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乍起

一别七年,荆喆竟然在精神科遇到了高中时暗恋的男神—— 与她隔着诊室的长桌诧异对望的,实习医生羿予珩。 曾经意气风发地竞争年级第一的两人似乎依旧“势均力敌”—— 她因注意力缺失症(ADD)而抑郁缠身,而他将颓废自弃清楚写在脸上。 幸而这世间温柔尚存,高冷男神也不尽然是高岭之花—— “总会有些人或事,让你意识到不思进取万分可耻,她就是这个人,和她重逢就是这件事。” 当他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坚定地伸出救赎的手—— “羿予珩,ADD无法根治,我也许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称职的女朋友……” “所以你就可着我一个祸害吧,别想着去祸害别人了。” “可是这个问题可能会遗传……” “所以我会成为精神科医生以防万一,生一个治一个,生一窝治一窝。” “可是还有孙子,孙子的孙子……” “所以你曾祖父的生辰八字?既往病史?” “……” “荆喆,那么远的事情我们根本管不着,现在好好过。”

Chapter06 倦倚玉兰看月晕
提心吊胆了整整五天,得知羿予珩已经离开精神科去了急诊,荆喆才将危机警报彻底解除。
复诊的那天晚上,羿予珩的确发来了微信表达关心,但字里行间看不出任何与刘主任有过交流的迹象,只问了处方有没有变化,叮嘱她一定要遵医嘱便匆匆下线。
之后也一切如常,两人谁都没再提过有关那次复诊的只言片语。
羿予珩似乎真的很忙,忙到荆喆甚至默默反思起自己是不是读了假博士——同样是读博,有的人忙到没工夫休息吃饭,而有的人竟然有时间焦虑抑郁,着实令人羞愧难当。
但胸无大志如她,果然还是喜欢现在这样清闲无压力,并且,可以每天和羿予珩聊聊天的日子。
说“聊天”或许不甚准确,因为两人的对话内容其实高度重复,无非只是她向他汇报今天在游戏中做了些什么,而他顺口问句今天感觉如何而已。
乏善可陈,荆喆却乐此不疲——充分消化了羿予珩性取向不同的设定后,心中某根紧绷的弦反而松弛下来,与这个人的相处也似乎更容易了些。
“今天天气很好,应该出门走走。”
收到羿予珩这条微信时,荆喆刚好走下公交车。头顶湛蓝的天幕下,灿烂骄阳肆意亲吻着大地,盛夏的温度随着微风直直暖进心底。
的确是这七年来,荆喆印象里最好的一个晴天。
好到她站到卧室窗前的一瞬,心中豁然敞亮,当下决定接受阳光的召唤,漫无目的地出门逛逛。
没有费心去辨识第一辆到达车站的公交车是哪一路,开向哪里,荆喆跟着几位热火朝天聊着家长里短的大妈上了车,找到一个相对空旷且视野开阔的角落站定,预备做个纯粹的盛川观光客。
原本想坐到终点再决定下一个目的地,荆喆却在“下一站,省科技馆”的报站广播响起后,鬼使神差被一个激动大喊着“到啦”的熊孩子推到了后门,然后在车停稳的一瞬间,被更多兴奋高呼着“坐宇宙飞船去咯”的熊孩子簇拥着挤下了车。
随着人潮走向那栋看起来颇具设计感的芦灰色建筑时,荆喆想,来找寻一下童年也无妨——正是三年级第一次在这里看到可以使头发瞬间竖立的范德格拉夫起电机时,她对物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站进购票队伍中,荆喆拿出手机,抬头对着半掩在一朵蓬松白云下的旭日随意按下了快门。
连同这张充分证明她正在遵从医嘱的照片一起发给羿予珩的,还有一句一时兴起的——
“阳光免费”。
终于过完安检,荆喆正在大厅对着地图研究不同展厅的位置和内容时,手机微微一振。
“晒太阳可以,卧轨不行,注意安全。”
瞬间灵魂出窍的荆喆失手将手机掉到了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啪嗒”一声脆响,更像是悔不当初地砸在心上。
“姐姐,”身边手疾眼快替她捡起手机的小女孩充满遗憾,“屏幕裂了个大口子……”
“没事……谢谢你。”
荆喆弯腰接过,对着小女孩匆匆道了谢,看都没看屏幕一眼就将手机揣进兜里,面红耳赤地“逃”进了身后最近的展厅。
这已经是回国短短两周内,她第三次想要立刻消失在这个糟糕的人世间——
“一整天一列车都没有,我和她抱着猫到路轨上晒太阳,安静得简直像坐在湖底。我们年轻,新婚不久,阳光免费。”④
村上这本极其冷门的短篇小说集,为什么羿神竟然会知道?更要命的是,她头脑一热随手发送“阳光免费”时怎么能完全忘记了前面“新婚不久”四个大字?
疯狂沉浸在“世界崩塌了”以及“我要怎么办”的碎碎念之中,不管不顾往里越走越深的荆喆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展厅的名字叫——
儿童科学天地。
走到展厅尽头,被一群围着一张长桌探头探脑上蹿下跳的小朋友拦住去路时,荆喆也终于想到了解决方法——只要再也不回复羿予珩,就可以假装一切不曾发生过。
非常幼稚,非常鸵鸟,但必定有效,所以非常完美。
“噢!!!”
正在拼命自我催眠,熊孩子们一片夸张的惊叫瞬间转移了荆喆的注意力——
只见长桌另一侧站了一个穿着深蓝色T恤的胖小伙,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年纪,戴一副工业手套,正用一双木筷从一个冒着凛冽白气的烧杯中夹出几片嫩绿的树叶轻放到桌上。
“大家注意看。”
胖小伙故弄玄虚的声音通过领夹麦克清晰地在大厅中扩散,成功让一众孩子立刻安静下来,目不转睛盯着桌面或投影屏幕,屏息期待着。
小伙果断用筷子向着僵直的叶片戳去——
“哇!!!”
树叶被碾成饼干屑一般的残渣四散开来,小朋友再次献上一阵新奇的惊呼。
饶有兴致站定,跟着听起“课”来的荆喆瞬间确定了烧杯中是液氮。
“液氮在常压下的温度是零下196度,非常非常冷,所以树叶放进去的一瞬间就被冻住了,”胖小伙一边放下筷子,一边坏笑着指指烧杯,吓唬孩子道,“千万别去碰它哦,手也会碎成粉末的。”
“啊!!!”
果真有几个小姑娘配合地把手藏到背后,害怕地尖叫起来。
震耳欲聋的吵。
但荆喆看着一圈求知若渴、兴高采烈的孩子,却情不自禁微扬起了嘴角。
“下面我来表演一个魔术,”小伙从桌下拿出一个红色的长条气球,弯腰的瞬间让荆喆看到了印在他T恤背后的“志愿者”三个字,“我要在什么都不做的情况下让它‘泄气’,你们信不信?”
“不信!”
“信!”
更加热闹的叫嚷中,小伙将气球的一小半浸入了液氮中。果真,气球一点一点瘪成了薄片。
荆喆留在原地,格外认真地继续看了下去。
这个介绍热胀冷缩现象的小把戏过后,是演示迈斯纳效应的悬浮“魔术”——液氮温度下,某些超导体具有完全抗磁性,因此,如果将由合金制成的一小块超导体放入液氮中,原本应该和它吸在一起的磁铁会“离奇”地悬浮空中。
背后涉及麦克斯韦方程组的原理或许有些复杂,但物理的神奇之处正在于其现象的友好直观。
在这一刻,不可能懂得微积分的小朋友乐在其中,未必听闻过这些方程式的家长乐在其中,荆喆这个可以当场推导出证明过程的物理系毕业生同样乐在其中。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飘向聚光灯下和颜悦色与小朋友互动的胖小伙身上——相貌普普通通,穿着普普通通,却因为脸上感染力十足的微笑而光彩照人。
荆喆心中微微一动。
做一件真正喜欢并享受其中的事时,便是这样发自内心的快乐吧。
她恰好也喜欢物理。
如果……此刻站在志愿者位置演示这些的人是她,她也会由衷地感到快乐吗?
直到午饭时走进游客餐厅,荆喆还是没能将这个隐约浮现的疑问驱离脑海——后来浏览的几个展厅中,也能见到身形各异,统一穿着深蓝色志愿者T恤衫的忙碌身影,而这些人无论年龄、性别或岗位,都只让荆喆看出了单纯的充实与满足。
随着点餐队伍不断缩短,某种缓慢成型的念头也越发清晰。
显然,求得任何问题解答的唯一途径便是着手探寻。
意识到这一点时,荆喆的心悄然跳漏半拍——
抑郁的恐怖之处在于,它悄无声息蚕食人对生活的信念与意志,再一寸一寸剥夺人对世界的好奇与憧憬。“会失败的”,这样想着,就不知不觉不再有想要或敢去尝试的事情,也自然不会从任何事中收获哪怕微乎其微的正反馈,而终日接收不到正反馈的生活无疑验证了“失败”二字。
荆喆曾以为,这样周而复始的恶性循环,她挣脱无门。
但此刻,的确有萌芽的希冀浅浅煽惑着——荆喆,去试一试。
落地窗外,万里碧空。葱茏树影之上,恰巧一群飞鸟振翅而过。
“从别的日子里飘浮到我生命里的云,不再落下雨点或引起风暴了,却只给予我的夕阳的天空以色彩。”她想,《飞鸟集》中这句异常温柔的话,竟与此刻的心境不谋而合。
“欢迎光临。”收银台后的小哥元气满满地召回了荆喆无限发散的思绪,“美女要来点什么?”
“呃……”荆喆扫过菜单上寥寥几种选择,随意报出了大概率不会出错的一个,“番茄牛腩饭。”
“您消费三十六元,”小哥一边迅速地下好单,一边指指手边的二维码,“这边扫码。”
支付宝和微信总余额满打满算不过二十块的乡下人故作镇静沉默了半秒:“我能付现金吗?”
小哥先是露出了看外星人的惊异,随即以见多识广的语气友好回应:“行……你是放假回国的留学生吧?”
“嗯。”见自己不是唯一的乡下人,荆喆放下心来。可把背包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看到零钱包的踪影,她只好从钱夹中掏出唯一一张最大面值的钞票,不好意思地递了过去。
小哥为难地打开收银机的抽屉,清点起肉眼即可看到底的几张纸钞:“国内现在没人用现金,我不一定找得开……”
一语成谶。
将边边角角的硬币也毫不放过地扫荡了一圈后,小哥歉意满满地抬起头:“还真不够。要不,您先和家人或朋友在微信里要点?”
荆喆万万没想到,打脸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叶女士和荆先生的手机都无人接听,发给沈沐歆的微信似乎石沉大海,其他家人都在外地因此不算熟悉。于是,几乎被身后的城里人略带鄙夷的催促目光射穿的荆喆只得在摔裂的手机屏幕上,颤颤巍巍点开了那个刚刚还发过毒誓再也不会触碰的对话框。
“请问,能不能在微信里借我二十块?”
虽然一咬牙一跺脚点击了发送,但荆喆估计这句话不过是石沉大海乘以二——以羿予珩的工作强度……
“不要到街边吃乱七八糟的东西。”
屏幕上却做梦一样瞬间出现了回应。眼见希望的田野触手可及,被光明冲昏头脑的老实人荆喆连忙澄清道:“我在科技馆。”
与此同时,手机短促一振——对方向你转账¥200.00。
鉴于身后已经有人接连发出“怎么回事”和“不买别耽误时间”这样阴阳怪气的苛责,荆喆没就“0”的个数与羿予珩争辩,迅速收了钱,然后匆忙结了账。
站到取餐窗口的队尾,荆喆才如释重负地回复道:“二十就够【哭笑不得】,十分感谢,我一定还。”
羿予珩靠在抢救室的接诊台上,拧开手边的矿泉水瓶,猛灌了早上交班以来的第一口水。
从抢救室到救护车停靠的急诊大厅门口,途经一条曲折迂回的之字形走廊,即便在人烟稀少两手空空时小跑着往返也要三四分钟。可羿予珩已经记不清楚,短短一个上午,他和同事推着床车,一边躲闪着将走廊堵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一边狂奔着将这条路反复踏过了多少遍。
电视剧中潇洒飘逸步步生风的白大褂是假,白大褂里几乎被汗水浸湿的衬衫,因为持续胸外按压而酸痛不已的肱二头肌,心电监护仪刺耳且令人心慌的“滴滴”声,抢救室里混合着酒精、呕吐物与浓重血腥的刺鼻气味,这些狼狈与喧沸才是真。
以至于,上天终于肯赏赐片刻的清闲时,动与静的鲜明反差会让脑中生出虚幻的真空感。
结果是,嗓子依旧在冒烟的羿予珩险些将未经大脑敲进对话框中的“不用,不够再要”直接发送。
上周四荆喆复诊后,羿予珩第一时间调出了那份让他晴天霹雳的电子病历。
中彩票一样的震惊与狂喜如潮水般迅猛袭来又褪去,徒留疾风骤雨般深入骨髓的恨意——恨武断专横的父亲,恨唯夫命是从的母亲,更恨那个最终懦弱屈服、不曾抗争到底的自己。
如果那个瞬间,他索性更加决绝地将志愿彻底改回北大物理系,一切会不会截然不同。
高一时,他几乎将所有空闲时间都花在了观察研究她的一举一动上,他以为自己早已对她的所有喜恶了如指掌,却独独未曾辨识出她喜欢他的蛛丝马迹。
羿予珩能够回想起的,荆喆区别对待他与其他人的唯一一次,是在某天物理集训结束后,他走在一群男生最后向她道别时,突发奇想拷贝了前面几人的“吉吉姐再见”——
“羿神,你别这么叫,”荆喆从习题册中抬起头,神色认真,“消受不起。”
对于“吉吉姐”这个称呼,荆喆向来微笑着接纳,只除了那一次,对他。
后来,他的确再也没有这样叫过她。
再后来,他发觉她总是在集训结束后最后一个离开,于是出于好奇留到比她更晚。曾经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个号称“在学校自习效率超低”的人,为什么会在集训教室闷头学习。
八年之后,这个谜团终于迎刃而解——荆喆会磨磨蹭蹭留到最后,也许只为了多看他一眼。
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一点时,羿予珩身心俱疲地将脸深深埋进手掌,长叹了一口气——
这简单的“一眼”却因为他怀揣着同样难以启齿的目的而莫名拖长为万分滑稽的“角力”。
所以,那些星月皎洁的宁谧夜晚,他和她,各自占据教室的一角,全程无交流之下,一边装模作样翻着《物理学难题集萃》,一边心猿意马想着对方怎么还不回家,一边为浪费的时间痛心疾首,却又一边为难得的独处沾沾自喜。
那首歌唱,“这最美的秘密/是我们都在制造巧遇”⑤,但或许是之前连续熬了太多个用脑过度的夜让羿予珩精神微微恍惚,过去的几天时间,他一直在与某种异常暗黑的冲动艰难抗衡——
他很想穿越回过去,对十六岁的自己破口大骂上一句。
“这不是美丽,而是举世无双的傻子!”
但是,正如周五刘主任旁敲侧击提醒他的那样——
“虽然R-fMRI结果看不出来大脑有器质性病变,但荆喆的5-羟色胺和多巴胺水平还是偏低。她刚开始服药,病情很有可能反复,要尽量避免任何形式的刺激。”
抑郁症发作时,人会难以自控地产生某些顽固且歪曲的认知,比如自我无用论,并由此延伸出自责自罪的妄想。而在这样的时刻,任何来自外界的“输入”都可能遭到强行曲解,哪怕是善意的鼓励或关爱也会适得其反,成为恐怖的压力源泉。
贸然表明心迹极有可能会像扣动上过膛的手枪扳机一样危险,而羿予珩自然不愿让荆喆重新陷入那片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在她好不容易才表露出一丝信任与依赖的当下,维持现状无疑最为稳妥。
不过,今天天气极佳,小可爱心情看似不错,刚好他又在昨晚补足了睡眠,因此,不需要查看老皇历也知道,在如此天时地利人和的美好日子里,宜……相聚。
将喝完的矿泉水瓶丢进垃圾桶,羿予珩把“不用,不够再要”依次删除,重新输入道:
“不如直接请客吃饭吧,这里有人三天没吃晚饭了。”
虽然羿予珩明确表示“六点之前下不了班,不用来太早”,荆喆还是在粗略逛完科技馆之后,早早坐地铁来到了中心医院。途经一间小卖部时,荆喆顺手买了一瓶水和一包巧克力——假设羿予珩七点才能忙完,巧克力可以及时拯救他们两个人的性命。
在远比门诊大厅还要人声鼎沸的急诊大厅转了好几圈,荆喆才终于在输液室附近寻觅到一个空位坐了下来。她第一时间掏出手机,打开了和沈沐歆的聊天页面。
在荆喆向沈沐歆“求救”的时候,沈沐歆正在系里听讲座,因此没看手机,但她在结束后立刻发来了50元的红包。荆喆万分感动地表明危机已经解除后,沈沐歆回复道:
“不用客气,欢迎你回城通网【大笑】。”
“今天晚上有没有时间出来看电影?我有几个朋友团购了票。”
之前在科技馆一路走走停停,荆喆没能找到机会谨慎措辞——虽然她不再像之前一样抗拒和人群接触,但毫无准备下和陌生人打交道,还是会本能地感到排斥。
思索了片刻,荆喆回复道:“谢谢啦,不过我今晚有事,下次再约吧。”
沈沐歆这次的回复非常迅速:“好,不过先说好,你回美国之前一定得约上啊。”
荆喆再次陷入两难——她不知该不该将休学回国的事诚实告诉好友。显然,沐歆不是那种会因为病症而对她另眼相待的人,但身为一个成年人,任何负面情绪还是越少影响别人越好。
最终,她避重就轻地发送了:“当然,你们晚上好好玩【嘿哈】。”
“那我下次再叫你,大忙人【飞吻】。”
荆喆不由得松了口气,发回一个【等你哦.jpg】的表情包。
感谢沐歆“大忙人”的提醒,荆喆忽然想起自己的确还有件要紧事要做。
昨晚羿予珩的游戏账号上突然天降一个着急忙慌求换碎片的好友。虽然他的账号练度高到可怕,却独独缺少几个近期新出的英雄,也自然没有相应的碎片可换。
荆喆见对方是位代表着游戏里“亲密度”最高的满星好友,想到自己的号上刚好有多余的碎片,便和对方约好今晚互加好友开始交换。
然而上上下下找了好几轮,那个人却离奇地消失在羿予珩的好友列表中。
荆喆一时有些傻眼——她只记得对方名字是由一堆乍看毫无规律的字母和数字排列而成,重新找回的希望渺茫。
正在想补救办法时,荆喆的左腿被狠狠蹬了一脚。
一个不过八九岁的小男孩在身边莽撞落座,左手手背上连着长长的吊瓶线。男孩对着荆喆露出一个调皮的灿烂笑容:“大姐姐,我不是故意踢你的。”
“对不住啊小姑娘,这臭小子就是皮,生病打点滴都不老实。”男孩的妈妈连忙对着荆喆道歉,然后抬高声音,板起脸训斥道,“我去给你交费,你乖乖坐在这儿别乱动也别瞎跑,听见了吗?”
“略略,没听见!”荆喆严重怀疑,若不是左手扎着针,疯狂朝妈妈做起鬼脸的小男孩多半会手舞足蹈地原地起飞。
年轻妈妈被气得脸色一白,求助地看向被男孩成功逗笑的荆喆:“能不能麻烦你帮着看下他?我很快就回来。”
“没问……”
荆喆话音未落,小男孩已经像插了电一样对着荆喆的手机屏幕艳羡惊叹道——
“哇!大姐姐,你这个绝版典藏皮肤当时可要648呢!带我飞!”
第一次经过输液室发现荆喆的身影时,羿予珩觉得,正在聊微信的小可爱看不到全副武装的自己不足为奇,于是全身心投入到运送病人的事业中。
第二次经过安静低着头的荆喆时,羿予珩觉得,正对着游戏的好友列表研究些什么的小可爱看不到自己也算无可厚非,于是再次全身心投入到运送病人的事业中。
第三次经过荆喆时,小可爱已经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和一位年轻女士微笑说着话。羿予珩觉得,一定是口罩降低了人脸的辨识度,于是在运送病人回抢救室之后默默将口罩摘了下来。
可第四次以真面目经过荆喆时,小可爱却已经重新低下头,和一个熊孩子依偎在一起,其乐融融玩起了游戏,并且,用的是他的账号——那个氪金皮肤他一眼就认得。羿予珩觉得,虽然熊孩子贴荆喆有些近,但鉴于这个臭小子牙齿尚未换齐,勉强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然而——
第五次故意放慢脚步经过荆喆,且又惨遭无视时,羿予珩决定,人的忍耐是有限的——
这个熊孩子只是在挂水,又不是截了肢,有必要娇贵到让漂亮姐姐剥开巧克力纸喂到嘴里吗?
“小朋友,你家长呢?”
毫无预警响起的,熟悉却莫名阴恻恻的声音吓得荆喆险些将手中的一整袋巧克力全撒在地上。
慌慌张张抬起头,荆喆只觉得此刻这个冷着脸在眼前站定的白衣身影没有半点天使的亲切,反倒像是拎着五十米长的铡刀前来索命,人挡杀人佛挡诛佛的……魔鬼。
小男孩也瞬间确认了这就是传说中在医院里神出鬼没,会突然掏出比手指更粗的针头豁出老命追着人跑,然后心狠手辣把小朋友的屁股戳成沙漏的变态怪叔叔。
嘴里的巧克力才勉强嚼了两口便囫囵吞进了肚里,小男孩满脸惊恐向着荆喆躲去,却无疑躲向了最错的地方。
“医院规定,不准在输液室外挂吊瓶。”
魔鬼平板的语调在荆喆听来毫无人性,于是她朝他瞪大眼睛无声抗议——
“下次到了和我说,不要随便坐到这种地方。医院里脏、乱,什么人都有。”谁知魔鬼不仅毫无退让之意,反而振振有词为她上起了课,然后才重新转向瞬间老实的小男孩,“刚才谁让你出来的?”
“里面的护士姐姐说位置都满了,”小男孩声音无比委屈,“妈妈才带我……”
魔鬼冷血无情打断了小男孩的辩解:“你跟我来吧。”
小男孩一边不情不愿站了起来,一边可怜兮兮向着荆喆露出求救的眼神——
“可是里面没地方了呀?”荆喆当仁不让地挺身而出,试图以理服人,“而且,等他妈妈回来……”
“和他妈妈说,医生办公室。”魔鬼说得斩钉截铁,推起输液架转身走人。
“别怕,哥哥不是坏人,”眼见救人无望,荆喆只好抓起几块巧克力放进男孩的手里,柔声安慰道,“这些你拿去吃,妈妈很快就去接你。”
魔鬼只是明显加快了脚步。
“姐姐,我还想和你玩,”依依惜别之际,小男孩带着哭腔绝望控诉道,“这个叔叔就是超级大坏蛋!”
从输液室回来的坏叔叔堂而皇之霸占了荆喆左边的空位,先发制人地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充分合理化:“儿科实习的经验,对付这种熊孩子,必须得凶一点。”
“他其实挺可爱的,你好像吓到他了。”嗔怪地看了魔鬼一眼,对于一切毫无察觉的荆喆收起手机时忽然想到那个莫名消失的好友,于是随口问道,“对了,你今天登过游戏吗?”
“嗯。”
“呃,账号没什么异常吧?”
“嗯。”
“那你删过什么人吗?”
羿予珩默不作声打量着满脸严肃认真发问的荆喆,深切体会到什么叫作“本宝宝有小情绪了”——在他辛苦奔忙了一整天,冒着被带教臭骂的危险,翘班坐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念叨的竟然是被吓坏的熊孩子和被删除的路人甲?莫非她病历上的主诉是刘主任为了把他留在科里捏造出的谎言?
然而,将怨念写在脸上非常不酷,所以——
“有个奇葩上来就和我要什么ID,”羿予珩淡定回答,“估计是被盗号了,删了。”
荆喆被这样的神逻辑震惊出可爱版黑人问号脸:“他是在要我的ID,来换碎片的。”
羿予珩不甘示弱地摆出高冷版黑人问号脸:“换碎片为什么要你的ID?”
荆喆被问得一蒙:“因为你的账号上没有。”
羿予珩说得理所当然:“那你可以告诉他,我没有。”
荆喆再次无语了片刻:“但是我有啊,看他蛮急着要的,给他也无所谓。”
羿予珩语重心长:“游戏里什么奇葩都有,如果是骗子呢。”
荆喆觉得一张【黑人问号脸.jpg】已然不够用:“他是你的满星好友,叫得出你真名那种啊?!”
羿予珩别过头去:“没注意。”
这三个字倒是很羿神,可荆喆只觉得自己被无力感深深笼罩——
“但现在加不回来了,我根本不记得他叫什么。”
羿予珩微微偏头,戏谑地看向明显陷入混沌与迷茫的小可爱,将双手背到脑后,优哉游哉地拖长声音——
“太糟糕了,我也不记得。”
男人高挺的眉骨衬得眼窝比常人深邃,也衬得鼻梁笔直隆正,侧面流畅的轮廓英气夺人,虽然是闲适地靠在椅背上,却难掩眉目间的些微疲惫。
在荆喆的印象中,羿予珩从未有过这般“松弛”的状态——那时,无论她何时回头,装作看表的样子偷看他时,他永远手握一支黑色签字笔,或凝神思考,或奋笔疾书,将松垮的运动校服穿得笔挺,深沉肃穆得像是年代剧中焚膏继晷的老干部。
反倒现在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青春气……
然后,荆喆才反应慢十拍地想到要心跳如雷——等一下!这个正坐在她身边,和她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五厘米的人,是如假包换的羿予珩。
然后,荆喆彻底慌了——那句让她肠子悔青的“阳光免费”,她完全不知要如何收场。
再然后,她将目光死死定格在对面大叔的皮鞋上,手足无措小声开口:“呃……你下班了?”
“没有。”有人将班翘出了光明正大的理直气壮。
“那你怎么……”荆喆觉得自己的语言中枢随着心跳加速而骤然失灵。
“没吃午饭,饿了。”羿予珩从脑后收回了手,改为正襟危坐的姿势,“我好像看到了巧克力。”
“嗯,我刚买的。”荆喆如梦方醒地将巧克力包装袋递向男人,“你拿。”
“刚刚在抢救室,”羿予珩一动没动,慢悠悠地开口,“我在给一个误服敌敌畏的老太太洗胃。”
“严重吗?”荆喆下意识关心道。
“救是救回来了,”羿予珩继续平静陈述道,“但洗到一半,我被派去接了个新病人。”
“那新病人是什么情况?”注意力缺失症患者成功被急诊室的故事吸引。
“COPD急性发作合并呼吸衰竭,简单说就是人突然喘不上气。”
“然后呢?”
“然后,送完新病人,”羿予珩目光平稳,“我发现我好像一直没来得及洗手。”
见小可爱显然还在梳理逻辑,魔鬼扬了扬双手,大言不惭而善解人意地补充道——
“这上面可能有残留的敌敌畏,为了不污染巧克力,还是你帮我剥一下……”
羿予珩话音未落,不远处一声凄厉的尖叫几乎刺穿耳膜——
“爸!”
来往的行人纷纷驻足,争先恐后向着声源的方向看去。
转瞬之间,死寂中传来一阵绝望的呼喊——
“快来人!
“死人啦!
“爸,你醒醒呀!你看看我!”
与混乱的呼号同时蔓延开来的,是令人寒毛直竖的惊慌失措。
面对这样的场景时,逃避与恐惧是本能,一类人除外。
荆喆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白衣身影已经条件反射般雷厉风行地站了起来。
“不怕。”这两个字羿予珩说得很轻,很坚定。
轻落在头顶的手掌带着令人心安的暖意——但似乎有哪里不对。
除了来自羿神的摸头杀本身非常不对之外……
荆喆猛然意识到自己应该严正抗议敌敌畏可能对头发造成的损伤时,男人早已流星赶月般穿梭至数米开外。
羿予珩微微抬高,异常镇静的声音带着令人信服的威严——
“别喊!
“都让一下!
“把人放平,平躺!
“家属别再晃他了听到没有!”
见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赶来,人群迅速为羿予珩和匆忙从输液室跑出来的两个护士让出了一条狭窄的通路。
荆喆同样揪心不已地站了起来。
没有身高的优势,又隔着数层人海,因此一切都不甚真切。
她依稀看见,羿予珩迅速在倒地不起的男人右侧跪了下去,检查过呼吸和脉搏后,当机立断解开了男人的衬衫,像电视里演示的那样开始了心肺复苏。
她依稀听到,更多医生和护士小跑着拉来一台她不认识的仪器并进行了一番连接与操作后,一个年长些的医生先后喊出了“肾上腺素”以及“叫麻醉老师”。
时间一分一秒无情流逝,情况似乎非常糟糕——
当好奇的围观群众四散而去,荆喆只见医护人员将男人团团围住,有护士托着男人的下颚,不停挤压着覆住他口鼻的气囊,有护士对着男人的前臂开始静脉推注,而羿予珩和另一位年轻医生轮流进行着对男人的胸外按压,一刻也未曾停歇。
抢救井然有序地继续,可对于紧张到手心开始隐隐冒汗的荆喆,那一刻,只有男人家属悲恸欲绝的哀号声才是唯一的真实。
仿佛只过了几分钟,又仿佛已经过了十年那样漫长之后,又有人小跑着推来一辆床车,几个人协力将依旧毫无反应的男人迅速抬了上去,一边持续着按压一边示意家属跟上,面色沉重、行色匆匆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荆喆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是吉是凶,但她一清二楚地看到,全程跪在地上的羿予珩最终起身的一瞬间,步伐几乎一个踉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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