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乍起

一别七年,荆喆竟然在精神科遇到了高中时暗恋的男神—— 与她隔着诊室的长桌诧异对望的,实习医生羿予珩。 曾经意气风发地竞争年级第一的两人似乎依旧“势均力敌”—— 她因注意力缺失症(ADD)而抑郁缠身,而他将颓废自弃清楚写在脸上。 幸而这世间温柔尚存,高冷男神也不尽然是高岭之花—— “总会有些人或事,让你意识到不思进取万分可耻,她就是这个人,和她重逢就是这件事。” 当他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坚定地伸出救赎的手—— “羿予珩,ADD无法根治,我也许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称职的女朋友……” “所以你就可着我一个祸害吧,别想着去祸害别人了。” “可是这个问题可能会遗传……” “所以我会成为精神科医生以防万一,生一个治一个,生一窝治一窝。” “可是还有孙子,孙子的孙子……” “所以你曾祖父的生辰八字?既往病史?” “……” “荆喆,那么远的事情我们根本管不着,现在好好过。”

Chapter15 此生虽短意缠绵
整间教室不仅瞬间安静,气压也忽然低无可低——同样没人不认识羿神,但对于这位此刻从头到脚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恐怖气场的神仙,常人是万万不敢贸然搭话的。
眼见两位神仙似乎要打架,荆喆身边几个忘恩负义的小伙屁滚尿流逃回了座位,留她一人呆立原地,与表情阴冷,显然心情不佳的羿予珩四目相对。
最终,荆喆轻咳一声,尴尬打破了死寂:“呃,今天没有集训……”
羿予珩向前迈出几步,坦然挑眉:“不是自习教室吗?”
“是……”荆喆只能老实回答。
只见羿予珩点点头,步伐平稳地走向刚刚站得离荆喆最近,提问最积极的男生,指了指他旁边的空位,礼貌询问道:“这里有人吗?”
瞬间压力山大的男生满脸惊恐地摇了摇头。
悠然落座之后,羿予珩好像才意识到过于肃静的气氛有些微妙,看了看黑板上的娟秀字迹,重新对着荆喆开口:“你在讲题?”
“嗯,不会影响你吧?”荆喆硬着头皮开口。
“不影响,”羿予珩不紧不慢从书包里拿出历史书,“你们继续。”
继续?荆喆肠子悔青了大半——在羿神面前讲数学题?《勇气》也不是这么个唱法。
托存在感过于强烈的某人的福,荆喆在讲题的过程中因为紧张折断了三根粉笔,出现了两次口误,甚至写错了一次算式。当她终于满身冷汗地在黑板上写完最后一笔,转身询问“听明白了吗”的时候,尽管台下的二十来张脸明显被困惑所笼罩,愣是没有一个人再多问一个字。
这一次,荆喆在诡异的静中顺利走回了自己的座位,连身旁的10班小可爱也只是朝她竖竖大拇指,指了指桌上的糖,又比了个“谢谢”的口型,迅速低头整理起笔记来。
鸦雀无声中,荆喆反倒不太好意思拎起书包直接走人,只得也装模作样地翻起……历史书。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1929到1933年空前严重的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半点没往脑子里进,但羿予珩被身后女生怯怯戳了三次肩膀她倒看得一清二楚。
直到终于有两拨人先后离开,荆喆才趁机和小可爱道别,迅速溜出了教室。
从卫生间走出来后,荆喆万分惊诧地和羿予珩在楼梯口不期而遇——
“呃,好巧,”荆喆慌忙在毛茸茸的围巾上擦了擦刚刚洗过的手,“你也回家?”
“嗯。”男生低头看了眼女生围巾上晶亮的水珠,表情是一贯的淡。
“你怎么会突然来自习?”心中的疑问不由得脱口而出。
“我家楼下装修,施工很吵。”羿予珩简短开口。
“啊?会施工到这么晚?”荆喆的第一反应是这违反了《噪声污染防治法》,不合理。
“着急结婚。”羿予珩回答得斩钉截铁,不容置辩。
神的“着急结婚”——回忆至此,荆喆原本托腮的右手不得不改捂住嘴才避免了在周围一圈学弟面前轻笑出声的悲剧。
原来,早在那时,魔鬼已是魔鬼。
而其动机之隐蔽,道行之高深,若不是刚刚他得意忘形的自曝,恐怕再过两百万年她也参破不透背后的玄机。
“笑什么?”魔鬼本人已经完成演讲,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走回她身边静静坐定。
“没什么。”荆喆害怕笑场,直接拒绝与他对视。
羿予珩无疑欠那位无辜小伙一句诚恳的道歉——她至今并不知道男生的班级或姓名,只记得那一晚被魔鬼选中成为同桌的他,在那一个多小时里,默默擦了不止五次汗,跑了三趟卫生间。
魔鬼似乎已经看穿她所想,却显然不以为意,甚至再次使用出心满意足的语气:“那准备走吧。”
荆喆看了一眼刚进行完总结发言,开始在黑板上写题的李老师:“现在怎么走?”
“等他们结束就更走不了了,”羿予珩目光平稳,“但我们似乎还有更重要的事。”
荆喆心跳不稳——她知道“更重要的事”指什么,而他的眼神无疑在说,他知道她知道。
告别了集训队的老师和同学,缄默无言的两人沿着楼梯一路向下,心照不宣地在三层同时顿住脚步——这是高一(14)班所在的楼层。
“去看看吗?”羿予珩轻声开口。
“嗯。”荆喆的声音几乎轻到难以觉察。
为了避免浪费能源,学校在暑假仅为高三所在的六层七层开了大灯,此刻阒无人声的走廊中只有一排位于地面的紧急出口指示灯散发着幽暗的蓝光。可对于曾经在这里往返过成百上千回的两人,不需要光亮也能轻车熟路找到教室。
羿予珩走到门口,用力拧了拧门把手:“锁了。”
荆喆透过门上的玻璃向里张望了片刻,除去一团漆黑外一无所获,只能略带失望地叹了口气。
她欲转身打道回府的瞬间,他突然开口叫她的名字,与七年前告别时同样的语气:“荆喆。”
“嗯?”黑暗将心跳声陡然放大,却也让脸上的燥热绯红隐于无形。
“就在这儿坐会儿吧。”他的声音似乎比平日低沉半分。
“好。”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却没有半刻犹疑。
荆喆正准备背靠教室外墙的储物柜坐下,羿予珩突然伸手解起衬衫纽扣。
本就大气不敢多喘的荆喆受到满点惊吓,下意识想要后退,但退无可退,后背“咚”的一声撞在柜子上——他们明明是健康清白的普通男女关系,在如此月黑风高的深夜,这算什么迷惑行为?
她顾不上肩胛骨传来的剧痛,匆忙别过头去——非礼勿视,阿弥陀佛。
“瞧你吓得,”被她的反应娱乐到,魔鬼的声音带着清晰的笑意,“地上凉,你垫着。”
“我能睁眼吗?”荆喆一时忘记应该感动还是感激,固执坚守着老实人的底线。
“游泳池没去过?”魔鬼无疑心情极佳。
“……”不一样。游泳池里赤裸上身的男人比较安全,但教学楼里赤裸上身的魔鬼就……
“拿着。”羿予珩无情打断了荆喆的腹诽,听声源的方向像是已经坐定,“来。”
荆喆做好了充分心理建设才战战兢兢睁开眼,然而,却只见羿予珩闲适靠在柜子上,合身的白色T恤勾勒出标版的身材,正对她邪魔地勾起嘴角。
自知被戏耍,但身为好脾气的老实人,荆喆似乎也只能气鼓鼓地嘟嘟嘴,乖乖接过男人递来的衬衫,板正叠了叠:“哪一面朝地你比较不介意?”
“反正都脏。”魔鬼不假思索,满不在乎地回答。
“……”虽然脾气好,但愤怒的小火苗还是隐隐燃烧了起来——哪有一边关心一边嫌弃的道理。
“从细菌的数量和种类来看,”羿予珩面不改色,坦然欣赏起她愤然作色却欲发作而不能的可爱,“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食堂和阶梯教室的椅子会比这一小片地板更干净。”
懂得科学使人无趣——这解释非常合理,她心中的愤怒火苗被成功掩埋。
荆喆在羿予珩左手边静静落座。
两人之间不过四五厘米的距离,纷乱的心跳声在欲说还休的更阑人静中交杂融汇,努力适应了片刻,呼吸才不再是小心翼翼的急促。并不是第一次靠得这样近,但羿予珩身上传来的温度却从未这般真切,几乎将荆喆的右半边身体一并引燃。
距离那件“重要的事”和那些“重要的话”,终于一步之遥。
可男人难得迟疑地陷入沉思,清冷月华为他的侧脸染上一层朦胧的银白光晕,柔和而杳茫。
在紧张无措满溢胸腔之前,荆喆鼓起勇气率先开口:“当时,你为什么会放弃数学选物理?”
羿予珩却依旧沉默。
良久,久到荆喆开始有些惶惶然。
“2013的新年愿望:第一,身体健康,世界和平;第二,在九月的联赛里取得满意的成绩;第三……空缺。”
当男人终于不紧不慢沉声开口时,荆喆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句话原封不动拷贝自她的圣诞心愿卡,而那张硬质纸片本应隐藏在千百张将许愿树点缀得五彩缤纷的卡片中间,匿名。
所以,在那个她和集训队小伙伴去吃卤肉饭的平安夜,数次拒绝一同前往的羿予珩不是真的有事,更不是像他自己胡扯的那样在“用功学习”,而是跑到大厅中那棵巨大的圣诞树下,一张一张仔细翻找着她的心愿。
可她明明记得,他对这个在年级中引发了热烈反响的圣诞许愿活动嗤之以鼻——
“羿神,你准备写什么放上去?”
“不写,这种活动明显就是骗骗女生而已,幼稚。”
这段被她无意间听到的对话,曾经让她暗自庆幸不需要费心去辨识他的心愿,节省了不少期末复习的时间。
因此,羿予珩花了多长时间耐心寻找,又是怎样仅通过字迹和内容确定这一张为她所写,荆喆无从想象。
“但凡她的愿望像其他女生一样再简单些,或许我都能在她出国前为她实现。”羿予珩将头靠在身后的柜子上,微微仰头,轻柔的语气中带着寸丝半粟的怀恋,“但是这个人,从来不走寻常路。我力所能及的,也只有第二条而已。”
当傲娇怪猝不及防打起直球,荆喆脑中蓦然一片空白。
“这么多年,我都在自欺欺人地试图证明我不喜欢她,借口和理由找了无数个,”男人将声音放得很轻,轻到几乎像是终于认命的叹息,“可伪命题是没办法被证明的。驳斥一个命题为假,一个反例就足够,我却能举出千万个。”
荆喆徒劳张了张嘴,只觉口干舌燥,彻底丧失了发声的能力。
“后来认识的女生里,有聪明的,有迷糊的,有洒脱的,也有严肃的,可再没有一个像她一样,聪明又迷糊,随性又正经,矛盾重重却非常有趣,”羿予珩自嘲地笑了笑,浅淡的笑意如同此刻漾进眼底的月色一般温柔,“也再没有一个像她一样,能客观平视这个真实的我。”
脑中像是塞满密密匝匝的隔音海绵,一字一字接收进来,一字一字吸摄进去,明明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偏偏串联不出完整的句意。
“我曾经听说她在美国过得很好,我这辈子都再难企及的好,”羿予珩欲言又止地停了片刻,才又克制地继续道,“所以我本来想,如果在各自儿孙成群的七老八十岁还有机会再见,我一定要当面和她抱怨一番,是她在最开始就把我的择偶标准设定得太高,害我白做了好多年单身狗。”
荆喆如醉如梦地转过头,依稀辨得清男人唇瓣翕张,眉眼却仿若隔着缥缈水雾,这才发现目光所及竟然一片氤氲。
“你一定要把手抠到这样血肉模糊吗?”
带些责备与心疼的轻言细语中,羿予珩终于迎向她的盈盈泪眼,坚韧炽烈的目光如钻石璀璨斑斓。这双深邃明澈的眸中盛得下广袤无垠的星辰大海,但此时此刻,一心一意辉映出的,却有且只有她一人。
荆喆恍惚间看向自己的手,果然,右手食指指甲外缘在毫无知觉间被拇指掀开了一道裂痕,不痛不痒,却足够触目惊心。
慌乱低头欲掩藏证据的瞬间,几滴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下来。
直直落在轻覆于她手掌的大手上。
修长的手指缓慢而坚定地插进她的指缝之间,不容她退缩闪躲,严丝合缝与她十指相扣。
宽大的掌心温度滚烫,烫得荆喆一阵酥麻的战栗。
“好,那现在不能再抠了,乖乖听我说完。”不再压抑或逃避,羿予珩向来幽静的眼底终于灼然汹涌,贪婪将此刻的她镌刻进时光的分界线,“后来,这个人竟然自投罗网回到我身边。虽然终于发现我是魔鬼,但还是晚了一步,因为地狱之门向来有进无出。我现在觉得,等我行将就木的时候,能和孙辈炫耀一下当初把他奶奶坑骗进家门的丰功伟绩,也算不枉此生。”
五感尽失的荆喆全然没有意识到,微微颤抖着说出这番话时,这个于表面安之若素的男人,将她的手握得那样紧,紧到几乎带一丝宁将手指夹断也不会容她挣脱的狠戾决然。
惯用的右手动弹不得,荆喆只好伸出左手紧捂住嘴,与行将决堤的泪水倔强抗衡。
同样是十分喜欢,常人恨不能展露出十二分,他偏要处心积虑地藏匿十二分。
多傻,这个人。傻到她无从评价。
“荆喆,无论我当初选数学还是物理,最终有没有进国家队,有没有拿到金牌,在这两个学科上可能会有多高的造诣,都不会改变我最终要学医的人生轨迹。所以,进数学还是物理集训队,能在竞赛这条路上走多远,对于我其实半点都不重要。”
羿予珩微微俯身,抬起右手将她的左手摘下,小心翼翼抚上她一片湿泞的小脸,再以拇指不厌其烦地擦拭掉不断滚出的泪珠,专注的目光唯有缱绻的温柔。
“如果这样说,会让你好过一些吗?”
这个从楚楚可怜逐渐过渡到幽怨呆萌的眼神太过可爱,羿予珩微扬起嘴角,揽过她毛茸茸的脑袋轻按向颈窝。
“或者我应该问,如果这样解释,会让你觉得我其实并没有听上去那么傻了吗?”
明明是闷不吭声自虐到体无完肤,却敢摆出无辜受害的委屈嘴脸,再以不需要打草稿也能征服人心的高超话术,步步为营地赚到惭愧狂喜同情感动的眼泪还有……女朋友。
归根结底还是在欺负她是老实人。
多精,这个人。精到她无言以对。
荆喆记得这一小片皮肤的触感与温度,真真切切。
恰好七年前的背景太吵闹,恰好那时她太不从容,所以不曾听到他的怦然心动。
可心不说谎。而今,这具胸膛左心口传来的激昂搏动终于历历可闻,哪里有半分沉稳。
这个心跳为她加速的人,竟然是千万人眼中无法触及的羿神。
她或许应该矫情地大哭一场,为他七年前无谓的骄傲或怯懦,为他七年间缄默的牵挂与思念,也为这七年来,兜兜转转,她依旧是幸运地停驻在这颗心上的人。
但听着听着竟听入了迷,听出了春雪消融万物复苏的蓬勃,听出了莺飞草长春笋拔节的希冀,听出了岁月静好诸事遂意的安稳。
她罔顾眼眶依旧微红,默默将脸埋得更深,然后微微扬起嘴角——
曾经担忧害怕的所有,在这令人万分心安的心跳声中,溘然烟消云散。
终于如愿软玉在怀的某宝宝再次开口时,语气大有装乖卖惨之嫌:“荆喆,我自说自话这么久,不配得到回应吗?”
瞧,魔鬼是断然不肯吃亏的,这回应索取得多么理直气壮,直白顺嘴。
“羿予珩,你要想好,”她没有抬头,闷闷的声音带几分软糯的黏,“我是一个病人,有十多页的报告可以证明病情很严重的那种病人。”
“好惨,”他伸手揉揉她的头发,“我说我,摊上个病入膏肓的。”
鉴于这个人态度着实顽劣,荆喆不得不严肃起来:“注意力缺失症是神经系统的问题,只能矫正,无法根治……”
“好像我恰好学医,”羿予珩反而轻笑一声,“你要听更可怕的不治之症吗?”
在话题被莫名其妙转移之前,荆喆选择迅速回归重点:“还有无数研究和临床先例证明,有这个问题的人很难成为令人满意的配偶,极有可能导致婚姻不幸。”
“恕我孤陋寡闻,看不出ADD和婚姻不幸在统计学上的相关性。”
“因为我们这类人注意力容易分散,会经常性忽略伴侣的需求,责任感相对低下,遇到问题时又缺乏渡过难关的毅力与恒心,所以难以维持任何亲密关系……”
这种通常只在学术研讨会才得以一见的,一本正经的说教语气让羿予珩的心莫名融化了大半,忍不住贴近她耳畔,几乎像是轻哄:“不怕,你拥有毅力与恒心本人。”
“毅”“与”“恒”三个字,依次被微微加重。
“……”她一定是被这个意外发现的宿命感而不是他的突然亲昵冲昏了头脑,面红耳赤地呆愣了片刻后才喃喃接口,“我的意思是,也许我不会是一个称职的女朋友……”
“所以你老老实实祸害我一个就好,就别想着去坑别人了。”
“可是这个问题,还有抑郁症,都有遗传的可能性……”
“所以我会成为精神科医生以防万一,生一个治一个,生一窝治一窝。”
总觉得不继续挣扎一下会很不甘心——
“可是万一会影响孙子呢?孙子的孙子呢?”
“所以你高祖母姓甚名谁?生辰八字?既往病史?”魔鬼突然在这一刻将她轻柔推离怀抱,迫使她与他对视,然后再次邪恶地扬起嘴角,“多少岁开始有性生活?频率几何?”
荆喆的小脸立竿见影地变得更烫,微微瞪大的晶亮双眸,无声控诉着“你们医学生还真是名不虚传的污”,整个人瞬间向后挪动了半寸。
“所以你这就叫杞人忧天。”魔鬼对于这个反应无比满意,伸出食指轻刮一下她的鼻梁,才重新将她捞回怀抱固定好,心满意足安慰道,“你孙子的孙子甚至永远不会知道你是谁,同理,那么远的事我们根本管不着……”
话音未落,一句“人未到,声先至”的怒斥震耳欲聋惊散了所有温馨旖旎——
“这种事学校是一定要管的!你们俩,深更半夜在这里腻腻歪歪干什么呢?”
随着一道来自手机的强光不留情面地划过地面、墙壁,最终精准定格在两人身上,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如同铁塔般威风凛凛杵到了两人面前。
男老师凶神恶煞的面相中带几分遮遮掩掩的狐疑,声如洪钟的训斥不依不饶——
“你们以为黑灯瞎火摄像头就拍不到了吗?”
突然降临的明晃晃的光亮刺得瞬间蒙圈的荆喆睁不开眼,下意识转头向着男人的肩膀避去。同样满脸蒙圈的羿予珩下意识抬起小臂,体贴地挡在她的眼前。
这有来有回自然流畅的两个动作,无疑为老师心中的昭昭罪名提供了如山铁证。浑厚的男中音咄咄逼人地响彻楼道——
“都站起来!”男老师目光炯炯,皱起了眉头。
“……”
两人默不作声狼狈站了起来。
“把手给我放开!”男老师看了眼两人依旧紧紧相牵的手,咳了一声,语气僵硬。
“……”
两人默不作声狼狈松开了手。
“你把衣服穿上!”男老师又看了看静静躺在地上的那件衬衫,满脸不齿地瞪了羿予珩一眼。
等一下!他们明明是健康清白的普通男女……朋友关系,虽然是在月黑风高的夜里,却没有做出任何有伤风化的迷惑行为,凭什么要像被捉奸在床的奸夫淫妇一样惨遭“喊打”?
可荆喆啼笑皆非的腹诽还没结束,羿予珩已经默不作声捡起了衣服,默不作声掸了掸灰尘,默不作声重新穿好,甚至默不作声系起了扣子——
这是个什么队友啊喂?
“你们哪个班的?”男老师中气十足地继续发问,“班主任是谁?”
见羿予珩专心系着纽扣,像是在无声忏悔,而荆喆只是小鸟依人地向男人身后躲去,低着头无意狡辩,觉得两人认错态度良好,男老师苛责的语气终于放轻了半分。
“你们这种我见太多了,不用给我扯东扯西,就算你们是好学生,不,就算以后你们有本事成为状元……”
荆喆偷看了面不改色的羿予珩一眼,再一次有点想笑。
说到激动处,男老师的声音再次提高了八度:“该说我还是一定要说!你们的年龄和身份,是和这些异性之间的亲密行为完全不符的!”
等一下!他们作为一对年迈到二十三岁才辛酸地开启初恋,会被七大姑八大姨催着相亲的苦命鸳鸯,年龄身份怎么和搂搂抱抱等亲密行为不符了?
“高一(14)班,”不紧不慢系完扣子的某人,不慌不忙淡定开口,“班主任吴慈仁,吴老师。”
荆喆难以置信地倒抽一口凉气——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猪队友?
闻言,男老师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破破烂烂的笔记本和一支签字笔,二话不说塞进羿予珩手里:“你们把名字在这里写一下。”
不等二人有所回应,男老师又语重心长补充道:“像你们这种情况,我必须向你们吴老师反应的。”
羿予珩意外顺从地接过笔和本,龙飞凤舞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事先警告你们啊,和吴老师商量之后,如果情节严重是要报到王主任那里的。”
羿予珩将“荆”字写了一半,却不知为何突然划掉,兴致盎然涂起了鸦。
荆喆一边被动接收着男老师有如魔音贯耳的唠叨,一边无语地看魔鬼将那一团黑越描越大。
“你们两个还是第一实验班的学生,更应该知道在高中阶段好好学习的重要性……”
看着看着,心跳却越发脱控——那一小片黑影,越发完整地呈现出心的形状。
“哎,你干吗呢?让你写名字你画什么画?”
羿予珩这才在心形之后随手写下“荆喆”二字,又停顿了片刻,确定她看到了这行突发奇想的告白,才匆匆几笔将中间的桃心改成椭圆,随手将笔揣进衬衫口袋,把本子递还到老师手中。
“羿子……这什么字……?荆……昔?”男老师费劲地辨认了片刻,瞬间改换了唠叨的主题,“不是我说,你这字语文老师看了得背过气去,这么写字以后可怎么参加高考?”
见羿予珩并无回应之意,男老师收好本子的同时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意外瞧见了安然插在男人衬衫口袋的黑色签字笔,不由得再次奓毛:“哎,你小子怎么还顺笔?拿回来!”
羿予珩一愣,低头反应了片刻,才讪讪将笔物归原主:“抱歉,我以为是我的。”
“什么毛病!”男老师摇摇头,看向羿予珩的眼神无疑在狠狠吐槽“你谈恋爱带个毛线的笔”。
荆喆却险些笑出声来——老师,在高一的时候,这个人貌似在硬笔书法比赛获过奖,也还不是偷笔惯盗。
“行了,你们别在这儿磨磨叽叽浪费时间了,跟我下楼然后回家。”
这位对于缉拿小情侣归案经验丰富的老师强行命令两人随自己走出教学楼,边走边继续献上喋喋不休的谆谆教诲——
“我得劝劝你们。
“咱们学校第一实验班有多难进你们自己最清楚,说是万里挑一也不为过。
“学校把最好的资源都投入到你们14班学生身上,可以说对你们寄予厚望。
“除了希望你们都拥有出人头地的光明未来,也希望你们有朝一日能成为四中的骄傲。”
临分别时,老师深深看了一言未发,像是深受触动若有所思的两人一眼,彻底软化了语气:“你们肯定不是不懂道理瞎胡混的孩子,回去好好想想自己的前途,啊。”
“老师,我叫羿予珩,”男老师转身之前,男人默然站定,沉声开口,“如果需要上报,麻烦和王主任说一声,抱歉。”
“这么晚了,”男老师显然从未见过认错如此积极反省如此迅速的学生,忍不住惊诧地看了羿予珩一眼,“赶快回家吧。”
男老师行色匆匆的背影消失在办公楼门口,却将某种难以言说的尴尬凝重残留在空气中。
荆喆明白羿予珩是在为什么而道歉,小心翼翼问道:“所以,你后悔改志愿的事吗?”
羿予珩沉默片刻,才习惯性将双手插进裤兜,缓缓踱开步子,淡淡开口:“小时候父母发现我记忆力过人,带我去做智商测试,可就是那张A4纸,为我铐上了‘天才’二字的枷锁。从那之后,似乎别人刻板印象里的天才是什么样,我就应该活成什么样。学竞赛也好,拿第一也好,在他们眼里,都只是我责无旁贷应该去做的事,却从没有人问过我想要什么。从小到大,我自作主张为自己选择的,只有放弃数学集训队和放弃去协和这两件事而已。但就是这两件事,让所有人都认定我离经叛道,自入歧途。”
说到这里,男人自嘲地轻笑一声,才波澜不惊地继续:“可我没后悔过。道歉是因为偷改志愿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给学校造成了严重的负面影响,这些年我也没有如老师所愿成为‘四中的骄傲’,却不是因为这个选择本身。即便去了北京,我多半还是会在毕业后回盛川工作,但如果没有留在盛川读书,我不会重新遇到你。”
羿予珩低头看向荆喆:“高一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还是我第一次丢掉第一名。当时,我看着红榜上你的名字,同病相怜地想,这个人,活得和我一样身不由己吧。”
中心花园的树上传来阵阵虫鸣,连同微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响,连同若隐若现的繁星一片,将夏夜装点得热闹非凡,荆喆却觉得心中万分宁静。
荆喆简短思索了片刻,同样选择了一个异常平和的语气,带着隐隐的反思之意静静开口。
“其实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在抑郁最严重的那段时间,我反复质问自己,究竟为什么要读这个博士,然后才意识到,读博不过是这个社会为所谓‘好学生’框定的为数不多的选择之一。”她忽然想到初识邵竹昀时两人的那段对话,“之前也和竹昀聊起过她想要继续读博的原因。她在提到搞学术和做教授时,眼里真的充满神往的光,让我好生惭愧。与她相比,好像我当初的动机只是在逃避进社会找工作而已。毕竟,在所有人的认知里,我或者应该继续读博,或者应该进入某个世界多少强的知名大公司,选择非此即彼,几乎不存在第三种可能。”
荆喆再慎重组织了片刻的语言:“就像刚刚那位老师听到14班就认定我们懂道理,不胡混,注定有光明的前途一样,也许人活在世界上就会受到这些无形的条框所限制裹挟。但是病过那一场,体会过那种生不如死的绝望之后,我倒终于有了点和它对抗的勇气。比起一个十分努力十分抑郁的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我现在宁愿做一个十分放纵十分快乐的失败者。”
见她眼中熠熠生辉的豁然通达,羿予珩柔声开口:“荆喆,如果由我来说,成功本身也由这些条框所定义。对于那些福布斯榜上的富豪,净赚一个亿也未必是成功,可对于ICU里的那些重症病人,能够维持呼吸就是成功了。所以,并不存在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这个概念。”
荆喆微微仰头,朝他露出一个微笑:“那么求教这位天才,这句话应该如何措辞?”
“通常来讲,在真正想做一件事并付诸行动时,人会自发地感到满足与快乐,”羿予珩同样温柔地笑了,“所以,比起旁人眼中你应该成为的人,不妨勇敢做那个自己心中最想成为的人。”
“那……如果我决定放弃博士学位回国,一辈子在科技馆做志愿者……”
“那我也养得起……”土味豪言脱口而出后,想到距离成为一个勉强能挣到工资的住院医还有至少五六年的时间,被苯基乙胺、多巴胺和去甲肾上腺素同时占领头脑高地的某人瞬间冷静了下来,难得实诚地迅速改口,“以后总能养得起。”
忽然散发出“可爱”二字的魔鬼让荆喆清丽的笑意加深:“那现在再问你,医生是你想成为的人吗?”
羿予珩依旧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带几分感慨开口:“见到任清风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的人生轨迹和绝大多数优秀竞赛生一样是确定的。北大清华,或者你母校那种级别的美国大学,然后读到博士,毕业后或者成为数学系物理系的教授,或者去华尔街的对冲基金或投行,或者去硅谷做个相对安逸的高级码农。高中刚毕业的时候,我以为这些就是我想成为的人,甚至在进医学院之后自以为酷炫地反抗了几年。可后来慢慢发现,与其说是想,倒不如说它们才只是我在条框中应该成为的人。”
“我想,这一点上我和你不同。当快乐和意义不能兼顾时,你需要做那些能够带来快乐的事,而我会选择做能够产生意义的事,”羿予珩的眸中流出某种坚毅的光,“看到那些病痛不会让人快乐,但治病救人的意义非凡。尤其是在急诊的那两周里,我更加相信,亲眼见证一条奄奄一息的生命起死回生,再化险为夷,不是证明出一个定理或是挣到多少钱可以比拟的成就感,至少于我个人而言。既然找到了做一个医生的意义,这就会是我想成为的人。”
荆喆深深看了羿予珩一眼,目光溢满崇敬或欣慰,也带一点点愧疚:“可是,你原本也许可以像任清风一样拿到IMO金牌的……”
“金牌能卖多少钱?”羿予珩似乎兴趣大涨,“会让我一夜暴富然后养得起一个十分放纵的女朋友吗?”
“仅靠一夜暴富恐怕有点困难,”她笑,“但我会努力学着节俭。”
“真到那种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不妨带她回学校乞讨,”他也笑,“说不定碍于四中的名声和颜面,王主任会亲自出面接济。”
“所以,”荆喆看向男人在月光下英俊而温柔的脸,默默定住了脚步,“你真的没有任何遗憾?”
“这么说的话,”羿予珩只是继续向前迈步,坦然开口,“任清风唯一会让我羡慕的,就是在高中时搞定了喜欢的……”
“女孩子”三个字尚未出口,世间的一切声响戛然而止。
羿予珩难以置信地钉在原地,怔忡了片刻才心跳如雷地微微低头——
环在腰间的纤细手臂不是幻觉,所以,自后背传来的温软微痒的触感也不是幻觉。
插在裤兜的双手不知所措抽了出来,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放,只得尴尬悬停在空中。
这一刻,仅剩汩汩热血奔涌向头顶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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