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不喜欢眼前的这个女人。尽管在旁人看来，赵美云举手投足之间显得非常优雅得体，衣着也很有品位，而且她又是受害者家属，但是老李怎么也没有办法对她产生哪怕一丁点的好感。
理由很简单，在赵美云的脸上，他没有看到一丝一毫的悲伤。
不可否认这个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一些人，心理自控能力是极其强的，但是老李是个普通人，他接受不了受害者家属这么一张表情冷淡的脸。
“确定是我先生赵毅了吗？”
“目前还在等法医的处理结果，”老李瞥了一眼电脑上的时间，“今天上午应该能知道。
“你们的法医可靠吗？”赵美云双眉一挑。
“你质疑我们法医的工作能力？”老李有些不高兴了，他强忍住内心的不满。
“我还要等着给我先生办葬礼，请加快速度办理吧。”赵美云的目光咄咄逼人，“我还有葬礼的事情要处理，可以先走了吗？”
老李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中午，章桐刚走进食堂，迎面就碰见了老李，两人端着盘子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我正好要找你，章医生。尸体检验的结果出来了吗？”
“还在等颅面部成像复原的结果，但是根据DNA比对结果来看，死者应该就是赵毅。”章桐伸手从面前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仔细地擦拭着餐具。
“具体死因呢？”老李继续问道。
“近距离枪弹创造成的颅脑开放性损伤，0.45口径，死后被塞入油漆桶。”说着，章桐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着老李，“我现在不明白的是张局的消息来源是否可靠。”
“这点你不用担心，张局当过八年的卧底，单枪匹马端掉过12个犯罪团伙，是黑白两道都敬而远之的‘拼命三郎’，”老李古怪地笑了笑，“他的消息来源是我们安平市最可靠的了。”
章桐听了，暗暗松口气：“那现场应该不止一个人。”
就在这时，章桐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小九办公室打来的电话。接完电话后，章桐并没有马上把手机关上，而是把手机递给了老李：“这是他们那边刚传过来的相片，是在油漆桶里发现的。”
“这是一枚戒指？它怎么会在桶里？”老李感到很诧异。
章桐点点头：“是一枚女性戴的戒指，他们是在桶的底部发现的。除此之外，刚才小九跟我说了，就是一些死者的衣物，没有别的什么特别的东西。个人随身物品，比如手机之类的，都没有。”
“戒指，会不会是死者本人随身带着的？”
“那样一来，死者应该会选择放在衣服口袋里。死者的身体虽然腐烂了，但是衣物由于结构组织的不同，腐烂的程度会慢一些。有时候，人都没了，衣服还在。所以，按照常理来看，这枚戒指如果是死者随身带着的，应该在死者的衣服口袋里，而不是在桶壁边缘。”章桐接过手机，塞回外衣口袋。
“老李，我有一个大胆的推测。这枚戒指，很有可能是死者在最后一刻从对方手上抓下来的。戒指是黄金的，不会很硬，刚才你也看到了，戒指的表面有损坏，指环扭曲了。”章桐认真地说道。
老李突然一脸的惊愕：“在死者赵毅的妻子赵美云的手上，我确实没有看到戒指。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赵美云真的是凶手的话，那她杀害自己丈夫的动机又到底是什么呢？回国这么多年，她完全可以随时动手，又何必要等到现在？还要报案说丈夫失踪？这样的解释说不通啊！除非……我等一下去查查保险再说。”
天色已晚，章桐锁上办公室的门，撑着雨伞走出了公安局。这几天一直在下雨，并且雨势根本就没有减弱过。一股寒意袭来，她不由得浑身哆嗦了一下。已经是秋天了，是该变冷了。章桐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顺手把衣服领子扣紧一点，加快了去公交站台的脚步。
“请问，你是公安局的法医吗？”身后传来一个女人微微颤抖的声音。章桐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去，对方的声音很陌生，她可以肯定在这之前自己并没有见过眼前这个女人。
一把黑色的大伞几乎遮住了对方的大半张脸。女人的声音有些沙哑，伴随着打在伞上噼啪作响的雨声，章桐的心里不免有些怪怪的感觉。
“找我有事吗？”章桐反问道。
“我叫宋丹萍。”或许是想让章桐更进一步地看清楚自己，女人把黑色的大伞向上抬了抬，露出了一张苍白疲惫的脸。
“你是赵佳燕的母亲？”章桐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女人哆嗦着点点头：“我还知道我女儿是被她父亲赵毅杀了的，我有证据。”
“你……跟我来吧。”章桐转身又走回了公安局大院，这时候，刑侦大队的办公室里依旧灯火通明。
老李吃惊地看着章桐：“章医生，你确定这女人讲的是真话？”
章桐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她确实是宋丹萍女士，赵佳燕的亲生母亲。”
“她为什么到现在才说出那天晚上她女儿曾经给她打过电话？都过去三年了。”老李眉头紧锁，“她肯定对我们还有所隐瞒。”
“我也觉得她在这个节骨眼上说出赵毅是凶手，应该不是偶然。”章桐对老李说，“本来只是通知她来做DNA检测，看是否能和骸骨匹配上，她却立刻联系上凶手的身份，中间应该还有很重要的一环。”
“我明白了，谢谢提醒。”
老李心事重重地推门走进了询问室，在阿强身边坐了下来。隔着桌子，他朝对方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我是刑侦大队的李警官，暂时负责调查这个案子。我的同事说你有事找我？”
女人点点头：“我是赵毅的前妻，我叫宋丹萍，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们赵毅杀了我女儿赵佳燕，我有视频可以证明。”
“宋女士，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你，做假证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老李不动声色地说道。
宋丹萍点点头：“我愿意对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承担法律责任。赵佳燕是我的女儿，她失踪了这么久，我就知道她肯定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之前我就猜到她是被她父亲赵毅给害了，那时候我还不敢相信，但是我后来是百分之百肯定了。”
“你说什么？”老李忍不住朝隔壁章桐所站的位置看了一眼。
宋丹萍的脸上满是悲伤：“赵毅，也就是我的前夫，三年前把我女儿杀了，这混蛋！”或许是触动了内心深处那块隐藏已久的伤疤，说到这儿，宋丹萍的双手手指下意识地紧紧扣在一起，因为过于用力，指关节都已经发白了。
老李微微皱眉：“宋女士，你知道赵毅三年前回过国吗？”
宋丹萍摇摇头：“离婚后，我就不想再和那个混蛋有任何瓜葛，我说过，他要是再来找我，我就直接杀了他。”
“但是你女儿一直和他保持联络，是吗？”
宋丹萍目光中的冰冷突然消失了，沉默良久，她叹了口气：“是的，燕燕和她爸爸有联系，我其实一直都知道。燕燕没告诉我，她怕我生气，我也不忍心戳穿她，那毕竟是她的亲生父亲，情有可原。我知道她想出国，但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她竟然会相信那个混蛋！而他，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放过，你们说，他还是人吗？”
说到最后，宋丹萍的情绪渐渐有些失控了。老李和阿强不由得面面相觑，转头继续问道：“宋女士，你方便告诉我为什么要和赵毅离婚吗？”
“他是个变态！”宋丹萍强忍着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她怒吼道，“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性变态！每次夫妻同房，他都几乎要把我掐死，然后再往死里折磨我。他不是人！他是个混蛋！”
“宋女士，请你冷静点，赵毅已经死了，如果你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的话，那么，我们的谈话就没有办法再继续了。”老李严肃地说道。
“好……对不起。”宋丹萍调整了一下情绪，这才继续说道，“我和他离婚，不只是因为这个，那混蛋看我女儿的眼神，警察同志，那时候，我女儿燕燕才两岁啊……我知道，如果不赶快离开他的话，女儿迟早会落入他的魔爪。所以，我就选择了离婚。从那以后，我只知道他去了美国，和他再也没有联系过。直到那个男的站在我的面前，告诉我说，我的女儿三年前就死了。”
“那个男的？他说过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宋丹萍摇摇头：“他说为了我好，叫我不要多问，他答应过别人不再插手这个混蛋的事。他现在之所以找我，是因为他实在看不下去了。这混蛋在三年前害死了他一个兄弟，他找了很久才找到赵毅在国内的落脚点，也无意中从一个朋友那里知道了赵毅对自己亲生女儿下手的事，就决定帮我讨回公道，让赵毅亲口承认他杀害女儿的事情。他要我帮他一个忙，叫我用手机帮助录像。”
老李感到很诧异：“你是怎么找到赵毅的？”
宋丹萍的嘴角露出了鄙夷的笑容：“狗改不了吃屎，玩性虐游戏的，在我们这个地区没有多少人的。我是妇科护士，认识几个经常去医院检查身体的站街女，很容易就找出了他的下落。那帮女人对他也是恨之入骨，骂他不得好死！别以为他结婚了，就会变成好人，这种人，到死骨头都是黑的！”
“那你认定你女儿是被赵毅杀害的证据是什么？”
“他亲口承认的！”说着，宋丹萍摁下了手机上的播放键，递给了老李，“你们自己看。”
这是一段视频资料，录制视频的背景，正是发现赵毅尸体的那个废弃的工厂。镜头中，赵毅已经倒在了地上，半个身体靠在油漆桶边上，一个中年男人正愤怒地厉声指责着他：
“……你别以为自己能逃脱得了，你害死了多少人！你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放过，你到底还是不是人……”
“你……你是怎么知道燕燕的事的？”赵毅尖叫道。
“哼！你不会这么健忘吧，自己做的孽，别以为没人会发现！”
“她妈妈知道吗？她妈妈阿萍……”
话音未落，那男人一脚狠狠地踹在了赵毅的身上，痛得他直叫唤。男人忍不住怒斥：“你还好意思提孩子的母亲！”
“我……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控制不了自己……”赵毅的声音转而充满了哀求，“请你放过我，哥，求你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以后一定吃斋念佛，再也不会这么干了……”
“你还想有以后？”中年男人蹲下身体，仔细地看着赵毅的脸，紧接着扬手狠狠地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我等今天等了多少年，你知道吗？你害死了我兄弟！你别以为我没有办法找到你，你这种人，无论躲到哪里，我都会把你找出来，让你下地狱！”
说着，他又狠狠地一拳打在赵毅胸口，一把揪住他胸前的衣服，把他像个麻袋一样提了起来，用力塞进了一旁敞开着的油漆桶里，接着便扬长而去。视频到此戛然而止。
老李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谁？”
“立刻把视频删除！”张局突然出现在门口，神情严肃地说道，“宋女士，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叫你录视频，你要知道这个视频一旦散播出去，对他而言就是灭顶之灾。马上删除！”
老李立刻明白了张局的话，他匆匆走出询问室，来到外面走廊上：“可是，张局，他为什么要插手这件事？”
张局轻轻叹了口气：“我们那位殉职的卧底警察曾经救过他女儿。他一直在调查是谁出卖了我们的人，后来顺着线索就摸到了国内。但是我可以肯定他没有杀赵毅，因为他亲口对我说他这么做只不过是想让赵毅被我们抓住。我们都知道没有直接证据就逮捕赵毅站不住脚，反而会牵连一批好不容易打进贩毒集团内部的人，甚至给他们带来生命危险。废弃厂房发生的这件事，我想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有就是他向我保证了，说他只是打了一顿，拍了视频，走的时候看了，那家伙还活着，不会致死。”
“没死？那是谁杀的？那女人为什么要冤枉童队？”老李不解地问。
“那就不知道了。”张局神情凝重，“我刚才听章医生说，死者是被人用枪抵在额头正面打死的。”
正说着，章桐走了过来：“张局，那位卧底身高是多少？”
“我见过两次，身高在173～175厘米，反正不会低于170厘米，不高于180厘米。”
“那就不是他开的枪，他只是打了死者赵毅而已。”章桐说，“因为开枪角度和高度不对。”
“那难道说现场还有第二个人？”老李问。
“不，第三个人。”章桐回答，“身高不超过160厘米。”
“那……难道说还有一个人在帮忙？”老李脑海中闪过赵美云的影子，“这不可能！”
“可能这个人根本不知道第三人的存在。”看着房间内坐着的宋丹萍，章桐若有所思，“去试试那枚戒指吧，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油桶里的。”
老李恍然大悟。
“不过，戒指不会是她的。”章桐伸手指了指宋丹萍，“她的手指指关节痛风的症状看上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应该经常手指僵硬，不适合戴戒指。”
“所以，只有可能是赵美云，明白，我会好好和她谈谈的。”老李正准备推门进审讯室，专案内勤小刘递给他一份保险查询回执，老李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
审讯室的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了。
“张局，童队是冤枉的。”章桐说。
张局点点头：“我知道，所以我两小时前打发他去省城上学习班，七天，他需要好好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
听了这话，章桐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但是，张局，赵美云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赖上童队呢？”
“童小川这家伙必定在她面前出现过，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童小川的身份又是非常特殊的，并且有充足的作案动机。只要赵毅的尸体不被发现，她杀夫骗保的勾当就能完美谢幕。我想啊，赵毅或许到死都不会料到自己会被这个枕边人给杀了。”张局回答。
“那宋丹萍知不知道赵美云杀了赵毅？”章桐忍不住追问道。
“她应该不知道，不然的话不会急着来公安局报案说赵毅杀了她女儿，因为这段视频就是她等了三年的证据。”
“那她知道赵美云吗？”
张局点点头：“赵美云是个聪明的女人。”
“我觉得她们应该互相憎恨才对，赵美云抢走了她男人。”
“不，你错了，从三年前宋丹萍女儿的惨死，到三年后赵美云对生活的彻底绝望，这两个女人，对赵毅应该是彻底没有爱了。我查了她们婚前各自的背景，真的很可惜。宋女士在婚前是个很有天赋的舞蹈家，而赵美云，家里很有钱，做跨国生意的，三年前之所以回国，是因为家产被赵毅挥霍得差不多了。”
“所以这两个女人才会走到一起。”章桐轻轻叹了口气，“结婚？算了吧。”她转身离开了。
冷不丁听见这句话，张局惊愕地转头看着章桐离去的背影，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小声嘀咕：“天呐，我到底说了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