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文集(第七卷)中短篇小说3:世态种种

《李国文文集(第7卷)?中短篇小说3:世态种种》主要内容包括:情敌;人在途中;快乐的波尔卡;垃圾的故事;爱之极;请客;希望之星;友谊等。其中作品有的与作者的人生命运直接相关,具有历史的标志意义;有的则代表着其小说创作各个时期的风格与特点。这些作品普遍关注...

作家 李国文 分類 二次元 | 34萬字 | 54章
棋篓
    我打算写写“棋篓”这个人,是很久的事了。

    由于他在位时,是一个不大可也不小的干部,下笔时,我就不得不慎重了。他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说过,千万别写他。“棋篓”说:“我这一生,真是没有什么值得一写的。”

    当然不是这样,士农工商,各行各业,天南海北,遍地足迹,都留下过这个“棋篓”的身影,而且他一辈子担任的都是领导工作,管理的都是负责岗位,怎么能乏善可陈呢?冲这份虚怀若谷,我也要让他在我笔下出现。

    离我住所不远的月坛公园里,是我一个散步的去处。“棋篓”从领导岗位下来以后,也常到这公园里来排遣多余的时间,我们就这样有了一些来往。

    当官的人,只有在位的时候,那威势能表现出他是个什么级别。一下来,平易近人了,级差就让人感到模糊。我也真没想到,“棋篓”可是正正经经的高干,老资格,也是屁股后头冒烟的主,好了不得的。

    月坛公园里,曾经有过一个在北京和全国都有名气的邮票交易市场,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可我从未涉足其中。自从结识“棋篓”后,他启发我:“如今那小小邮票也等于是钞票,而且基本上是只涨不跌的有价证券,一旦奇货可居,没准八分邮票,卖上千儿八百的。”

    “你干吗光看热闹,不买呢?而且你很了解行情——”

    他面有难色:“我在邮电部门待过,当过一阵领导,不合适。”那时我以为他可能在哪个邮电支局,担任什么科长、主任之类,不过,他能如此律己,还是很让我敬重的。

    但是,我对集邮毫无兴趣,他那么热心点拨,也不过看看罢了。但我却更喜欢做楚河汉界的壁上观者。因为离邮市不远的树林里,聚集着一拨下棋的人,在石桌上摊开棋盘对弈,捉对儿厮杀角逐,好像吸引力大些。这是个无声无息的世界,执子者、旁观者,都像泥塑木雕一样地待着。至少在走到残局时,强者一下子将不死对手,弱者一下子也不致认输,这一刹那,那些倒卖邮票者的计价还价,那些兜售电话卡的吆喝,都不在话下了。从表面看,金钱的欲念,财富的追求,时间的消耗,生活的价值,好像显得淡薄多了。也就在这儿,也就在此时,你发现都市难得的清静,竟能如此唾手可得。“棋篓”从这张桌子,看到那张桌子,很热衷的样子,那双眼睛特别盯着对局者的手,恨不能表现一番,急得直搓自己的手,可别人并不把他当回事。

    你是谁,谁也不会在意的。因为在这里,没有谁大谁小的等级关系,没有你必须听我的,或者,我必须听你的从属关系。“棋篓”在位时,没想到他有一天,会成为这里的一员,似乎有种被社会抛弃的感觉。他有点尴尬,也有点不习惯,要适应这种失落,大概

    是需要一段时日。于是我们俩就结识了,也许他认为我还能跟他谈得拢吧?

    看来他是个棋迷,也通晓一点棋道,他很遗憾年轻时没专心于此,遗恨终生。否则,他今天不是象棋大师,也是准大师。他说,他一生就好这一样,可当领导,哪有多的时间钻研棋艺呢?现在从头来起,是不是太晚点了!他那份懊悔,显然是真诚的,所以,我也相当同情。

    初时,对他的棋艺水平,不摸深浅,未敢领教。有一次,我们俩来得早了些,那些重量级的还未出场,于是坐下来对局。我那两下子,当然是极业余的水平,简直不够人家笑话的。只求他手下留情,不要杀得我太落花流水。

    谁晓得他的棋挺“屎”,一点不比我高明多少,连杀他三盘不开壶。而且更差池的地方,此公简直是悔棋大王。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他只是看棋、说棋,却从不下棋,原来,没人愿意和他对弈,棋太臭了。

    为什么别人叫他这个外号,敢情道理在这儿。

    估计他有权时,可能谁也不好意思,而且不敢对他失敬的。但在这个绝对自发的野台班的棋赛中,三教九流,良莠不齐,谁当过多大的官,谁曾在中央或地方担任重要职务,有过多么光荣的过去,是不被人放在眼里的。叫他“棋篓”,省掉前面的一个“臭”字,该算是对他的照顾了。他也无所谓,笑笑,这种豁达,说明他的修养,不和他们一般见识,我也很佩服。要是他不从事几十年的领导工作,专心致志于象棋的话,恐怕成为国手,就不会在这儿下棋了。

    “早年,我确实具有点下棋的灵气,看来,给耽误了……”他说这话,大概是真的。他虽然很想下棋,也很想赢,可无人邀他对坐。当领导,总是被人簇拥着,处于中心位置,现在,冷落地枯站着,也没什么意思,于是,他就提议随便走走。我目的在于散步,意不在棋,下不下两可,输赢更无所谓,就信步由之。这样,我才跟他逛邮市,才懂得邮票的效益,远高于银行的储蓄利率,都是“棋篓”在一片喧嚣声中告诉我的。正如他了解哪届全国象棋赛的冠军是谁,亚军是谁,哪位大师,使双炮出色,哪位国手,用连环马是一绝,谈起什么**票、小型张、四方联、猴年生肖票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我赞叹他兴趣的广泛,大概是一个很懂得生活的乐观主义者。

    “得了,干一行,总得大概齐了解一点吧!”他总是很谦虚。

    “听你说的,好像挺在行的呀!”

    “皮毛而已,因为负责抓全面,也就原则领导,不可能具体管那么细!”

    听他这么一说,我把他职务的估计,又升高一格,可能是邮电局的局长吧。后来,才知道我小看了他,他敢情是第几设计院的院长,在卸掉这个职务之后,又提拔为商业

    供销部门一个主管过有关国计民生的原料生产的副部长。哪块地该长什么,不该长什么,全在他大笔一挥呢!一想到吃的穿的,能不对他肃然起敬吗?

    更想不到的,有一次,在公园的儿童游乐场,我看到一位领孩子来玩的军官,朝他立正敬礼,并喊了他一声“首长”,这才了解他还领兵搞过大三线国防科技项目。他笑着对那个毕恭毕敬的下级说:“哦!我想起来了,当时,你是个新来的大学生吧!”那校官点头,一脸恭谨的神气。

    “没想到你经历真丰富,还到过三线?搞过高精尖!”我很羡慕“棋篓”,那经历肯定是一本有趣的书。

    “有什么办法,让你去领导嘛!六十年代,以钢为纲,你该记得吧?我还建过高炉平炉,搞过顶吹冶炼呢!”他说到这里,他也乐了,“你信不信,我还领导过你们文化人呢?好家伙,都是一些大知识分子!”

    “什么时候?”

    “大办****那阵——”他举出一连串的作家、艺术家的名字,都曾在他领导之下,挖河泥,干打垒,听他讲文艺政策方针,和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创作规律,以及深刻检查自己三名三高思想的消极影响。我服了,这位“棋篓”,从邮票到高科技,从棉花到女演员,真称得上无所不能的领导。但我也不禁狐疑,是不是有点夸大其词?正如有些人在回忆录中,给自己贴金一样?

    那天,我和他从月坛公园出来,站在十九路公共汽车站等车,准备回家,忽然间,一辆轿车斜插着过来,停在我们面前。出来一个大腹便便的黑胖子,朝我招手。“李兄,上车,我送你一程!”

    这位热情洋溢的一家出版社的老总,非拉我走。我婉谢了,因为不好意思扔下“棋篓”。但“棋篓”这一次倒没有认出他昔日的干校学员,完全可以理解,当了那么多单位和部门的领导,不可能记住所有部下。但我的这位出版界朋友,站住了,惊讶地叫出声来:“这不是干校的老政委吗?还抓过我们创作,要我们写出像***一样的样板小说!”

    “棋篓”竟还有这等领导水平,更令我刮目相看了。可一直送他到家,也未能想起来我的朋友是谁,他很抱歉:“怎么也没印象了,大概一是干校时间不长,一是你们文化人不大好领导——”说到这里,他笑,我的朋友也哈哈地乐了。

    “棋篓”下车以后,我问:“他真在干校当过你们的头?抓你写样板小说?”

    “那还用说,政委兼校长,还是部党组成员,你敢不听?”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这位领导——”

    我的这位朋友思索了一会儿:“不过,他当领导,倒有一条值得赞许的,不懂,他倒不愣装懂,这很难得!”

    就冲这一句,我决心要写一写这位“棋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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