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密码

东汉末年,汉灵帝卖官鬻爵,宦官集团、士族豪右大肆兼并土地,民不聊生,社会矛盾激化,在镇压黄巾风暴的过程中,诸多地方势力更产生了窥伺社稷的野心。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四月,意图废长立幼的汉灵帝刘宏突然死亡,可怕的亡国党争“洛阳之乱”开始了。 其时灵帝两个儿子“史侯”刘辩、“董侯”刘协身后各有太后镇场。外戚大将军何进与妹妹何太后联手,杀灵帝亲信上军校尉宦官蹇硕,逼骠骑将军董重自杀,鸩董太后,扶持外甥“史侯”刘辩即位,赢得两宫争斗的最后胜利。 以汝南袁氏为代表的世家士族,看准时机靠拢何进,希望借机把宦官势力十常侍等人全部铲除。但何太后担心士族一家独大,并不同意。 司隶校尉袁绍另藏祸心,建议何进招令戍边将领率兵入京,逼迫太后屈服,却被“鸿都隐学”首领卢植等人识破。 此时,京都洛阳公开有外戚、士族、宦官三方势力殊死党争,残酷内卷;暗中,以袁绍、袁术兄弟为代表的“代汉者”野心集团与卢植、蔡邕等人领导的“鸿都隐学”守护者针锋相对,各出奇策。

作家 阿飞 分類 出版小说 | 51萬字 | 42章
第十四章 世上只有爸爸好
南宫,明光殿。
察觉到一个最好的机会,第七谷追寻着对方的痕迹,穿台过廊,来至殿东一个僻静的石室前,看了一眼右侧墙壁上的“虎室”二字,毫不迟疑,推开那扇略显奇异的中轴木门,闪身跟了进去。
他动作疾快,左手猛然上抬,修长五指捂住鼻子,似乎有什么刺激性的气味扑面而来。
鼻间微微感应一下,却是一股枣香,并无其他毒素,只是比以前曾经吃过的新郑大枣的气息强烈数倍,才惊动了他的嗅觉。
这是什么枣,竟然如此之香?
迎面是一座挡风立屏,长方形屏板,高四尺,宽也接近四尺,下装横出屏足。
浅灰色背景下,绘制着两头努爪蹲立的斑斓猛虎,黑黄二色纹理纵横,虎口大张,昂头向天狂啸。
宫廷里的老爷真是花样繁多,出恭的地方也做得这么讲究!
第七谷秀唇微抿,感应到座屏之后并没有人埋伏,随手将肩上披风摘下,随手一掷已撑了开来,张开篷面,自右方屏后滑了出去,露出了大红的一角。
听了听,溷轩(hùn xuān)里竟然没有任何兵器出鞘、脚步移动的声响。
第七谷细眉微皱,并不迟疑,身形挪移,便自立屏左方绕了过去,进入到尚书台的这间高级厕所里。
尚书台明显属员不少,所以厕室内部也颇见宽敞。
两丈之外,正中央以薄木墙为界,左右各有一排木制坐便器,一溜直接排到对面北壁方止,左右各五,总共十具。每具便器与幕墙对面的便器两两对应,与相邻的便器则间隔数尺,各自更衣时互不妨碍;坐便器后有半高的四方靠背;靠背后还有一根直耸的十字衣架,长约七尺,可以暂时悬挂长衣、腰带等物。
东、西两侧靠墙边,亦按秩序各自排放着十余个青瓷的大肚虎子(小便器),彼此相距尺许,有短小木栏相隔。这些虎子简朗古拙,姿态各异,但相同点是,都有足够大的朝天虎口。
那个年轻俊秀的少年郎,神清气爽好整以暇地站在西侧中间处的某个虎子前,距离第七谷不过三丈多远,显然已经更衣完毕,正等着第七谷。
“还以为你至少要等一会儿才敢进来。是我失礼了!”瞅见全副武装到脸的第七谷,他略略有些惊讶,这个甲胄齐全的刺客,个头居然和他差不多,“金吾卫?你怎么进宫来的?”
第七谷露在金乌面甲之外的两只眼睛明亮有神,盯着少年郎。
少年摇摇头,姿态优雅地从自己鼻内取出两枚烤焦的黑色小枣,随手丢在身侧的漆盒里,微笑解释道:“这些灼燎过的大枣善能隔绝内外,祛除异味,年初我就向台内几位尊翁说过此法,上月末才被新任民曹的尚书丁公采纳,真是不容易呢!”
一身大红甲衣的第七谷随意站住,严密遮掩之下,双目好奇地打量这少年。
读书人,和黔首苍头真的完全不一样。
“兄台判断冷静,行动果敢,一定还很年轻,有二十五吗?”少年问道。
第七谷默默审视着猎物,面对自己这一看就来者不善的外人居然毫无畏惧之色。他有什么倚仗呢?
“尚书郎,李儒?”他反问,声音清冷。
“是我,我就是李儒。”少年点头确认,“你是不是接到了灭杀令?”
第七谷微微迷惘了一下,什么灭杀令?
“你技艺这么出众,找到我还这么迅速,我还以为是……”李儒脸上明显有些失望,“你在刺客榜上的排位一定不低,不然也不可能参与此事,接的是什么签呀?是不是朱签?”
第七谷又一愣,对方居然很了解刺客圈里的行情。
他这一迟疑,李儒立刻从他眼神中看懂了,顿时大怒:“卢子干,王子师,昏聩老儿,欺我太甚!”
第七谷唬了一跳,倒退两步,这小郎君发什么疯,怎么突然就暴躁起来了?
狐疑之下,原本自信满满的心态忽然弱去三分,情况似乎和自己预想的不太一致。他双眼迅速四下扫视几眼,耳朵耸动,鼻翼张缩,除了充溢溷轩上下的枣香,却依然没发现任何异常,也没有其他人——除了对面这个少年,谁会这么大清早的蹿进南宫里来上厕所啊!连守卫明光殿的几名持兵中黄门都已经被自己割了喉咙,并肩躺着呢!
可是,这个李儒的反应未免有些太过奇怪了……
“好吧,黄签就黄签吧!你原也不能跟我师兄相提并论。那么,你排名多少?地榜第三还是天榜第十?”李儒强压怒气,略含期待地问。
第七谷冷眼藐视,再给你一个机会。
“不对?”李儒奇怪,随手一指第七谷出现的方向,“你虚张战衣于东,却从西侧出现,一定是擅长左手兵器吧?用刀还是用剑?抑或跟我那师兄一样,喜欢用匕首?”
第七谷心头一动,这少年知道的还真不少!刺客榜上排名第十和第十三的那两位刺客,的确都是精擅左手。
李儒盯着他的眼神变化。
“天榜第八的地钩苏佑很少出手,有可能是左利……你有喉结,总不可能是排名第二的孟明月,她倒是用弓的,也能算是左手了。”
“你的护卫在哪儿?”第七谷不想再听他说下去,这都不是猜,是挨个排除了,照他这么分析下去,很快自己就会身无分缕内外通透了,哪还遮脸干什么?
“你知道我有护卫?”李儒一愣,推算被打断了。
“签单上说你是个逆贼,地位很高……鸿都护学高弟,我自然还是听说过的。他们不会是听说你背叛隐学,都跑了吧?”第七谷并不掩饰自己的不齿,叛徒,人人得而诛之!
“你很不错,居然还懂激将之术!”李儒哼一声,挑了挑眉,瞟第七谷两眼,“不过,像你这么一个以管窥天、以莛撞钟的小人,连灭杀令都没有接的资格,又能明白些什么?”
第七谷虽然听不懂这种东方朔晚年的酸刻狂言,但也知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尤其被对方那么极度轻蔑的眼神瞥视过来,更是瞬间怒火满胸,官宦就是了不起啊!
右手霎时轻抬,袖中一道银光已蓦地闪出,游鱼竞渡般划出一道弧状的优美曲线,正中李儒前心。双方相隔如此之近,简直闭着眼睛都不可能射歪。
砰一声闷响。李儒身体一震,倒退一步,左手不自觉捂住胸口。他诧异低头,只见一口雪亮的银梭钉在自己的左胸上,这口梭刀薄如蝉翼,身似飞燕,半数没入胸口,还剩两寸来长的三角尖身在外面微微摇荡,仿佛鱼尾在摆动。
第七谷略略松口气,差点儿被你吓得都不敢动手了!其实,真中了我的绝命飞剑,你和那些黔首苍头也没什么不一样!
不过,眼见对方虽然颇感惊疑却能忍痛一声不吭,心下气恼有增无减,冷笑道:“李郎君,知道我的厉害了么?”
李儒抬起头,茫然问道:“你这是织麻纺布用的梭子?”
“我这乃是双尾飞剑,什么狗屎梭子!”第七谷怒道。
“原来……原来……你是袖手剑!”李儒恍然想起刺客榜上的一号人物。
“袖中双尾剑,一闪夺人魂。”第七谷傲然道,“让你死个明白,我就是刺客榜排名第七的袖手观剑第七谷。”
“你……你到底怎么进宫的?”
金吾卫和虎贲、羽林以及左右都候的宿卫不一样,职责就是仪仗(巡视)洛阳城,没有皇帝的命令,连首领执金吾都不得入宫,何况一个普通金吾郎。
第七谷响亮地笑了一声,似乎心下甚为得意。
“当然是你永远想不到的办法!”
“袖手观剑……”李儒嘴角忽然淌下一道明显的血痕,他踉跄迈步向前,右手悲愤戟指第七谷,血润双唇,大喊道,“你……你枉为天榜杀手,居然……居然……下毒……”
“死到临头,还敢胡言!”第七谷更怒,“我袖手观……”
刚要说到一个“剑”字,却见对面李儒血唇微裂,忽地诡异一笑,一双黑瞳浓缩内卷,凝射出一束冷煞的奇光,飒然罩在第七谷的脸上。四目相对,第七谷不禁一愣,精神顿时微觉恍惚,仿佛有瞬间的天窗空置。他心底隐知不妙,身形向后急退,左臂便待举起,动作却已慢了半拍。
极低微的嗡嗡机簧声中,一柄巴掌大小的漆黑短钺疾速袭至,四指宽斧刃极锋利沉重,弹射而出,两仞之内全无躲闪余地,第七谷脖子上骤然豁裂开一个狭长的创口,足足两寸有余,整个喉结尽都破碎,差点儿将他的颈项完全铡断,热血裹着烂肉急速翻涌出来。
第七谷两手捂住颚下创口,俏目圆睁身躯慢慢软倒,临死依旧愕然不解,情势如何这般反转,自己竟会死于这弱质少年的暗算之下。
“我当然知晓,你没有下毒!”
李儒淡淡道。他左手擦了擦下巴上的血迹,咬破的舌头无意中碰到门牙,一阵刺痛难忍。他轻轻哼了哼,右拳一握,噌的一声响,右臂中的机簧发动,已将那柄杀人的小小黑钺重新收回袖中。
“嘿,你若执长戟巨刃而来,说不得我就要先跑了。偏偏你叫袖手剑,又不肯下毒,正是我干戚神甲锋芒初试的机会,可谓生不逢时,死得其所。”李儒巍然而笑,舌头有伤,声音不免略显含混不清,却丝毫不影响他说话的兴致。
天榜排名第七,而且刺客本人就姓第七,这种奇妙的巧合极大愉悦了他杂乱多思的脑袋。
神甲首祭,上上大吉。
鸿都隐学那群朽败老儿,做事倒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
低头又看了看胸口镶嵌的那柄双尖小梭剑,一用力拔了出来,看了几眼,摇摇头。身披干戚神甲,纵然力量、速度以及防护能力都有惊人的提升,但自己先天不足的最大缺陷,遇到这类极端灵活的刺杀利器,依然一眼可见,难以弥补。
随手将飞剑收在神甲腰间的特制兜囊内,然后在第七谷尸身前蹲下,无视对方愤恨不瞑的一双眼瞳,手法轻巧地摘掉他的金乌面具。
果然不出所料,是个非常年轻的少年郎,看年纪和自己差不多,最多二十上下,容貌相当清秀可人。
李儒颇感遗憾,这么年轻已经成为天榜刺客,原本有大好的未来,也许日后并不差于张师兄,只是干戚神甲出钺必杀,这少年身上又只有脖颈这一处明显弱点,当时他根本别无选择。
看看对方身上,别无长物,他一介外城军士要想进宫来,原也不可能携带任何标示明显的兵器。
顺着他左肩披胄一路下探,果然,第七谷左前臂下也绑缚着一个薄薄的黑色囊匣,内里藏置的明显也是他最擅长的两头飞剑。
“居然……”
李儒眼帘急眨,他没想到,轻易死在自己斧钺之下的第七谷,竟然也和师兄张简一样,修习了双手技能,看他行走习惯,怕还是以左手为主。若非过于小视猎物,又或一剑飞出就径取首脑,自己刚才恐怕就相当危险了。
可惜没探听到他的底细,一个小小金吾郎,怎么能如此轻易地混入南宫?
隐学诸夫子既然已经发出高额悬赏,后续刺客杀手肯定会源源不断,这次已经是天榜前七的袖手观剑了,下次还不知道会是何等强徒!自己未必再有此时的运气。
尚书台是没法再待了,须立即另寻藏身之地。
李儒想了想,脸上露出冷诮的笑意:“张师兄,你做的好大事!咱们是不是该算一算账了。”
自己派人杀死伍宕,除了当事者士异、吕布二人,就只有张简在场,会泄露给卢植王允知晓的,应该也只有张简。好师兄,你真对得起我!
他双手一伸,绷簧声响下,袖子里弹出两只类人铁爪,敏捷抓握起第七谷的两只脚踝,沿着那群虎子前的垫砖,轻松向北墙里迅速拖拽过去,身后留下一道越来越宽的斑驳血路。
脚下忽然一顿,李儒回头看去,第七谷右肩后,忽然冒出了半截弓背和弓弦,外形比一般军方的骑弓还要小不少,应该是一柄特制弹弓——原来他另一件武器藏在后颈甲衣内,倒拖之下才慢慢漏了出来,难怪刚才没找到。
李儒也没太在意,转头继续拖拽,走至墙边,探足一磕,一道小小门扉洞开,李儒拖着尸体径直入内,回头扫视一眼地上的血痕和掉落出来的巴掌大弹弓,却并不理会。
墙门复又闭合。
大约一刻钟后,循迹而至的王越悄然赶至现场,但虎室溷轩内外,早已清理得干干净净,之前的足印、血渍、遗物全无半分留痕,只有弥漫整个厕室的蜜枣焦香,充斥于鼻端眼前,无处躲避。
王越脸色沉郁,皱眉在室内转了一圈,微微一跺脚。虽然不知具体过程情状,不过以他的直觉,第七谷应该是失了手,大概还丢了命。
接下来怎么办?
洛阳刺客榜的前五好手这几日都很忙,袖手观剑第七谷已是此刻能找到的最强刺客,他都杀不掉李儒,其他排位靠后的杀手更不可靠。
他眼里精芒烁烁,既然如此,那便自己亲自下场好了。
忽然拔剑,还剑,中间夹带着一丝稍纵即逝的紫色明光。
立屏一侧,刚刚露出头来的某个如厕者眉心中剑,一声不吭地栽倒。
王越缓步从立屏的另一侧行了出去。
李文优,你自己作死我不管你,还诱使小异同谋,休怪王某剑不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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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洛阳寺。
洛阳豪贵云集,高门如海,城北三府中,洛阳寺(县衙)属于很不起眼、特别没有牌面的那种微小机构。
东邻顶头上司河南郡府,西接监察京畿的司隶校尉府,都是堂堂皇皇的高大建筑,无论从哪个方向进去,怎么看,一眼都找不到被夹在中间的洛阳寺。
不过,小小的洛阳寺,也有自己的特点:洛阳诏狱。
西汉时仅帝都长安就有二十余座监狱,到光武帝刘秀重开新汉建都洛阳之后,简政便民,将一些杂七杂八的监狱全部裁撤,只保留下了廷尉狱和洛阳狱两座诏狱。
所谓诏狱,就是由皇帝直接掌管的监狱。实际上东汉早期的皇帝或临朝太后还相当勤政,每年七八月份都会亲自巡视一番,平反几个诏狱的冤假错案,以彰君威,正官风,抚民意。不过到了桓、灵二帝时代,这种事已经非常少见了,有什么牵扯两千石以上官员的大案要案,通常由尚书台和廷尉联合审理;一般的鸡毛蒜皮,则都丢给了洛阳狱。
洛阳狱设置在洛阳寺的官署之内,由司隶校尉、河南尹与洛阳令共同管辖。一旦遇到疑难案件,洛阳令通常都无法自专,必须上报郡守(河南尹)、司州(司隶校尉)一起协商解决,称为“谳狱”。
洛阳狱规模巨大,机构庞杂,兼有中央政府“诏狱”和地方郡县监狱的双重职能,囚禁的对象包括各级官僚贵族和平民百姓,对京师安全和朝廷政局影响甚重。
张简的父亲,少府承华廐令张劼,目前就关押在洛阳诏狱中。
张简和刘备赶到洛阳寺署的时候,卯时还没过去,不到早晨七点钟。
县衙大门关得紧紧的!
东汉承接西汉制度,朝廷采用五日一朝,五日一休沐(放假)的作息时间,对官员相当优容。等到桓、灵二帝时期,君主爱财,政治昏暗,上行下效之余,各级行政部门自然更加贪腐懒政,纲纪难以约束。
今天既非常朝日,又非休沐日,正常情况,诸衙门寺署怎么也得过了日出(卯时),到食时正点,也就是八点左右部门长官才开始点卯训话,然后各就各位(并没有),相熟的同事碰头一约,开始三三两两出去吃早饭。
汉代一般低级公务员俸禄不高,通常和葛巾百姓一样,每天也只吃饔飧两餐,饔是上午餐,飧是下午茶,时间基本也就固定在上午九、十点和下午三、四点两个时间段,朝廷有部分补贴。有些单位会私下给值夜班的弟兄加一餐,那是领导圣明,体恤下属,却不在国家正规补助范围之内,只能动用部门小金库的钱或者自掏腰包了。
所以,张简直到站在县衙低矮的石阶前,看到紧闭的大门之后,才猛然反应过来,这一夜真是忙糊涂了,人家还没上班呢!
洛阳寺衙门口,东西两侧各杵着一根丈余高的汉白玉石柱,顶端横插一云板,状如柱之双耳;底端是莲花纹的四方形底座。
这是县衙的门面,谓之桓表,也就是后世常说的华表,先秦称为诽谤木,传自上古——相传尧时立木牌于交通要道,供人书写谏言,针砭时弊。之后才慢慢演化为这种装饰性的桓表。
虽然没有了诽谤木,桓表旁却多出一具自带木柱基座的巨大建鼓,宽阔鼓面竖起,高度适当,正对南方,旁边悬配有一柄两尺来长的木制桴槌,头大尾直,令人一见就有执槌一敲响鼓的欲望。
不过张简知道这是寺衙日常召集号令用的令鼓,小老百姓除非有极大冤屈才敢去敲一敲的。
自己有冤屈吗?有。极大吗?不小。
但他肯定不能去敲——赎金都快整齐备了,你现在撞鼓鸣冤去落县君的脸面,真想让老爹把牢底坐穿啊!
张简稍加环顾,穿过桓表,迈上三级台阶,向左边的塾房走过去。
东汉府衙县署大门口都有附加建筑,名为“塾”,与门墙连接,左右各一,也就是后世的耳房,供外客临时更衣、饮水、休息之用。
张简就是看到左塾舍的窗户里一豆微亮,显然是有当值县吏的。
轻轻在房门上敲击数下,无人理会。停了一会儿,张简又敲了几下,这回里面很快传来一个明显恼怒的年轻声音:“谁啊,这么大早的!”
张简抬头看一眼已经基本明朗无云的仲秋天空,颇觉无语,这么大起床气?而且现在都七点了,你一个值夜班的,有什么资格说什么大早不晚的?
“禁中宿卫张某,奉鲍都候之命,前来拜会县君周公,令牌在此,烦请通传。”
张简抬起右手,在窗口附近举起大兄给的那面银牌,嘴里很客气,但又不太客气地大声说明来意。此刻他没有戴面甲,声音那是相当之清晰。
惊醒起来的值班小吏“啊”一声,不悦心情一扫而空,迅速换了一种惊喜腔。
“原来是宫里的上使,失礼!失礼!”
房门迅速打开,披袍的小吏一边整理着凌乱的衣帽出来, 一边忙不迭地叫嚷:“小人昨夜失眠,凌晨刚刚睡着,误以为是隔壁小厮闲闹,得罪了,得罪了,上使原宥则个。”
这小吏见风使舵,前倨后恭的做派,实在有些过分,不过张简倒不甚在意,他虽然年轻,却已有两世社交经验,见识过不少此类小人,捧高踩低原是世间常情,这一位毫不讳言自己值夜班睡大觉的事实,倒也算光棍一条。
目光一扫,发动探索之眸,对方居然是个有名姓的:牵招,字子经。27岁,洛阳狱狱史。与刘备相熟。
嗯,和刘备认识?
张简有了点兴趣,这么说也是位历史名流了!资料兰,你怎么说?
小兰懒得理他,这种角色在首都这块儿实在太多了,反正眼下也不重要,张简自己又不是不能观测,看着办吧!
没等到小兰的小纸条,张简也没办法,世道艰难,主仆易位,便宜越来越难占了!
另一个方面,在见识过万年公主、曹大兄、李儒、吕布、刘关张等一系列汉末大明星之后,他对所谓的历史知名人物也渐渐变得有些麻木了,偶尔相逢,顺其自然就好。
伸手将令牌伸至那狱史小吏眼前,身体顺势略略一侧,方便后面的刘备认人。
“我家都候与周公交情莫逆,郎君何须客气?这是都候令牌,还请验查。”
那小吏虽然看上去和张简差不多年纪,个头却明显瘦小了很多,一脸机灵相,就着张简的手看了两眼,眉开眼笑道:“原来是张哥哥,叫我小牵便是。左塾杂乱,两位且请至右塾暂歇。”
“谦哥儿?”张简故意问道,“谦受益之谦?”
“非也!非也!”小吏大摇其头,明指其误,“实是牵引之牵,牵挂之牵。诗曰: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张哥哥可曾听闻?”
“未曾听闻。”张简也摇摇头,“不过,曾闻孟子曰:有牵牛而过堂下者。”
小吏一窒,你连孟子都知道,还说什么未曾听闻?
这时,忽听张简身后有人激动道:“子经贤弟?”
小吏大吃一惊,脖子侧探,定睛一瞧:“玄德兄长?”
然后,俩人异口同声道:“你怎会在此?”
张简脸上不动声色,虎躯却嗖地迅速闪开,坚决不做那条挡道的滔滔银河,心想:“刘备这人脉真是……连县衙看大门的都能弄出个贤弟来。他在洛阳到底有多少朋友?”
那两兄弟认出彼此之后,都是一阵激动,冲上去紧紧相拥,久久方才放开。
刘备看看张简,说道:“少节,我给你介绍,这是牵招,牵子经,是我同乡,与我自幼同契,为刎颈之交。黄巾之乱那年失散之后,一别已经五年了。”
同契、刎颈之交这种词不是随便能说的,必须年齿相当,理念一致,彼此心意相通,对个眼神不用说出口啥都全懂,而且竭力赞成全力支持——这种关系有时比亲兄弟还要亲密。
张简啧啧称奇,说道:“奇人必有奇事。两位哥哥今日能在洛阳重逢,可谓奇遇。”
刘备哈哈大笑,道:“这都是多亏了少节!若非我随少节一同来县衙公务,焉能撞上子经?”
那名为牵招的少年小吏听刘备这么说,忙抱拳作揖道:“多谢张郎君!”
“千万别!子经哥哥折煞小弟了,玄德哥哥是我哥哥,子经哥哥亦是我哥哥。”
牵招瞥他一眼,微笑点头,说道:“既是如此。少节兄弟你直接进去吧,周公已在正堂等你多时。我和玄德兄长便在塾舍相候吧!”
张简咂舌,感觉牵招这一笑,精气神都和刚见面时大不相同,颇见几分洒脱不羁之意。
目视对方再行探查,气质也不是那么奸猾猥琐了,居然焕然一新!
“这人和主人你一样,都是扮猪吃客户的好手,现在与他青梅竹马的哥哥久别重逢,彼此知根知底,自然就不想演了。”
“……你别说的这么暧昧好么?”
“玄德兄长,子经贤弟,你看人家那强有力的拥抱和出乎意料的惊喜,这从小砍头割脖子的交情,就是比你和曹操要纯粹得多啊!”
“比我和张大狗头如何?”
小兰罕见一默,论起肌体触碰的劲道,似乎也是难分高下。
张简思维触角顺势缩回,再跟小兰继续扯都不知道会歪哪儿去了。
心中却想,洛阳县令周晖,已经在县衙大堂等我多时?
为什么呢?
前面牵招拉着刘备,引着张简,直接打开右塾进去。
这塾舍里的案几坐席也相当简陋,胜在干净,几上有食盒、竹筷、耳杯等各色器物,鼻间早已闻到蒸饼和狗肉的香气,早饭居然都预备好了。
“本来是给我和白日替值的狱史准备的,既然玄德兄长来了,我们先吃,等下我再去给他买一份便是。”
牵招握住刘备的手就是不放,邀请他分宾主左右而坐。
刘备还有些不好意思,想要邀请张简同坐,却被牵招一拉坐下,没别人的位子。
牵招向张简笑笑,意思是你快去吧!
张简磨磨牙,暗暗有些惋惜:“幸好关羽张飞没来,不然你这么强抢人家大哥会不会挨打呀?”刘备怕他俩惹事,直接先送去北海国在洛阳的郡邸(京都办事处)暂时休息,没有跟着来这里。反正也近,等会儿办完事再去接他们出来就行了。
笑着一拱手:“既如此,小弟先入内拜见周县尊,不妨碍两位兄长叙旧。”
转身径直从塾舍内门进去,这里可以直通县衙庭院正堂,却是暂时不用去开寺署大门了。
出了塾舍,却是一座筑土合版的屏风墙,这种衙门、殿堂的屏风有个专门名字:罘罳(音fú sī)。
绕出这道罘罳屏,是个极为宽敞的庭院,中央正对寺署大门处一条三丈宽的南北碎石直道,二十余丈之后,通往最北端的县衙正堂。
张简踏上那条直道,就是微微一怔。
他目力超群,一眼看到远方正堂阶前,站着一位顶冠直裾的中年男子,朗目清髯,双手抱腹,听见动静,微笑着看了过来。
心中有一种明示,这位,应该就是洛阳五十万军民的父母官,洛阳令周晖。
张简有些疑惑:“我一犯官家属,哪有资格让一县之尊降阶相迎呢?”
为了赎买父亲,他得了两根夺命朱签的一千金预付款之后,全都委托给堂兄张璋去打点司隶校尉府、河南郡府以及洛阳县寺等三座相关的衙门。他自己忙于探查刺杀大将军的合适地点时间,还从没来过这县寺重地。
他似慢实快紧走几步,已至那男子身前丈外,停下脚,深揖一礼。
“上商里小民张简,拜见周令君!”
那中年男子轻轻摇头,骂一声道:“免了!给你和孟德弄得一团糟!!我素日见到你爹,叫他慎行兄;今儿见到你,难道还要叫你一声少节小弟吗?”
张简直起腰来,面露尴尬,这位周县尊看来和父亲、曹大兄都很熟啊!
“孟德大兄性情豁达,不拘俗礼,他执意如此,小人实在争持不来。”
“行了,我和你爹其实也差了半辈,他都不嫌我称他为兄,我又岂能计较你如何称呼,那不是被孟德比下去了吗?”
张简讪讪不知如何搭话,只道:“令君说的是。”
“本令字耀阳。”洛阳令周晖忽然道。
“嗯?”张简不解其意,好好的你说这个干嘛?
“他想不被曹操比下去,就只能师曹操之故伎,与主人你交换表字,平辈论交了。”
“啊,还有这样的……”张简真是完全不理解,何苦来哉?
“怎么,叫我一声大兄辱没你了不成?”周晖怒道。
“啊这……耀阳大兄!”
没办法,刚才张简一眼下去,已经获取了周晖的基本信息,这位周令君36了,比曹大兄还要年长一岁,和自己差距实在有点过大。
“很好!”周晖满意道,“少节,张令马上就到,等下你们就在右厢房甲室里晤谈一炷香,香熄则止。虽然我是你大兄,却也无法违规延时。你先过去,我已经让人去带你父亲出来。”
周晖随手向西边最右方的那间厢房一指,应该就是他所说的右厢房甲室。
在人家的地盘,自然大佬怎么说怎么办。张简当即应了,便欲转身过去。
“少节,你父在我这洛阳狱里十二日,胖了三四斤,你尽可放心。”周晖忽然又加了一句。
张简愣了愣,才醒悟周晖是隐晦提醒他,这里很安全,不要动劫狱的念头。
“耀阳大兄放心,小弟一向奉公守法,绝无违法乱律之想。”
周晖呵呵两声,也不知是相信还是讽刺。
张简目光一闪,终究没有动用“探索之眸”继续观测对方,而是直接转身离去。
他已经明确感受到对方温和亲近的真实心态,自然不必破坏这种氛围。就算对方感应不到,那也会在自己心底留下痕迹。
“哎呦喂,主人你居然厚道了一回。”小兰仿佛见证了奇迹。
“我一向见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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