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乍起

一别七年,荆喆竟然在精神科遇到了高中时暗恋的男神—— 与她隔着诊室的长桌诧异对望的,实习医生羿予珩。 曾经意气风发地竞争年级第一的两人似乎依旧“势均力敌”—— 她因注意力缺失症(ADD)而抑郁缠身,而他将颓废自弃清楚写在脸上。 幸而这世间温柔尚存,高冷男神也不尽然是高岭之花—— “总会有些人或事,让你意识到不思进取万分可耻,她就是这个人,和她重逢就是这件事。” 当他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坚定地伸出救赎的手—— “羿予珩,ADD无法根治,我也许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称职的女朋友……” “所以你就可着我一个祸害吧,别想着去祸害别人了。” “可是这个问题可能会遗传……” “所以我会成为精神科医生以防万一,生一个治一个,生一窝治一窝。” “可是还有孙子,孙子的孙子……” “所以你曾祖父的生辰八字?既往病史?” “……” “荆喆,那么远的事情我们根本管不着,现在好好过。”

Chapter10 知君用心如日月
倏然诡异的气氛中,荆喆险些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见主任脸上的笑容在回头看到儿子的一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禹主任身边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医生慌忙打起圆场:“予珩,好久没看见你了。”
“我替陈湃和他女朋友的大姨打个招呼,”羿予珩冷淡而礼貌地朝着几个白大褂点了点头,将双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里,笔挺地朝唐阿姨的病床走来,“阿姨好,我是陈湃的同学,您还好吗?”
美女主任加男模医生的母子组合无疑看呆了唐阿姨,震撼之下,一时怔在原地。
还是董先生见机而行拍起马屁:“哎呀,您儿子也是医生啊,长得真精神,承蒙关爱。”
然而——
“陈湃是个很机灵的小伙子,在科里实习的时候特别招人喜欢,”禹主任没有接过话茬,只重新对着唐阿姨和蔼可亲地说,“那你好好休息,问题不大,我们就先走了,有事随时按铃。”
“哎,好的,多谢您,慢走。”董先生连忙道谢,绕过荆喆送几人出门。
“不用送。”禹主任示意董先生留步,又向唐阿姨打过招呼,没再看羿予珩一眼,只留下一句不咸不淡的“急诊杂事多,你擅自离岗被侯主任知道了,不好”便带着几人离开了病房。
在低到令人窒息的气压中,荆喆借机起身:“唐阿姨,那我也走了,您好好养病。”
男模医生目不转睛投来的冷冰冰的注视让唐阿姨将“再多坐坐”莫名咽回了肚里,只对着荆喆第N次重复道:“今天多亏你救了我,也谢谢你陪了我这么久……”
眼见阿姨说着说着又要激动地伸手抓住自己,荆喆巧妙地侧身避过,后退半步,微笑着开口:“没事,您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我改天再来看您。”
可她绕过病床转身的一瞬间,还是猝不及防间被折返回母亲身边的董先生紧握住双手,郑重地摇了摇:“荆小姐,我刚才和竹昀说过了,她也执意要我再表达一次感谢,那说好晚上一起请你吃饭。”
“呃……”荆喆尴尬地抽回手,不着痕迹地再后退半步,一方面想尽快从这对母子过于热情的招呼中脱身,一方面对于拒绝这样三番五次的诚恳邀约于心不忍,最终应允道,“那多谢你们。”
“真是太好了,晚点微信联系,谢谢你啊荆小姐。”
董先生殷勤地跟在荆喆身后,准备再送恩人出门——
没走出两步,赫然天降一道白色墙壁,严严实实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留步吧,”比董先生高出半个头的羿予珩寒意十足,居高临下地开口,“阿姨还需要人照顾。”
在董先生反应过来之前,羿予珩已经朝着不明所以看向这里的唐阿姨点点头:“那您好好养病,中午陈湃会来看您,我们先走了。”
额外加重的“们”字,让正回头和阿姨挥手告别的荆喆心跳猛然一阵加速。
魔鬼周身密布的阴云并没有因为离开病房而消散半分,连步伐都比平日快上不少。
荆喆对于羿予珩与父母的矛盾略知一二,因此完全顾不上为捅破窗户纸后的初见羞涩尴尬,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呃……你妈妈真的好漂亮。”
羿予珩向着一个擦肩而过的中年护士打过招呼,回应她的语气算不上友善:“是吗?”
看来聊父母会踩雷——荆喆聪明睿智地更换了话题:“刚刚那两个打架的小伙子怎么样了?”
魔鬼瞬间变得更加阴冷,无比勉强地接口:“没事了。”
谈工作也不甚明智——荆喆只好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来:“呃,那……现在要去什么地方?”
羿予珩对着一个迎面而来的男医生礼貌点头问好后,才淡淡开口:“护士站。”
老实人对于医院里除去卫生间的所有地方都充满警觉,不由得放缓了脚步:“要干吗?”
魔鬼察觉到她的迟疑,将脊背挺得更直,微微抬高声音:“洗手。医院里很脏,必须要勤洗手。”
荆喆先是从护士站洗手池上方张贴的破旧图例里初步了解了“七步洗手法”的标准流程,接着又观摩了这位全家从医的白大褂是如何将理论基础与实际操作结合得完美无缺,最终,在洗手艺术家的密切监督下,得到了亲自体验这门艺术的宝贵机会。
第一步,手指并拢,掌心与掌心相互揉搓——
“上个月的时候,有条新闻,”羿予珩背靠在墙面上,平静的声音随着水流声突兀响起,“有个小伙子好心搭救了一个突然晕倒在路边的老太太。”
第二步,手心对手背沿指缝相互揉搓——
“结果因为抢救措施不力,反被老太太的家属告上法庭。”
第三步,掌心相对,手指交叉沿指缝相互揉搓——
“这种外行人见义勇为的行为,值得称赞,但不值得提倡。”
“当时哪顾得上想这么多,我看过你们是怎么救人的,所以才知道那些阿姨做得不对。我怕心跳骤停,晚几秒就成植物人了。”悄然反驳了魔鬼的说法,老实人重新默背起洗手的步骤。
第四步,弯曲手指关节在另一手掌心旋转揉搓——
“还有一条新闻,”羿予珩不置可否地开启了另一话题,“有个小姑娘好心帮助了一个号称需要借几块钱现金的陌生人,为了还钱,陌生人要走了她的微信号。”
第五步,一手握住另一手的大拇指旋转揉搓——
“小姑娘点开那个人发来的红包之后,银行卡里的钱全被盗走了。”
第六步,五个手指指尖并拢在另一手的掌心揉搓——
“这种毫无戒心加陌生人微信的行为,”羿予珩的神态和语气无限接近教导主任,“既不值得称赞,也不值得提倡。”
……
老实人这才后知后觉又啼笑皆非地恍然大悟,魔鬼全程黑脸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将最后一步的“一手握住另一手腕揉搓”认真执行完毕后,荆喆强忍住笑意扬起头来:“刚刚那位董先生,老婆怀孕五个月了。”
“他老婆怀孕几个月,和我有什么关系,”魔鬼迅速将头转向另一侧,语气依旧不甚友好,只从白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放在水池边上,然后果断抬腿走人,“手,擦干。”
这一次,纸巾的包装上印着的,是抱着香蕉笑得心满意足的小黄人。
从卒中中心走回急诊这段人山人海的路,两人再也没能完整地进行任何对话——总有与羿予珩相识的白大褂或放慢脚步,或干脆停在两人面前热情地攀谈一番。
年轻的女医生或女护士荆喆还能理解,但在第三位看起来德高望重的中年男医生特意前来与羿予珩客气地寒暄过后,她忍不住好奇地感叹:“你认识好多人。”
羿予珩示意荆喆右转走进病房与门急诊大楼的空中连廊,讥诮十足:“他们‘认识’的未必是我……”
话音未落,男人的脚步明显一顿——荆喆在那一刻莫名觉得,如果不是她在身边,他会毫不客气直接掉头走人。
迎面而来的是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为首的几位都是短袖衬衫加西裤的官场打扮,背着手信步闲庭聊得正欢。后面走着几排衣着整齐,安静肃穆的白大褂,两侧还零星跟着几位举着拍摄器材的记者。
这样声势浩大的阵仗显然昭示着“重要领导视察工作中”。
连廊不算宽敞,两人随着前面的行人向边上靠了靠,默默避让开来。
荆喆清晰感到,这群领导每向前迈出一步,从羿予珩逐渐紧绷的身上传来的,与那晚接听母亲电话时毫无二致的防备与抗拒便加深一分。
辨别出羿予珩的父亲,荆喆丝毫没有费力。
走在最前面的几人缓步经过时,羿予珩直接视而不见转开了头,而这排显然位高权重的中年男人中间,最人高马大气宇轩昂的一位面若寒潭地皱了皱眉,投来怏怏不悦的一瞥——
犀利得与羿予珩露出同款目光时百分百相像。
然后,羿父才循着身旁矮胖男人一声“羿院长”转回头去。
这声十足恭敬的称呼让荆喆微微一惊——难怪羿予珩刚刚会被各种主任如此看重,也难怪他会充满不屑地那样回答……
电光石火间,一声故意没有打响的响指成功唤回了荆喆和羿予珩两个人的注意力。
让荆喆印象十分深刻的橘子……啊不,徐主任突然从天而降——
“巧了,我正想找你谈谈呢。”与敢在领导眼皮底下公然离队的散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此刻徐主任脸上不苟言笑的表情,“刚才你爸和我说,前几天你把你妈气出胃溃疡?”
羿予珩双眸一凛,一言未发地低下头。
“年轻人,我看你确实在叛逆不羁的岔路上走远了。”徐主任略带责备的目光扫过羿予珩,转向荆喆时才恢复了笑眯眯的和蔼可亲,“荆喆是吧?又来找大帅哥看病了?”
语气中清晰可辨的调侃之意让老实人脸微微一红,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正准备开口问好——
“我得赶紧走了,”徐主任却已经急匆匆迈开步子追着大部队而去,走出两步又突然回头提醒了一句,“不好好在科里干活,整天在外面乱晃,你真得小心被人投诉。”
随着徐主任高瘦的背影风一般飘离视线,气氛再次陷入隐隐的尴尬。
对比前后几位中年男人招呼羿予珩的态度,只有徐主任像个纯粹的长辈,荆喆便从这位顽童一般的橘子主任入手,打破了沉默:“徐主任好像和你父母很熟。”
“他和我妈小时候是邻居,从初中到研究生又一直是同班同学,据说是实在受不了每天再看到对方才选了不同的科,”依旧处在气旋中心的男人带些狼狈与无奈回应道,“有时候比我舅还像我舅。”
注意力缺失症患者被这妙不可言的缘分惊到目瞪口呆,忽然活络的思维从竹马戏青梅瞬间跳转至言情小说中的各种狗血桥段,再一不留神跳转到了——
“他们竟然没给你定个娃娃亲吗?”荆喆充满“这故事不完整”的意犹未尽与……遗憾。
羿予珩微微挑眉,投来的目光无比令人玩味,像是在认真探究这样无厘头的问题从何而来。
被端详到心跳不稳的荆喆再次产生了想要学习遁地术加隐身术的冲动,可是——
自己作的妖,跪着也要做到圆满。
她理不直气不壮但强行理直气壮地小声找补道:“呃……还是说,徐主任家也是男孩……”
羿予珩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身,有意无意将她“困”在了他和连廊的玻璃墙面之间。
“徐叔叔的太太恰好也是医生和博士。根据某人的理论,这四位都是‘读过书的高级知识分子’,不应该如此‘僵化死板’,性别构不成阻碍才对。”
男人炯然发亮的眸中,再也找不出一丝寒意或疏离,满满都是冰雪消融后的温柔莞尔,零星闪烁着荆喆熟悉的戏谑与揶揄。
看小可爱越发惊慌失措地偷偷向后躲去,微红的小脸上重现反应慢半拍的呆萌,羿予珩的心情无缘无故地由阴转晴。
烦心事固然不会因为细看她这一眼而烟消云散,但爱情催生的荷尔蒙的确堪比良药——
“能够盯着你看就是快乐/仿佛垂下去的果实凝视大地/现在,还不能把一颗果实的核说出来/如同神谕,如同箴言”⑯。
虽然眼下尚不能将小可爱拥入怀中感叹上一句“你为什么这么可爱”,但能说能做的事有——
“不过,”羿予珩微微扬起嘴角,伸手将荆喆柔顺的披肩长发在头顶造型成蓬松的鸟窝,“徐叔叔家还真是个活泼伶俐的小妹妹。”
魔鬼温热的手掌轻落在头顶的一瞬间,“这次确定没有敌敌畏”最先在老实人脑中一闪而过。
然而,在她如梦方醒地意识到魔鬼戏耍她的招数突然华丽升级,正准备奋起反抗时,男人白大衣口袋里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她所有的不甘——
羿予珩接得迅速,答得果决:“好,马上。”
熟悉的开端,熟悉的过程,熟悉的结局——
“抱歉,科里还有事。”羿予珩边收起手机边解释道,“急诊忙,我可能没空吃午饭,你先回去吧。”
虽然是被魔鬼坑骗来的医院,虽然她被坑骗到医院后两人并没有说上几句话,但因为这一趟行了善事,在“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的快乐之下,老实人宽容大度地选择原谅:“好。”
魔鬼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语气重回僵硬死板:“大晚上黑灯瞎火的,危险。和邵竹昀他们吃完饭……早点回家。”
你姓安名嘉和吗,怎么不直说“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呢——在心中酣畅淋漓地吐槽完毕,荆喆才同样正色开口:“羿予珩,至少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吧。”
“知道。那你回去路上小心。”羿予珩点点头,转过身,大步流星消失在连廊尽头。
荆喆站在原地,对着玻璃默默将被偷袭的头发重新捋顺。
等一下!魔鬼绕了半天却没回答她的问题,所以,他和活泼伶俐的小妹妹到底有没有娃娃亲?
想象力越发五彩纷呈的荆喆动作不由得一停,为自己的作茧自缚深感懊悔——好吧……她果然还是有些介意。
穿梭在摩肩接踵的门诊里,羿予珩重新拿出手机,拨通了陈湃的电话:“我刚刚去看过了,阿姨没事,你们放心吧。”
“珩爷,哈佛妹太给力了,不愧是你妹子。”陈湃二话不说先是一通花式吹捧,“竹昀从小和这个大姨最亲,现在恨不得马上和你妹子结拜……”
“算了吧,”羿予珩不为所动,为了节省时间绕过人满为患的扶梯和直梯,直接走楼梯下楼,“我看表达感激最好的方式就是少去传播别人的八卦。”
“哥,那事都过去多少年了,”陈湃瞬间无语,“您就大人有大量,赶紧给忘了。”
“你问问邵竹昀,他们晚上在哪儿吃饭,”某人依旧不为所动,“我看她表哥不像什么正经人……”
“我说,她表哥根正苗红盛川大学计算机系研究生毕业,”陈湃强忍住嘲讽之意,“今年都三十了,和她嫂子在一起,我想想,怎么也有六七年了吧,人家夫妻感情好得很……”
“七年之痒听过吗?”某宝宝不为所动的语气冷漠至极,“老婆怀孕期间男人出轨率最高知道吗?”
陈湃再也没忍住,直接笑出声来:“你是真的有剧毒。怎么着,要不给妹子准备套防护服?或者弄身阿拉伯罩袍?再或者您老人家干脆亲自陪着赴宴?”
“少废话,问去。”魔鬼不为所动地推开楼梯间通向一层急诊的门,“陪不了,今天晚上我回趟家。”
对于羿予珩,从急诊回家其实比回宿舍更近。然而这个仅在两个街区外的小区,自一年前搬到医院宿舍开始实习之后,他只踏入过寥寥数次。
这屈指可数的“数次”,几乎都以和父母的不欢而散而告终——无论话题是“学习”还是“相亲”,都会在三言两语间成为矛盾爆发的导火索。
习惯了与父母间的别扭疏远,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羿予珩既不再去回溯矛盾的进化史,也从未想过改变现状——一切犹如在真空中的光滑平面上匀速前行的小车,不受外力时,运动状态永远不变。
但现在,那个有生以来唯一改变过他“运动状态”的外力,重新作用于身侧。
羿予珩提着从食堂买的小米粥走进单元门时,刚好碰上楼下邻居家的儿子去和朋友打篮球。两人许久未见,当初将及他胸口高的小毛孩现在只需要微微抬头便能轻松对上他的视线——
“予珩哥,我妈至今还在不停念叨你当初的光荣事迹,太可怕了。
“你看现在我都要上高二了,你还是这一片所有小朋友的心理阴影。”
羿予珩淡淡回了一句“那你就努力消除这片阴影”,默然走进电梯。
如果真能沿着时间的轨迹逆行,一切恰好始于羿予珩高二那年。
从最初的“我们希望你学医”到后来的“你最好去学医”,再发展到最后那句使一切尘埃落定的“我们儿子是要学医的,不怕参加高考”,十七岁的少年破釜沉舟走上了长辈眼中“叛逆不羁的岔路”——
他故意考砸了物理奥林匹克竞赛国家队的选拔考试,与IPho和APho⑰ 最终的13人名单失之交臂,却只换来父母一句云淡风轻的“不要紧,你已经做得很好”。
他不顾校领导和所有老师的好言相劝,毅然在高二提前退役,彻底断绝了在高三重新冲击国际竞赛奖牌的可能,却只换来父母一句不痛不痒的“随你,那就好好准备高考”。
可那时他终归年少,天真地以为赌上的筹码有整个世界那般沉重,殊不知在家长眼中,对“前途”二字影响寥寥的,都轻于鸿毛——他们为他设定的未来是要身披治病救人的白袍,于是其余皆无关紧要。
直到他篡改了与既定前途息息相关的高考志愿,才终于如愿激怒父母。
钥匙插进锁孔中,向右旋转时传出轻微而熟悉的“咔哒”一声。
日常摆放在玄关里的拖鞋早就没了属于他的第三双,羿予珩弯腰从鞋柜中找出一双应该是父母出差时从酒店带回的一次性棉拖换上,将钥匙丢进鞋柜上方用来收纳小件杂物的檀木盒子,轻手轻脚穿过空无一人的客厅。
“今天回来这么早?不是有应酬吗?”
和厨房水池中的流水声一同传来的,是羿母带着十足意外的温柔问候。女人微微弯腰专心刷碗,没有回头,盛夏傍晚的残阳浅浅映照在她亭亭玉立的背影上,几乎不见岁月的痕印。
“妈……”羿予珩将手中的小米粥放至一旁的料理台,迟疑了片刻才淡淡开口。
羿母的双手微微一抖,冲洗盘子的动作随之一停,却依旧没有回头:“你怎么回来了?”
“徐叔叔说你病了,”羿予珩微微低头,再抬头,“我买了小米粥。”
“老毛病了,”羿母将最后一个盘子冲洗干净,放在手边晾晒碗筷的架子上,“不是大事。”
“兰索拉唑按时吃了吗?”羿予珩半靠在门框上,看母亲拿厨房纸将水池边擦干。
“在吃。”羿母将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终于转过头来,投向儿子的目光有些复杂,小心翼翼中隐藏着隐约的欣慰,“你还没吃晚饭的话,我再去做点。”
那时但凡父母提到“学医”或与之相关的字眼,他的反感与排斥几乎源自本能,永远以“我要学物理”然后不留情面地离席而终结对话。
十七岁的羿予珩的确满腹委屈与不甘,不懂为何向来宽容的父母唯独不愿在这件事上倾听他的想法。可被满腔怒火蒙蔽阻隔的,是理智思考与顺畅沟通的可能。
正如他认定父母从未试图理解他的不满,其实他也从未真正耐心聆听过父母的辩白。
之后一意孤行为父母扣上的一顶顶“罪恶之冠”,实则建立在未经滤过的盲目怨恨之上——可笑在和荆喆谈起沉锚效应时,他竟那样振振有词。
令他重新审视这些的,或许是荆喆之前耐心劝慰的“父母总归希望你好”,或许是禹女士对别人的母亲艳羡说出的“你蛮有福气的,儿子这么孝顺”,或许是徐叔叔直言不讳提点的“你确实走远了”。
又或许,是上午在病房里,柔和的阳光同时撒向站在阴影里的母亲和站在窗棂边的荆喆身上,却不知为何,在母亲闻声转身的一刹那,一明一暗的对比下,只衬得荆喆青春靓丽,风华正茂。
而在羿予珩的记忆之始,被誉为院花的母亲比如今的荆喆大不上几岁,也曾是这般年轻模样。
“不用,我吃过了。”羿予珩走到水池边仔细洗起手来,应尽的问候结束,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将洗手的过程默默拖长。
略带尴尬的沉默中,羿母回身将小米粥放进冰箱:“最近我和你爸不常在家,家里没有水果。”
“不用。”将擦手的过程也尽量拖长,拖无可拖之下,羿予珩终于转身倚向橱柜,将目光放在母亲脸上,“我就回来看一下,你注意饮食,好好休息。实验室还有事,我先走……”
“今天病房里那个小姑娘,”羿母弯腰捡起地上的一片纸屑扔进垃圾桶,淡淡开口,“是你书柜里那张合照上的小姑娘吧。”
脑中蓦然一片空白的羿予珩被这句话牢牢定住。
“之前在科里实习的那三周,‘禹主任’你叫得比谁都顺嘴,”羿母从饮水机中接了一杯温水,静静地放在羿予珩手边,“我琢磨了半天,为什么今天突然想起来叫我‘妈’了。”
羿予珩的呼吸急促了半分,语言中枢彻底失灵。
“从小到大,每次你用这个语气叫我,就是在表达不满,”羿母拿过扫帚,不动声色开始扫地,“所以,肯定是我说了什么你不高兴听的话。”
见儿子犹如被雷劈过一般狼狈地呆立原地,羿母朝着餐桌的方向扬扬头,轻声补充道:“拿着水那边坐,你杵在这儿我扫不干净。”
“这么多年,我和你爸一直奇怪,你当初数学学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在高二嚷嚷着要学物理,”羿母说话从来不疾不徐,柔和至极,却也甚少展露过多的情绪,“直到今天。”
知子莫如母,禹女士笃定羿予珩一时半刻不会再开口,于是一边和藏匿在厨房地面边边角角里的灰尘做斗争,一边继续平静说了下去——
“我是觉得小姑娘有些眼熟,想了想,应该是在家里的什么地方见过。回来之后特意找了找,果然就在你书柜里那张照片上。
“然后我才头一次留意到,角上印着‘高一物理集训队合影留念’。可你明明高二结束才退役,怎么不放高二的照片呢,我就把两张照片拿出来比对了一下。
“我一直以为你放物理集训队的照片,单纯是为了向我们抗议,但现在看来应该不止这个原因。”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端着杯子傻站在厨房外,内心遭受到十万点暴击的某宝宝不由得腹黑地怀疑到,通常会用扫地机器人解决类似家务的母亲此番特地选择手动模式,只是为了使形象更贴近“深藏不露的扫地僧”。
“再然后我又想起来,你们班是有个女生高二去了美国。高一的时候还拿过年级第一。
“名字也好记,荆喆,对吗?”
设问句,顾名思义,用来强调结论的明知故问。
但羿母没有抬头,反而走到厨房更深处,将腰弓得更低了些——
“那天在电话里,你突然说交了女朋友,我确实不相信,看来是错怪你了。
“她是趁着放暑假才回国的吧?现在在哪里读书呢?”
这样的时刻,将【本宝宝太难了.jpg】和【本宝宝竟无话可说.jpg】展现在脸上不单单是不酷,而是逊爆了,所以羿予珩默默后退几步,将举到手抖的杯子轻放到餐桌上,疯狂镇静了片刻,才勉强维持着不动声色的淡定,面无表情回应道:“哈佛。”
闻言,羿母终于直起身来,微微游离的眸光幽幽黯了下去,甚至脸色随之苍白了半分。
良久的相顾无言,静到时间仿若悬停。
“这些年,你究竟在恨什么,我总算知道了。”羿母叹了口气,再开口时语气轻到有些缥缈,“予珩,要是问我和爸爸后不后悔……”
“令仪,快来接一下东西,今天他们为了迎接省里……”
一声雄浑有力的叫喊突兀地打断了羿母,然后戛然而止。
羿父双手提着满满当当的果篮站在玄关,透过客厅隔断的镜子,敏锐捕捉到母子二人正隔着西式厨房的吧台遥遥而立,像是在对峙。
男人随即放下手中的重物,甚至没顾上换鞋,三步并作两步踱进屋内,妻子惨淡的脸色和儿子僵硬的站姿让疾言厉色的埋怨脱口而出:“你还回来干什么?非要把你妈气死才罢休?”
身后飘来若有若无的酒味——毫无疑问,母亲口中的应酬由今早莅临医院视察工作的省里领导组成。羿予珩向来反感这些,微微皱了皱眉,将双手插进裤兜中,面色冷峻地转过身。
两个一米八几的男人这样剑拔弩张地平视对方时,气氛骤然冷若冰霜。
羿母慌忙放下了手中的扫帚,欲澄清误会:“承敏……”
但羿父强硬的兴师问罪将这声柔和的轻唤彻底盖过:“你为什么换实验室?”
显然,神通广大的父亲已经听闻了羿予珩准备选精神科和刘主任做博导的事,并且对此怒火中烧。
“跟着自己的导师做实验,天经地义。”羿予珩语气同样强硬。
“胡闹!”羿父声如洪钟地斥责道,“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哪个临八的学生选精神科。”
“我也没听说过哪个搞数学或物理竞赛的学生学医。”羿予珩毫无惧色地微眯起眼睛。
“予珩……”羿母绕过吧台,为难地各看了二人一眼,像是在悄然抉择先将哪一位向后拖拽。
“这么大一个医院,”羿父冷哼一声,讽刺之意呼之欲出,“就没有其他入得了你眼的科了?”
“以我的成绩,无论去哪个能入得了‘你’眼的科,都会被人嚼一通‘滥用职权走后门’的舌根,”羿予珩同样讽刺地撇撇嘴,语气波澜不惊,“反复叮嘱我要低调的,不正是两袖清风的院长你吗?”
“羿予珩!”羿父脸色铁青地伸出右手狠狠拍向大理石台面,钝重的声响在羿予珩脑中低啸轰鸣。
“予珩,你好好说话。”羿母也不由得对儿子怒目而视,心疼地将丈夫拉离吧台——虽然从事行政工作多年,但若有疑难手术,羿父依旧是骨科主刀的不二人选,而外科医生的手,千金难换。
“妈,”羿予珩将所有情绪压制得滴水不漏,平静转向母亲,一字一句将刚刚被父亲打断的对话进行下去,“无论这些年你们后不后悔、有没有愧疚过,我都不可能回到过去重新选择。
“现在你知道了,学物理还是学医这件事本身,对我来说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
羿予珩深吸了一口气,可再开口时声音还是有些颤抖,仿佛每一次断句,都需要更加克制半分。
“重要的是,你看到的合影里,那个笑得率真无邪的小姑娘,听说我莫名其妙跑来学医之后,为了替我弥补遗憾,傻子一样,跑去学了她不喜欢、不擅长,但我喜欢、我擅长的数学。”
第一次,羿予珩在父母面前近乎失态地抬高声音,犹如笼中困兽绝望的嘶吼。
“她是去了哈佛,但她学到不会笑了!”
羿母倾国倾城的脸上瞬间失去所有血色,而原本眸光阴沉,不明其意的羿父也微微一震。
在令人毛骨悚然的静中,羿予珩待呼吸平稳,重新将声音放得很轻,却是不容置辩的坚定。
“这一次,无论你们拿出什么理由,同意与否,又要背着我做些什么,我都会成为精神科医生。”
然后,羿予珩迈开修长的腿,向着父亲没来得及关严的大门走去——
“我先走了,你们好好休息。”
董先生选定的晚饭地点在中心医院正门附近的一家港式餐厅。
虽然沈沐歆因为早与别人有约没能前来,但在董先生的积极推动下,一顿晚饭的工夫倒也足够荆喆和邵竹昀从素不相识逐渐熟络到相谈甚欢。
正在经济系读研的邵竹昀想要继续读博,便在上学期旁听了一门博士生的高级计量经济学,被其中涉及测度论和纯数理统计的各种符号与证明折磨得死去活来。她正愁求助无门,没想到天降一条强健粗壮的大腿,疯狂膜拜之余,想要与荆喆结拜的意愿直接爆表,当下和荆喆交换了微信。
董先生结完账,等待服务员打包时,荆喆随口问起邵竹昀想要读博的原因——
“我们系有个超飒的女教授,我在本科上她的博弈论时就超级崇拜她,”邵竹昀的语气充满神往,“每次看她穿着干练的丝质衬衫和西裤自信满满地走上讲台,都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人生。”
荆喆被邵竹昀倏然发亮的目光晃得微微一愣,深受触动地停了片刻,才带着笑意接口:“不过在美国倒是流传着这样的说法,选博导最好要远离亚裔,助理教授,和女性。”
“当然只是说说而已。人家季教授研究的东西比计量还要数学,”见服务员已经将剩菜打包完成,邵竹昀站了起来,语气充满遗憾,“像我这种数学渣,还是老老实实跑跑回归,搞搞应用吧。”
“有这个自知之明就对了。”董先生提起餐盒,打趣完表妹后转向了荆喆,“等下我开车送你回去?”
在服务员殷勤热情的“谢谢惠顾,欢迎光临”中,三个人并肩走向餐厅大门。
“呃,不用麻烦。”荆喆不假思索拒绝了这样的好意,“我坐地铁回家很方便,你好好陪唐阿姨吧。”
董先生对这个身上完美并存着亲和力与距离感的小姑娘也算有了些了解,不再强求,只率先推门而出,绅士地为两人拉住餐厅厚重的大门,回头对荆喆说道:“那你路上小心,今天真的谢……”
可话音未落——
“湃湃!”邵竹昀充满惊喜的呼唤打断了表哥的诚挚致谢,“你怎么来了?”
发自肺腑的快乐会传染,荆喆略带笑意的目光追随着邵竹昀激动到一步三跳的轻快背影,定格在几步开外,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斯文微笑着张开怀抱的高瘦男人身上。
而皓月千里之下,陌生男人身旁,站着英英玉立,静静看向她的羿予珩。
黑玉髓般璀璨的眸底沉静如城市难见星辰的黢黑天幕,却又朦胧燃烧着焮天铄地的缱绻火焰——黑洞事件视界的逃逸速度高于三十万千米每秒,可她只是伫立原地,自然无处可逃。
光的时空路径在这一刻是否扭曲荆喆无法判断,但没来由的喜悦满盈心间,像是无意见证了一场瑰丽盛大的烟火,夜色随之耀目斑斓。
于是,荆喆微扬起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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