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唐心而言,人生大抵有两件事是她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终将老去的年华和守口如瓶使出十八般武艺逼供也只是微笑着不肯透露只言片语的徐惟希。 唐心挫败地抓一抓造型精致的头发,摊开双手扑在办公桌上,前额抵着键盘:“不开心!” 惟希轻笑,她明白唐心无法抑制的好奇心,只不过仅仅一次半工作半私人性质的约会,她不愿意过分张扬。 她走到办公桌前屈指弹唐心的脑门:“我去开会,电话先转到你这里,中午请你吃饭。” 唐心闻言猛地直身,带点气哼哼的意味:“我要吃意大利菜!啊,不行,附近没有正宗的意大利菜餐厅……不如去吃尼泊尔菜吧!” 惟希摆摆手:“你慢慢想,等我回来再告诉我。” 然后留下唐心苦恼地咬着嘴唇,思考中午究竟去哪里吃饭的问题。 公司开会,照例由大老板开场,动员员工好好努力,为年终奖冲刺;笑眯眯的二老板公布第三季度营收,呼吁大家再加把劲,争取第四季度超额完成任务;三老板年前将正式退休,已经绝少就经营决策等问题发表看法,只慈眉善目地表示他没有什么话要说。 大家的关注点也多在年终能发多少年终奖,以及将会由谁来接任三老板的职位,毕竟常务副总经理论职务仅次于大老板姚军而已。老好人柴副总退休之后,不晓得新任常务副总的行事作风会否延续柴老的风格,抑或将会大刀阔斧? 等到散会,大老板姚军扬声:“小徐留一留。” 惟希顶着各色意味深长的目光,留在会议室里。 姚军和颜悦色,指一指他身旁的转椅:“坐。” 惟希走过去,默默坐在他旁边。 “有人找我挖角,想把你挖去他们公司出任高级安全主管,你可有兴趣?”姚军开门见山,“他们公司待遇肯定比我这里好,也和你过去的专业对口。” 惟希仔细看一眼大老板,见他粗犷的两道浓眉下一双锐利的眼睛里并没有太多试探意味,不过是就事论事。 她想一想,与大老板开诚布公。 “财帛动人心,要说我不为高薪而动摇,未免有些虚伪。但是,首先我有合同在身,其次师傅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对我有知遇之恩,最后,”惟希略做思考,组织一下语言,“本市在安全领域比我资历深厚、经验丰富的前辈大有人在,我不见得是最佳人选,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对方却诚意挖我跳槽,在我看来就很耐人寻味了。” 会议室里出现短暂静默,姚军倏忽一笑:“年纪轻轻就能把问题想得这么透彻,是个明白人。” 惟希闻言,站起身来:“您还有其他事吗?” “没事没事,你回去工作吧!”大老板豪爽挥手。 望着惟希走出会议室的背影,姚军想,也许那个在生命中每一个阶段都无往而不利的年轻人,这次真的要碰壁了。 惟希中午请唐心吃饭的约定最终变成两人在办公室里一边吃豪华蟹黄汤包外卖,一边翻看从美国方面传真过来的信息。 唐心的关系网真是遍及全球,并且极有效率,很快便搜集到曹理明前女友孙宁的详细资料,事无巨细,统统发送过来。 两人在海量照片、单据和社交媒体上的足迹中发现颇多有意思的细节,最早可以追溯到孙宁刚刚赴美留学的时间节点。 孙宁是典型的独生子女,双职工父母倾尽全力培养她,从小送她学习音乐、舞蹈,长大后她能歌善舞,性格活泼开朗,并不是没有其他追求者,但她最终选择了家庭条件比其他人逊色很多的曹理明,可见爱情一事,毫无道理可言。 直到两人毕业前夕因出国问题而分手,他们都是一对令人称羡的校园情侣。之后曹理明的遭遇惟希已经知道,但孙宁的资料却少而又少,只知道她的父母卖掉一套位于中环的房子,凑足资金,送女儿留学。 自那之后,孙宁一直未曾回国。 美国方面传来的资料显示,孙宁一边在美国打工,教当地亚裔孩子弹古筝,一边完成房地产专业的学业。虽然她顺利获得专业硕士学位,却没能找到理想的工作,不得不在哈姆莱区与酒吧女招待合租地下室,直到半年前,她搬离地下室,搬入曼哈顿的高级公寓。其间并没有明显的迹象显示她结识有钱阔佬,由人金屋藏娇。 只有一张她发在社交媒体上的照片,透露出极其有趣的重要信息。 照片上孙宁站在一家花店门前,手里捧着一束绚烂娇美的鲜花,微微垂头,半张脸埋在花束里,明媚的阳光从她头顶洒落,仿佛为她笼上一层金色的细纱。 这是一张非常普通的年轻女郎享受阳光鲜花的照片,显然由他人替她拍摄。其下标签只有一颗表示喜欢的爱心,再无其他描述。 看得出孙宁既享受拍照时的状态,又压抑自己不愿意吐露太多,然而照片上的一个小小细节还是出卖了她。 她身后花店玻璃窗上,映出她与摄影师的身影,捧花轻嗅的孙宁,还有举着手机为她拍照的年轻男子。照片经过压缩保存和传真,清晰度不高,但是即便只是图片里玻璃窗上的一个侧影,惟希也一眼认出那是堪称模范丈夫的曹理明。 惟希注意到照片拍摄的时间,正好与黄文娟提供的曹理明第一次到美国出差的时间吻合。 惟希清冷一笑,对妻子扮得如此一往情深,可 惜一到美国出差就迫不及待第一时间约会前女友,曹理明此人,真是叫她刮目相看。 孙宁的信用卡账单则有更多惊人细节。曹理明入住第五大道朗翰广场酒店当晚,她也在该酒店登记入住,两人虽然不住在一个楼层,但惟希不相信这只是一个巧合。 其后三天,孙宁的信用卡消费痕迹基本与曹理明在纽约的行程重合,在米其林两星餐厅吃顶级法国菜、在第五大道购物、搭乘史坦顿岛的渡轮观赏沿岸的风景……只不知道他是以什么借口支开同行的助理,单独与孙宁相处的。 惟希合拢厚厚一叠传真来的资料。除了孙小姐来源不明的财富能负担得起曼哈顿豪华公寓这个疑点,其他似乎都得到了解答:曹理明一边在本城扮演情深义重的绝世好男人,一边在出差美国时与前女友鸳梦重温。 两人虽然十分谨慎,尽量不留下电子通讯痕迹,但做得其实不算高明与隐秘,仗恃的仅仅是岳父与妻子在美国并无眼线,没人在芸芸众生里格外注意两张寻常面孔,进而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 曹理明几乎成功瞒过了所有人,他只是输给了女性超乎寻常的直觉。 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惟希近乎冷淡地想。 反倒是唐心,气得眉毛倒竖,一摔筷子:“婚内出轨,趁妻子怀孕期间与前女友乱搞,真是无耻之尤!” 惟希抚一抚唐心后背:“消消气。这些都是间接证据。他大可以辩解说恰好遇见故人,帮忙拍一张照片而已。两人同住一间酒店也不过是巧合。” “难道就拿他们没有办法了么?” “我们不能将他如何,就连法律也不能禁止旧情人之间的偶遇。”惟希轻叹,“我所能做的仅仅是整理出两人之间一条清晰的相互重叠的时间线,其他只能由委托人自行判断。” “黄文娟要是连这都能忍,我除了一个‘服’字,也无话可说。”唐心恨恨地踹一脚办公桌旁的字纸篓。无辜的字纸篓“哐啷”一下应声倒地,骨碌碌滚出好远。 惟希忙上前按住唐心肩膀:“唐心,克制!” 唐心涨红了脸,眼眶里猛地盈满泪水,却又强自忍耐,不让自己落下泪来。 惟希轻轻搂住这个年轻的女孩,一遍遍安抚她。 她至今仍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出现在她办公室里的唐心,染得如同火烈鸟羽毛般的头发,深重的紫色眼影,闪着妖异光芒的钻石眉钉,紫色唇膏,黑色透视衬衫配一件艳紫色抹胸裙,脚踩一双缀满铆钉的马丁靴,整个人通身透出一种“我非善类,谁都别来惹我”的气息。 师傅老白当时悄悄对她说,这姑娘已经把能得罪的人得罪了个遍,所以想看看在同为女性的她这儿能否相安无事,让她不用太把她的言行放在心上,大不了再给她换个办公室待着。 惟希隐隐从其他人处听闻,唐心是总公司执行总裁的女儿,父母感情不睦,长期分居。她离家出走、吞药自杀、割腕自残几乎都干了一遍,吓得只有这一个女儿的总裁夫妻不得不达成妥协,做出彼此之间相安无事的样子来。又见女儿荒废学业,无所事事,不敢明着将她放在总公司就近监视,遂请托分公司给她一份文职工作,免得她闲极无聊,做出更可怕更叛逆的事来。 惟希想,黄文娟的遭遇,触碰到唐心深心的伤痛了吧? “乖,没事了。我今天就把调查报告交给委托人。”惟希低声哄劝,“下班再请你吃大餐……” “我不要吃大餐!我要去你家吃饭,听你讲约会的八卦给我听!” “好好好,去我家吃饭,我讲八卦给你听。”惟希点头如捣蒜。 唐心从惟希怀抱里脱出身来,一扬脸,哪里还有什么泪花?又是一脸笑靥如花:“你答应我了啊,不可食言!” 惟希哭笑不得:“是是是,不食言。” 惟希和黄文娟约在第一次见面的茶社碰头,唐心老老实实等在外面的小甲壳虫上。惟希担心她代入感太强,不经意说出一些刺激孕妇的话,允诺一份餐后甜品才将义愤填膺的小秘书稳住。 黄文娟此番先惟希一步到达,她气色不错,大抵说出埋在心底的怀疑,又受到好友大力支持,压力有所释放之故。 见到惟希,她落落大方:“可是有了结果?” 惟希点点头,将不算轻的文件夹交到她手上:“请做好心理准备。” 黄文娟接过文件夹,笑一笑:“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她当着惟希的面打开文件夹,静静浏览整理得条理清晰的资料,时而蹙眉,时而轻笑,到最后将文件夹“啪”地一合,呵呵一笑。 “枉我自诩接受过高等教育,眼界开阔,学识过人,原来也不过如此,到底还是识人不清,让一个卑鄙小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惟希无话可说。恐怕连老狐狸黄忍之都看走眼。 黄文娟从挎在臂弯上的手包里取出支票簿,填写金额,随后将支票递给惟希:“麻烦徐小姐了。” 惟希收下支票,欲言又止。 黄文娟情绪还算镇定:“我没事,请不用为我担心。” “可需要让人送你回家?”惟希不放心。 黄文娟摆摆手,挺直脊背:“我没这么脆弱。” 惟希点点头,与黄文娟道过再见,走出茶社,返回车上。 “她不要紧吧?”唐心放下玩了一半的手机,问。 “会挺过去的。”惟希发动引擎。人生在世,除死无大事。遇人不淑对很多要 依靠男人才能活下去的女性来说是天塌了一样的噩耗,然而惟希相信黄文娟不是那些女性中的一员。 惟希驱车载着唐心回家。 小区的傍晚永远是热闹的,设在阳光活动之家旁的棋牌室还没散场,敞开的大门里阿姨爷叔的交谈声与洗麻将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闹猛。幼儿园放学归来的孩子们由大人们陪伴着在花园小广场上奔跑嬉戏,有早早吃过晚饭的居民悠闲地在草坪上遛狗。 唐心跟在惟希身后走进门廊,底楼一户人家的大门打开,一位白发苍苍的婆婆招手:“小徐,来!” 惟希笑着走过去:“阿婆,吃过饭了没?” 曹阿婆笑眯眯的:“吃过了,吃过了!来,给你好吃的,是大宝从美国寄回来的。” 老人颤巍巍从拎在另一只手中的环保袋里摸出一把独立小包装的蓝莓干来,塞进惟希手里:“大宝说吃了对眼睛好!” 转眼看见唐心:“哎呀是小徐的朋友?来来,你也吃。” “谢谢阿婆!”两人齐齐道谢。 曹阿婆眉开眼笑:“不用谢!” 唐心一边上楼,一边笑嘻嘻拆开手里的小包装袋,仰头往嘴里倒。 “唔,确实好吃!” 惟希眼角余光扫到她豪迈的吃相,很想问问她唐大小姐你这是放飞自我了吗? 等到惟希开门进屋,唐心自发自觉换鞋,左右望一望,自行进卫生间洗手去了,一点也不客气。 惟希换鞋洗手,从厨房冰箱里取出食材准备晚饭。 涂着黑钻石指甲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唐心挤在惟希身边,下巴压在她肩膀上:“希姐做什么好吃的安慰我受伤的心灵?” 惟希耸一耸肩膀,赶她出去:“先看一会儿电视去。” 唐心不肯,攀着惟希:“要不要我帮忙?” 惟希好想模仿无奈的男朋友说一句“你这磨人的小妖精”,到底还是心一软,伸长手,探身从厨房窗台上小塑料桶里抓出一把她自己发的绿豆芽,搁在小果蔬盆里,交给在一旁跃跃欲试的唐心:“喏,掐头去尾,留中间一段。” 唐大小姐呵呵笑,接过果盆:“得令!” 惟希淘米做饭的同时,削一把小土豆,切半根胡萝卜,几朵蘑菇,一头洋葱,拍碎几瓣红蒜。把油锅烧得热热的,先炒处理好的鸡丁,再将蒜末爆香,所有蔬菜一股脑儿推进锅里去翻炒,一个颠勺之间火光翻腾,即使开着脱排油烟机,空气都弥漫着诱人的香气。 站在流理台前摘绿豆芽的唐心看得目瞪口呆:“哇!太崇拜!” 过一会儿,电饭煲中的饭香也飘散开来,与炖在搪瓷铸铁锅中的咖喱鸡丁的香气融汇在一处,引得唐心几度想去揭开锅盖偷尝,都被眼明手快的惟希制止。 “烫,而且还不入味。” “我饿了,中午没吃饱。”唐心可怜兮兮。 “绿豆芽摘完就差不多好了。”惟希指一指她还没处理好的绿豆芽。 唐心嘿嘿笑。 最后惟希只来得及拿开洋豆腐干用开水稍微烫一下,取出来切成细细的丝,和洗干净的绿豆芽一起,做一碟豆腐干丝拌绿豆芽。 开饭的时候,唐心深吸一口气:“这才是家的味道!” 随后又赞:“希姐,你家的米饭好好吃,有一股桂花香!” 惟希笑一笑:“这是缓归园产的桂花香米,除了缓归园,市面上几乎买不到。” 米是徐惟宗在农庄工作后获得的第一笔福利,每个员工发放两袋五斤装农庄自产的大米,作为一直不事生产的问题青年,徐惟宗人生第一次想到要将自己的劳动所得与家人分享,他将大米一袋快递给母亲,一袋则快递给了惟希。 惟希不晓得王女士作何感想,至少她觉得徐惟宗有救了。 唐心舀一大勺咖喱浇在米饭上,吃一大口,露出幸福的表情:“一本满足!” 两人吃过晚饭,惟希不得不将缠着她要求一起洗碗的唐心赶到客厅帮她整理旧报纸,这才获得空间迅速将厨房打扫干净,剥一只石榴盛在白瓷花瓣布丁碗里,端进客厅。 两人一起窝在客厅的沙发上,惟希在唐心逼问下,简单交代自己“约会”的过程。 唐心一听两人只不过是牵手压马路吃消夜,不由自主地伸手猛拍惟希肩膀:“希姐你太不懂得把握机会!这种时刻应该趁机扑倒才对!” 惟希汗笑不止:“还是慢慢来、慢慢来。” 唐心还没能向惟希安利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的宏论,惟希的电话铃响起。 看到来电显示“邵明明”三字,惟希心中一悸。 “惟希,文娟的情况不太好!”邵明明的嗓音不似以往从容,“我在赶去医院的路上,你能不能来一趟?” “你不要急,我立刻过来。”惟希问明医院,挂断电话,对眨巴着一双大眼的唐心说,“黄文娟那边似有情况……” “我和你一起去!”唐心站起身来。 惟希以最快速度带唐心赶到市内一家以收费高昂出名的妇婴医院,联系邵明明,与她在产房外集合。 黄文娟已被推入产房,病房外只得邵明明与黄家的司机和保姆,黄忍之夫妇与曹理明皆不见踪影。 “文娟晚饭后出现阵痛和羊膜破裂,立刻就由司机送至医院。黄伯伯去首都参加会议,黄伯母同姐妹团往普陀山烧香观日出,曹先生……”邵明明瞥一眼黄家的保姆。 保姆稍显惶恐:“曹先生今早到临省出短差,原定明天回来,刚给他打过电话,他已经返程。” “预产期是几 时?”惟希问。 “还、还有两个月……”保姆急得一头汗。 黄忍之夫妻双双外出不在本市,作为丈夫的曹理明前脚去外省出差,黄文娟随后就羊膜破裂出现早产症状,惟希不相信这是一系列巧合事件。 “医生怎么说?”惟希问在场唯一真正担心黄文娟的邵明明。 “医生说先注射保胎药,看能否尽量延长孕程。”邵明明眼底忧虑极深,“只有家属才能签字决定是立刻生产还是继续保胎。” 唐心一直沉默不语,只是陪伴着,仿佛这样就能给予所有人力量。 不久之后,蒲良森与卫傥也闻讯赶来,唐心这才悄悄走开。 蒲生握住未婚妻的手:“别担心,我已请了最好的医生,务必令你朋友平安无事。” 卫傥则上前低声询问刚自产房内走出来的医生详细情况。 医生见走廊上等了若干人,却不见产妇家属,微微皱眉:“产妇的情况不是很理想,胎儿尚不足月,产妇羊膜破裂,有早产迹象,现在只能暂时抑制宫缩,看能否保住胎儿、延长孕程到足月生产。” 卫傥做最坏打算:“如果这些手段无效……” 医生见惯忧心忡忡的亲友:“让她老公来签字吧。” 卫傥点点头,返回惟希身边:“我们现在一点办法也无,只能等。” 惟希有淡淡自责:“她是孕妇,调查资料交给她后我该通知邵明明去陪她才对。” 卫傥握住她的手:“这不是你的错,她始终要自己面对问题真相。” 邵明明与蒲生走近前来:“医生怎么说?” 卫傥将医生的话转述给两人:“不妙。” 唐心捧着一纸托五杯热咖啡回来,人手一杯又浓又苦的黑咖啡。 灯光温暖的产房外走廊上,五个年轻人明白,这将是一个漫长而煎熬的夜晚。 这注定的不眠之夜,邵明明向未婚夫说起她求学时与黄文娟之间的旧事,又缓缓道出她对曹理明的怀疑:“看到她现在这样,忽然觉得结婚实在没意思。” 蒲良森紧紧握住她的手:“要对我、对我们的未来有信心。” 邵明明低落一笑,将头靠在他肩膀上。 惟希则招来黄家的保姆:“黄小姐今晚与平时有什么不同?” “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两样……” 保姆诚惶诚恐。她受雇照顾黄太太饮食起居,本来是件极轻松的工作。和其他有钱人家的孕妇相比,太太十分好相处,从不挑剔刁难她。 太太自身是一个十分自律的人,医生、营养师为她安排的运动规划、孕期饮食,她都严格遵守,她这个保姆简直清闲到无事可做。哪承想太太平平安安到怀孕七个月,莫名其妙忽然间羊膜破裂,她甚至连待产随身包都没时间准备,就匆匆和司机一起送太太来了医院。 “我等在这里一时也帮不上什么忙,黄小姐入院后有没有需要的东西?我陪你回去取一趟吧。”惟希问两手空空呆立着的保姆。 保姆恍然回神,连连点头:“有有有!” “我送你们过去。”一直陪在旁边的卫傥率先走向电梯。 “麻烦你了。”惟希不给保姆拒绝的机会,半握住她的手臂,带她跟在卫傥身后。 卫傥驱车送惟希和保姆至黄文娟在市中心的住所,随保姆进入偌大别墅。 偌大一幢装修精致堂皇的别墅这时空荡荡的,底楼中厅的灯亮着,脚步声在室内回荡,愈发显得毫无人气。 惟希趁保姆回房间整理物品的工夫,与卫傥分别迅速查看位于一楼的餐厅与偏厅。据保姆说,黄文娟回家先回卧室换衣服休息片刻,随后按时吃晚饭,饭后在偏厅弹了大概二十分钟钢琴,接着就开始觉得不适,发现有羊膜破裂迹象,她连忙叫司机和她一起将太太送到医院。 惟希看见厨房流理台上放着一个平板电脑,随手点开,是一周七天孕妇菜谱,这一餐是香煎银鳕鱼配西兰花鲜虾沙拉,时蔬瘦肉汤,焦糖核桃松子坚果馅饼,营养十分均衡,没有孕妇禁食忌食的食物。 卫傥从偏厅返回与惟希在厨房汇合,朝惟希摇摇头。偏厅是一片雅致的休息区域,放有一架博森道弗演奏钢琴,琴凳上有一点点干涸了的印记,琴谱翻了一半,看得出来离开得很匆忙。 这时保姆从楼上下来,带着一个鸵鸟皮手袋,一边垂头检点里头的物品,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带了,带了……啊,还有药!” 说着一路小跑奔进厨房,拉开冰箱边欧式落地橱的刻花玻璃门,取出两瓶药来:“在这儿。” “黄小姐在吃药么?”惟希留意到药瓶瓶身标签全是英文,并无一个汉字。 “这是医生叮嘱太太吃的叶酸,要天天吃。先生特地从美国买回来的。”保姆准备将药瓶塞进包里。 “能让我看看吗?”惟希解下系在颈上的小方巾托在掌心,向保姆伸出手。 保姆稍一犹豫,转而将药瓶交给惟希。 这是一瓶美国制造的提取自然营养素、先进包埋压片、易于服用吸收的叶酸,作用持久且安全。至少说明书上如此介绍。五十片一瓶的药丸,这瓶吃得没剩多少粒。 惟希以拇指顶开按压式瓶盖看了一眼,又用指腹压下瓶盖,顺手包在小方巾里揣进自己口袋。“走吧,希望那边情况已经稳定下来。” 等三人返回医院,曹理明也风尘仆仆地赶到。 “文娟呢?她没事吧?”曹理明眼含焦虑,领带拉到一半,松垮垮挂在脖子上,整个人显得有些狼狈,一见到 众人,忙不迭问起妻子的情况,好似没有留意到惟希与卫傥。 然而惟希卫傥齐齐注意到他一侧嘴角微抿,脸上惊讶慌张的表情足足持续数秒之久。两人对视一眼,保持沉默。 “文娟在产房里,医生已经采取了必要措施,”邵明明低声对他说,“一直问你到没到,有手术知情同意书需要你签字。” “文娟的身体要紧,其他都是次要的。”曹理明撸一撸头发,转而问保姆,“太太的东西都带来了么?” 保姆将鸵鸟皮手袋交给他:“都在这里了,先生。” 曹理明拉开手袋翻看一会儿,抬头:“文娟的药呢?医生叮嘱她要每天服用的。怎么没有?!” 保姆下意识地看向惟希,见她在高大的卫傥身侧对她微微摇头,心里莫名一颤,直觉还是自己认下来得好。 “出来得太仓促,所以忘记带了。” 曹理明摆摆手:“算了,等一会儿让医生开一瓶吧。” 随后转向诸人,拱手:“谢谢大家,为娟娟忙到这么晚。” 他满脸感激之色,配着连夜从外省赶回来,连衣服都来不及换,腮上冒着新生的青髭的疲惫样子,显得十分诚挚。 蒲良森上前拍拍他肩膀:“客气话等尊夫人平安后再说不迟,你从外地连夜赶回,也挺累的,先坐下来喝杯水休息一下,等一会儿医生出来,还得你和医生讨论决定治疗方案。” 曹理明点点头,顺势坐在走廊边的长椅上。 他也没坐多久,医生便面色凝重地从产房内走出来:“产妇家属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曹理明几乎是跳起来走到医生跟前。 医生递上一份手术知情同意书,示意他看一遍并签字:“产妇现在羊膜早破并伴有频繁宫缩,恐有早产危险。送医院第一时间已经为她注射保胎针并滴注宫缩抑制剂,但是效果并不十分明显,已有早产迹象。产妇很可能无法顺产,需要家属在剖宫产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字……” 曹理明推一推眼镜,仔仔细细将同意书看完,迟疑地问:“麻醉意外、大出血、神经损伤、新生儿湿肺……” “这些都是剖宫产手术可能要面对的并发症。” 曹理明有些无措:“我需要征求一下岳父岳母的意见。” “请尽快。”医生说完,再度返回产房。 曹理明取出手机,颤抖的手指半天才与远在首都的岳父和在普陀山的岳母建立视频通话。 因是半夜,黄忍之过了颇久方接受视频通话求情。他声音中带着浓重的睡意,在他身后是酒店落地长窗透进来的微光。 “爸爸……”曹理明叫了他一声,仿佛找到主心骨似的,声音中带了一点哽咽。 “发生什么事?”黄忍之离乡三十载,然而乡音未改,带着极重的闽南口音。他身旁传来隐隐讲话声,遭他轻斥,“走开。” 曹理明眼角微动:“娟娟进了医院,医生说可能会早产,要我签字同意。” 那头黄忍之猛然站起身来,画面一阵抖动:“我来首都前她不是还好好的?!怎么才二十八周就发动了?” 曹理明伸手抹一把脸:“我也不清楚,医生说剖腹产可能会面对各种意外……” 黄夫人更关心女儿安危:“娟娟怎么样?她没事吧?” “孩子呢?能不能保胎到足月出生?”黄忍之则更关心金孙,“这家医院行不行?不行立刻换一间更好的医院!” “黄伯伯,这家已经是市里最好的妇婴医院。”在一旁的邵明明实在听不下去,插嘴道。 黄忍之不料还有其他人在场,倒是黄母认识邵明明:“明明,娟娟可还坚持得住?我现在就下山,娟娟麻烦你先替我照应一下。” 黄母当机立断结束视频,黄忍之那边哼了一声:“签字吧,一定要让他们保证我的小孙孙的健康!” 此时是半夜两点,距离黄文娟被送入医院已经过去七个小时。 众人在产房外没有听见她发出一点声响,仿佛是昏睡过去了。 产房内在进行手术,而产房外的众人则在焦急地等待,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折磨。 蒲良森将自己身上的风衣脱下来盖在未婚妻身上,好像这样就能驱走她内心的寒意。 卫傥握着惟希的手:“眯一会儿吧,手术一时半刻不会结束。” “我担心。”惟希靠在卫傥肩膀上,手中的黑咖啡已冷却,苦涩入骨。 她担心黄文娟此番早产不是自然因素导致,而是人为造成。她口袋里的那瓶孕妇叶酸很可能就是直接证据。 “别担心。”卫傥抬手摸一摸她头顶,瞥一眼在另一张长椅上已经睡着的唐心,在惟希耳边低语,“你稍微睡一会儿,我会替你守着。等黄小姐平安生产后,我送你去本市最好的法证实验室对药瓶内的药丸进行检验。” 惟希垂睫:“我有时常常希望自己只不过是疑神疑鬼,然而事实总是让我失望。” 黄文娟长相娟丽,家庭条件优渥,接受过高等教育,即便如此,在她父亲黄忍之心目中,如此出色的女儿仍然比不上一个男性继承人,抵不过他对传宗接代的渴望。 “婚姻有什么意义?可以合法传宗接代生儿育女?”在这漫漫长夜仿佛永无尽头的一刻,惟希问自己,也问坐在她身边的卫傥。 卫傥叹息,大掌将她的脸按向自己的胸膛,在她额上吻一吻:“也许是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时,没人能阻止爱你的人守在你的身边,细数岁月留在你脸上的印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