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不留心,早坐在案桌旁吃起丫鬟送上来的糕点果盘;黛玉与她挨着坐下,捻了两枚瓜子在指间,耳中却把薛姨妈的话一丝不漏都听进去了。 她欲待扭脸不看,却又耐不住,侧身坐着,余光中把薛姨妈与宝钗母女神态尽收眼底。 黛玉在贾府中四五年,因宝玉入了上书房,元春入了皇子府,底下众姐妹,没一个是与亲娘亲密的,倒也不觉如何。迎春亲娘早死,探春养在王夫人处,惜春更是从东府接过来的,湘云不必提——襁褓中便没了父母。 平日里倒不觉得,这回儿见了个与自己年岁相近、品格相当的宝钗,竟是头一回亲见旁人母女相处。 她母亲去时,黛玉已能记事,虽然她衣食无忧,然而没了母亲,到底是不一样的。从前在姑苏时,偶尔她心里不乐,林父不能察觉,其时她实在太小,还记得自己赌气闷在被子里悄悄流泪,想着若是母亲还在…… 至来了贾府,虽然家中长辈姐妹待她都极好,然而到底是客居,日子久了难免有一二不顺心处。这“若是母亲还在……”的念头,黛玉动过几次,每每平添伤心,后来与湘云为伴,也渐渐大了,自己解劝,原以为好了。 谁知此刻见了薛姨妈关怀宝钗,黛玉竟是痴了,捻着那枚瓜子,只觉心里空落落的。 湘云吃得两腮鼓鼓,又挨近些,举了个桂花糕给她,“姐姐你尝尝这个,我记得你爱吃的……” 黛玉忙避过脸去,眨眼抖落睫毛上的泪珠,回身推了桂花糕,低声道:“明明是你自己爱吃,偏要拉上我做幌子。” “好姐姐,你吃一个嘛——不然回头薛姨妈问起来,这一盘子都是我吃光的,岂不是有点不好意思?” “你还会不好意思。”黛玉破涕为笑,这才接过那桂花糕来。 “喜欢就只管吃。”薛姨妈问完了宝钗,听到湘云的话,笑着过来,与女儿挨着坐下来,与她们吃点心说话。这薛姨妈一般地也叮嘱黛玉、湘云,这几日秋风起,天han日短,要留心保暖,仔细莫要生病云云。 黛玉含笑听着,一双妙目望着对面紧挨坐着的宝钗与薛姨妈,心里叹道:寿数天定,想来我是个母女缘浅的,那也只能怪我自己命该如此,何必羡慕旁人烦恼自己。 道理虽然如此,然而黛玉心中酸涩,实在无法对外人言说。 怡春宫里,永嗔跪在三年未见的母妃面前,也正觉得心酸。 竟是景隆帝来打圆场,他笑着对淑贵妃道:“永嗔正是年少心性。这么大的少年,那心思好比野牛似的,轻轻一鞭子就能跑出八百里去。他这好容易回来一次,你就赏他个笑脸又何妨?” 淑贵妃笑道:“皇上这话说得,臣妾万万担不起。儿大不由娘,臣妾如今也管束不住他了——从今往后,全凭皇上做主就是。” “还不快跟你母妃说点好听的!”景隆帝冲永嗔瞪起眼睛,假怒道:“胡闹的时候那机灵劲哪去了?” “母妃,儿子……”永嗔讪笑着,“儿子过几日又回北疆去了,您要有气,就这会儿冲儿子出了吧……” “你又要回北疆去?” 永嗔抬头望景隆帝。 景隆帝恨得瞪了他一眼,安抚淑贵妃,“这个嘛,朕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淑贵妃忍了忍,仍是笑道:“后宫不得干政,皇上既然这样安排了,自然有您的道理。臣妾说了,从今往后,永嗔的事情全凭皇上做主。” 永嗔跪在下面,脸上一黯。 年少的子女或许厌倦父母管束,然而有一天当父母告诉你,再也不会管你了——其中滋味,真是要让人流下泪来。 一时静默,永嗔抹了把脸,不再想这一茬,仰脸冲景隆帝笑道:“父皇,儿子跟您求个恩典。那选妃一事,等儿子从北疆回来再办如何?等儿子立了军功,父皇再给指一门好亲事,两下里并在一处,岂不是喜上添喜?” “胡闹。”景隆帝皱眉,“朕那天东暖阁里跟你说的道理,你竟是全然没听进去不成?你都十六了,等你北疆回来再选妃,再到成亲——你得二十多了,像话吗?” “儿子如今不想选妃,想起来就觉得烦闷。”永嗔直接说出自己的心情,他如今一门心思都扑在北疆战事与波诡云谲的朝政上,对任何分心的外人外物都颇为不耐烦。 淑贵妃却轻轻开口了,她仍是侧身对着景隆帝,不看永嗔,“皇上,臣妾看来,等过几年再议亲也无妨。” 景隆帝虽然还是皱着眉头,但是明显比永嗔说的时候能听进去了,“你也不替他着急?” “人之性情,只看年纪似有不妥。”淑贵妃柔声细语,“臣妾记得皇上说过,太子殿下七八岁上,便已性情沉稳,不输朝中重臣。既然有年幼沉稳如太子殿下,想来也该有年长仍跳脱之辈……”这后面一种显然是在说永嗔。 “旁的倒也罢了。”淑贵妃笑道:“他尚不定性,若早早订了婚事——臣妾只怕耽搁了别人家的好女儿。” 景隆帝一愣,继而大笑,手指点着淑贵妃,道:“这话非得是亲娘才敢说。” 一句话说得淑贵妃与永嗔都是一愣。 永嗔望着母妃,心里五味陈杂,暗道:虽然因着我不肯听劝,让母妃恼了我,但似乎瞧着母妃心底还是牵挂我的——只是不知这回再去北疆,等回来时候,这份牵挂还剩几分。 一时奶娘抱了十八皇子永叶来。 才两岁的小豆丁,生得虎头虎脑,可爱极了,因是第一次见永嗔这个哥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只盯着他,看得人心里发软。 永嗔忍不住就伸臂抱他。 永叶也不怕生,见他蹲下来,立时攀着他胳膊,蹬着他膝盖就往他怀里钻,来时路上早听了奶娘的叮嘱,一个劲儿叫“哥哥!哥哥!”,奶声奶气的,萌死个人。 这么个奶娃娃趴在怀里,血脉相连的天性真是强大,若不是上头景隆帝和淑贵妃还眼睁睁瞧着,永嗔都想要轻轻咬一口小十八的ròu脸蛋——喜欢到了极处,不知要如何爱这小玩意儿才好。 他托着永叶晃悠了两回,逗得永叶咯咯直笑,一抬头见景隆帝与淑贵妃都定定望着自己怀里的永叶。帝妃二人持久地凝视着,目中流露出异样的柔情与慈爱——那是人之天性,唯有对着仍是孩童的子女才有的感情。 永嗔虽然一般是他们的孩子,却是个已经长大了的孩子。上一次被父皇与母妃用如今望小十八的目光望着,已是许多年前。 这么多的想法不过只是一忽儿的事,永嗔只觉心中酸涩。 他刻意忽视自己心底的情绪,把脸贴在永叶的小ròu手上,逗他,“再叫声哥哥……” 等到永嗔要走,永叶跟着他不放,帝妃见他们兄弟友爱,又因永嗔难得回来一次,有意纵容,竟是让永叶一路跟到了惇本殿中。 永叶来了惇本殿中,四顾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