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我住处不远的一条饮食街上,有一家小饭铺,专卖排骨面,店名却很洋气,叫“白桦树”。这家面店的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姑娘,一看就知道是返城的知青,还有点学生味,但也有经过沧桑的老练。很能干,很洒脱利落,以薄利多销,以快捷服务,以干净卫生,赢得了大批回头客。 我经常路过那条饮食街,不大的铺面里,总是坐得满满的,顾客主要是附近几家大商场里的售货员小姐,以及原先当过知青的上班族。这些“白桦树”的常客,吃完了一抹嘴,也不用现掏钱付款,叫一声“华姐记账”,就挥手拜拜了。看来这位老板和她雇的几个小姑娘,和这批固定主顾,混得挺熟,生意越做越红火。去年夏天,她添置了空调,她说:“大家喜欢吃我做的排骨汤面,可不愿意出汗,所以,我这个钱必须要花的。” 那时,我不知道她是我的一位老同事的女儿,在她店里吃过一次面。她和我说起这空调的事,我挺感动,也让我明白那些售货员小姐为什么总叫她“华姐”,总光顾她店的缘故了。 吃完之后,我交钱的时候,她脸红着拒收了。 我觉得奇怪,这位姑娘说:“我认识你的!” 一个即使极棒的作家,也难免有点小小虚荣心,何况我这样等而下之的呢!我很高兴,还以为她读过我什么作品呢?她一再说,“反正我认识你——”说什么也不收下那几块钱,到底追出门来,把钱塞给了我。 于是,我再也不便进“白桦树”了,虽然,她店里的大排面,很具有上海老城隍庙里九 曲桥畔湖滨点心店的风味。怎么说,我是在上海长大的嘛,口味就有点偏好了! 有一天,那位老同事风风火火跑来,求我替他女儿谋职的事,去和一位关键人物讨个准话,若不行,他好另外再给他女儿找工作。“老李啊,你跟那厂长很熟的啦!只是一句话的事啦!看在老同事,又是上海人的面上,帮帮忙,去问问他,能不能让阿华进那国营大厂,做什么都可以的!”当时,简直不容我插嘴,到底也没弄清他这个“阿华”,就是“白桦树”的那个“华姐”。 说心里话,我是最害怕这种说项的事情了。 不过这位厂长倒是挺哥们儿义气的,谅不致碰壁。再说,我这位老同事从来没向我张过嘴,而且一切都事先铺垫好了,只须我拿着他作为见面礼的一条金华火腿,到那儿去敲定一下,这又何难呢?我也就无法拒绝这位老同事的请求了。 当天晚上,我就坐在那位厂长家的客厅里了。 “拜托,你把火腿给我拎回去,老李!” “你以为我会孝敬你,别美,老兄——”我单刀直入,问起阿华的事。 “我也真是不明白,那女孩小饭铺开得好好的,干吗非要到我们这厂子里来待业呢?我把话说在这儿,反正我一年亏损几千万,也不怕再多背一个人的包袱。不过,我觉得,假如有谁,三九天里,把热乎乎的紧身小棉袄脱掉,非要穿一件透心凉的大背心,是不是有些不太正常?其实那女孩挺有经商头脑的,我去吃过她的大排面,价廉物美哦!” “你说的这大排面在哪儿?” “ 就在你府上附近的饮食街上呀!” “原来是‘白桦树’——” “弄了半天,你不认识她——”厂长马上明白了,“看来,你是受她父亲之托了,好吧,老李,我建议你跟那女孩谈谈。要是我,就把左右两家小饭铺顶过来,扩大营业面积,让资本增值,而且要逐步发展连锁店。我都想了,将来我不干厂长,就走她这‘白桦树’的薄利多销的路子。再提醒一句,我们厂已经四个月发不出奖金了。你说,有必要捧这个铁饭碗吗?” 我如实向我那老同事转达了厂长的意见,他不停地晃脑袋,拿不定主意。老是重复一句话,“怎么说,国营单位总是把牢些啦!万一……”他好像看到了那“万一”似的,满脸痛苦,甚至还有点恐惧。 隔了几天以后,我终于第二次跨进“白桦树”,那支似曾相识的金华火腿,挂在厨房里。她发现了我,丢下手里的活,叫着“李叔叔”迎过来。 “来一碗面?” “改日再吃,阿华,今天我是来问问你,你爸爸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让你把这生意撂掉,非要去喝西北风,图什么呀?” 好一会儿,她才回答:“李叔叔,你别笑话,走这条路,做父亲的能不替子女担心么?” 说到这里,我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篇古文,一位老先生的书斋里,地不甚平,有个坑。他天天在屋里踱步,习惯了,也就不觉其为坑了。一天,家里人好心,把这个坑给他填平了。结果,在这平坦的地面上,老先生倒摔了跤。 有机会,我要把这个小故事,讲给阿华的爸爸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