你敢!”到这时候,章岳还没意识到危机,还以为楚健飞只是吓吓她。等意识到危机真的降临时,一切都晚了。楚健飞借着酒兴,一把抱过章岳,当着墨子非和助手的面,愤怒地将章岳丢到了床上。嘴里骂道:“老子就爱你这样的,有血性,好,今天让你看看,啥叫流氓。”然后又冲墨子非吼,“还愣着干什么,把灯全给我打开,我让你们开开眼!”在章岳的叫喊声中,楚健飞扒光自己,毫无羞耻地就压了上去。羞耻其实是一件奢侈品,并不是每个人都具有。楚健飞如果把“羞耻”二字丢不干净,事业不会做到今天,那么多的高官他也拿不下。当他拿下后,还用得着再要羞耻?他助手显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场面,床上发出凄厉的叫喊声时,助手飞快地拿来摄像机,将角度调整到最佳位置,异常兴奋地摄录了起来……章岳就这样被楚健飞楚大老板当着两个男人的面强暴了。事后,楚健飞指给章岳三条路,一,去死。钻地铁跳楼随她选。二,去告。天安门中南海随她跪。还有一条,乖乖听他的,跟她回海东,想过什么日子就让她过什么日子。章岳从床上爬起,一开始她是想哭的,想疯狂地哭,疯狂地诅咒什么。后来她清醒了,默默穿上衣服,冲傻着眼的墨子非说:“看够了吧,你是不是也想上?”墨子非吓了一跳,他真是没这个胆,刚才那一幕,太惊险太过瘾了,可他真没这胆。“送我回去,你开车。”章岳系好皮带,冷漠地冲楚健飞说。楚健飞有点怕,眼神躲避着章岳,不敢看那张脸。“不用怕楚老板,我既不会死也不会上告,我跟你回海东。刚才的话,希望你别反悔。”章岳真就跟楚健飞到了海东,居然没跟楚健飞闹翻,居然没对楚健飞的兽行做任何控诉,而是心甘情愿做了楚健飞的小三。听到这个消息,一直关心她的律师事务所主任岳老悲愤至极,对着已经变空的章岳办公桌长叹:“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岳老愤而辞职,发誓不再带弟子,也不再为谁鸣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