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乍起

一别七年,荆喆竟然在精神科遇到了高中时暗恋的男神—— 与她隔着诊室的长桌诧异对望的,实习医生羿予珩。 曾经意气风发地竞争年级第一的两人似乎依旧“势均力敌”—— 她因注意力缺失症(ADD)而抑郁缠身,而他将颓废自弃清楚写在脸上。 幸而这世间温柔尚存,高冷男神也不尽然是高岭之花—— “总会有些人或事,让你意识到不思进取万分可耻,她就是这个人,和她重逢就是这件事。” 当他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坚定地伸出救赎的手—— “羿予珩,ADD无法根治,我也许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称职的女朋友……” “所以你就可着我一个祸害吧,别想着去祸害别人了。” “可是这个问题可能会遗传……” “所以我会成为精神科医生以防万一,生一个治一个,生一窝治一窝。” “可是还有孙子,孙子的孙子……” “所以你曾祖父的生辰八字?既往病史?” “……” “荆喆,那么远的事情我们根本管不着,现在好好过。”

Chapter14 人间无地著相思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和漂流的全程,有两个人明显呆若木鸡,心不在焉——
一个是因为熬了一整晚,瞪眼数了半个夜空的星星导致用脑过度而濒临死亡。一个是因为发觉自己竟然是从床上醒来,脑补出魔鬼把自己抱回床上并盖好被子的画面而濒临死亡。
“昨天晚上没睡好吗?”站在回程高铁的检票队伍里,沈沐歆看了看面色不佳的荆喆,关切问道。
“还好,”荆喆揉了揉不知为何有些酸痛,像是扭到过的脖子,“只是房间里有虫,睡得晚。”
“你这答案怎么和某人一模一样,”陈湃在背后听得一乐,“四个房间,就你俩的房间有虫?”
虽然用脑过度是事实,但关键时刻当转则转——魔鬼不慌不忙优哉游哉地回应道:“蜱虫,听说过吧?一旦被叮,不及时处理可能会得斑疹热、森林脑炎、肾综合征出血热,搞不好还会……”
“哥!”陈湃瞬间认,只差跪地求饶,“珩哥!”
但还是不幸晚了一步——
“湃湃,什么是蜱虫?”邵竹昀忧心忡忡地发问,“咱们屋子里到底有没有?”
然后,检票和上车的一整路,拼命解释和拼命发问的陈湃和邵竹昀承包了几人间所有的对话,而老实人默默得出结论——能和魔鬼“相安无事”地同宿舍五年,陈湃绝对是位敢于直面人生的真汉子。
列车缓缓开动,等到列车员检过票后,不过是荆喆低头登录游戏签个到再重新抬头的瞬间,羿予珩已然陷入昏睡之中。
荆喆哭笑不得地观察起这张英俊多于疲惫多于憨直的深沉睡颜,然后偷偷扬手在紧闭的眼前晃了晃,男人果然雷打不动,毫无反应——魔鬼能够一秒入睡的神奇本领,再次让她佩服到五体投地。
睡颜极佳,但这个肩膀歪斜,让人严重怀疑会在下一秒扭断脖子的奇葩睡姿……一言难尽。
荆喆静静伸出手,想要将羿予珩的脑袋“拨乱反正”,然而只伸到半空,担心把他吵醒,又默默收了回来。思考了片刻,她抓过可达鸭,小心翼翼地放进男人脖子与肩膀的缝隙间作为缓冲——
失败。不仅黄胖子瞬间掉落回怀中,男人的耳机也被一并刮掉。
荆喆手忙脚乱地接住耳机,叹了口气之后,只好重新坐正,以自己的肩膀托住可达鸭,轻轻垫在羿予珩的头下。
可高度不太对。于是,荆喆整个人向上移动了半分,努力将后背挺得笔直,确保他的脖子不会受到过度扭曲的戕害。
然后,荆喆将那只蓝牙耳机轻放进自己的右耳。
低沉的鼓声、吉他声与风笛声交织得天衣无缝——
“当天空暗下来/当周围又安静起来/当我突然梦里醒来/就等着太阳出来……”
“为何出现在彼此的生活又离开/只留下在心里深深浅浅的表白……”㉛
荆喆隔着这只胖胖的可达鸭稍稍转头——睡梦中的男人显然感知到出现在脸颊下的这片绵软,直接将玩具当成枕头,将整张脸埋了进去,甚至贪恋地蹭了蹭。
荆喆轻笑着摇了摇头,心中忽然柔软一片。
在这一刻,那些一度盘旋心间的困扰忽而冰消瓦解。
她这二十三年的人生,永远在瞻前顾后、纠结犹疑,被看似光鲜亮丽的履历纹饰掩盖的,是一颗怯懦不安的心。遇事永远退缩规避为先,没有拼死也想达成的目标,没有誓死也要捍卫的珍宝。
她曾担忧如果日后自己选择回美国继续学业,那么两人注定要异地多年的迷茫未来。
她曾惧怕这八年来的喜欢不过是种将对方神格化的执念,终归难敌现实的一地鸡毛。
可是,一如沐歆与竹昀所讲,他们是彼此的根系,枝叶相依。
现在,她想要竭尽全部的勇气,去实现这个不再问为什么,也不再想会怎样的愿望——
她和他走,哪怕未来天寒地冻、雨雪风霜,哪怕前路荆棘丛生、路远马亡。㉜
耳机里的男声继续唱——
“我们紧紧相拥/头也不抬/因为不想告别/就悄然离开……”
荆喆知道,羿予珩会选择下周四回四中,是因为,这一天距离那场告别,那个拥抱,整七年。
尽管越是有所期待,时间便越是事与愿违的慢,但星期四还是如约而至。
为了保护学生的安全,盛川四中的门禁极为森严,外人想要随意进入,一定会率先遭受保安的严苛盘查三连——你来干吗?你要找谁?你待多久?
在这之上,还必须要通过内线电话找到校内的联络人,确认所报属实后才能获准通行。
唯有八月初到中下旬这段时间,因为有众多还没领到校服的高一新生来参加分班考试集训,保安通常不会贸然阻拦看上去尚有学生模样的年轻人。
荆喆和羿予珩趁着下午的分班考试集训结束,川流不息的校门口最热闹的时候,装出对高中生活无比憧憬的纯真模样,大摇大摆混了进去。
有一句话,但凡毕过业的人都深有体会——只要你一毕业,母校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始大兴土木,华丽升级,突然变得高级、美丽,又宜人。
再一次像乡下人进城,对一切都感到万分新奇的荆喆对此深以为然——虽然她曾在三年前的暑假拜访过班主任老师,但这个校门却是真真切切七年未曾踏入。
“哎?初中楼拆掉重建过了吗?”
“哇!现在竟然有网球场了。”
“那个像胶囊一样的是什么?”
和荆喆的左顾右盼天差地别,羿予珩只是维持着双手插兜的酷炫姿态,目不斜视,满脸淡定。这副视察工作的老干部模样让荆喆莫名想到那天惊鸿一瞥中的那位中心医院院长,忽然有点想笑。
若说她只是四中的过客,那么在这里挥洒了六年青春的魔鬼,应该算“生是四中人,死是四中鬼”这个级别的校友,明明应该比她激动得多才是。
“羿予珩,还是有这么多小姑娘悄悄盯着你看,”她坏心试探道,“有没有找回青春的感觉?”
“所以,”魔鬼却无动于衷,“当时那些女生盯着我看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呃……”老实人竟然真的仔细回想了片刻,才慢悠悠说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哼。”某人以胸腔发声,将【本宝宝哄不好了.jpg】明明白白贴在脸上,同时将下半句“我也不能挖掉人家的眼睛”彻底堵死在荆喆嘴边。
老实人只能以满脸问号作为回应——果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竟然还有因为别人拒喝陈年老醋而一秒黑脸的人?
穿过中心花园,聒噪吵闹的高一新生人数明显大幅减少,安静出入眼前这栋高耸巍峨的砖红色高中教学楼的,都是将制服穿得一丝不苟的准高三学生。
安静肃穆的气氛也和方才环绕初中楼的轻松欢愉截然不同。
然而,学习压力并不妨碍欣赏帅哥的本能,迎面走来的一排女生向羿予珩投来窃窃注视。其中个子最高挑的一个先是不敢置信地愣了半秒,随即扬起一个极度惊喜的笑容:“予珩哥!”
羿予珩定住脚步,向来冷峻的眉宇间难得沾染几分暖色,充满意外地低头对荆喆开口:“徐叔叔的女儿,徐来。”
荆喆不由得好奇地看向这个魔鬼口中活泼伶俐的小妹妹——事到如今,她充分相信了所谓“娃娃亲”不过是自己脑洞开得太大。
只见女生和朋友耳语了几句,又笑着点点头算是告别,才迈开步子向两人款款走来。
徐来白皙的鹅蛋脸上的确埋着橘子主任的影子,她打量了二人一眼,两个浅浅的梨窝挂在微微扬起的嘴角:“予珩哥,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儿?”
“小丫头,好久不见,”羿予珩打过招呼,转而向徐来介绍道,“我高中同学,荆喆。”
徐来眼中闪过一丝暧昧的光,却没有对两人的关系妄加猜测,只是谨慎而友好地对荆喆开口:“学姐好,我是徐来。”
“很高兴认识你,”荆喆微笑着点点头,“暑假还要上课,很辛苦吧?”
“要高三了嘛,习惯就好。”徐来的语气倒是听不出抱怨,“你们是回来办什么事吗?”
“呃,没有。”老实人诚实回答道,“只是趁假期偷偷溜进来缅怀一下青春而已。”
“哦……”徐来带着看破不说破的笑意拖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地转向羿予珩,“予珩哥,看不出来你竟然是会缅怀青春的人。”
“小丫头,你数学老师是谁?”魔鬼从容不迫地勾起嘴角,“物理老师呢?”
徐来瞬间敛起笑容。
“四中的数学和物理老师基本都认识我,”魔鬼的语气格外轻松,“等一下我就去办公室打声招呼,让他们每天额外给你出几道难题怎么样?等你长大了也会缅怀这段青春的。”
“学姐,等下没什么其他事情的话,”徐来立刻耳聪目明地转向面相温和善良的荆喆求救,“我请你们在食堂吃晚饭好不好,教学楼还是别去了吧?”
荆喆对这位竟敢招惹魔鬼的小妹妹只有无限的同情与敬佩,瞪了满脸惬意的羿予珩一眼,连连保证道:“教学楼我们一定不去,不用你请客吃饭。”
“没关系呀,你们难得回来一趟,当然不能留遗憾,”徐来盛情邀请道,“我饭卡里有钱的。”
说不动心是假的——四中菜色齐全,物美价廉的食堂在诸多校友心中,是可以全方位碾压各种米其林星级餐厅的神圣存在。
见羿予珩只是微微挑眉,显然是在等荆喆做决定,而荆喆面露犹豫之色,徐来狡黠而体贴地补充道:“学姐,真的没关系,我……”
“徐小妹,老任正在火速赶来的路上……”
“私会陌生人,小心你家醋缸爆炸!”
两个将自行车骑成风火轮的少年风驰电掣掠过三人,一转眼只剩两团模糊的背影,徒留两句嬉皮笑脸的调侃在微风中回荡。
徐来无奈地叹了口气,才继续将话讲完:“我小时候不知道欠予珩哥多少根棒棒糖呢。”
“行,那我们就不客气了。”羿予珩看到荆喆眼底的期待,果断替她做出了回答,又顺势调侃道,“不过小丫头,你有了喜欢的人,你爸妈知道吗?”
“说到这个,予珩哥,我爸妈前几天还说要帮你物色相亲对象来着,”徐来偷瞄了荆喆一眼,古灵精怪地笑了笑,伶牙俐齿地反将男人一军,“你可要自求多福啦。”
刚刚的同情无疑是多余的,荆喆莫名想到了徐主任塞来的橘子,由衷喜欢上这个果真活泼伶俐的小学妹。
食堂的布局与七年前别无二致,甚至连窗口飘散出的炊烟味道都与记忆中分毫不差,唯有窗外更加粗壮挺拔的茂盛梧桐记载着时光的无情变迁。
只有准高三学生在校的缘故,荆喆记忆中时常拥堵到寸步难行的餐厅难得没有人满为患。
“哎?这里竟然开始卖奶茶了吗?”
荆喆在走道尽头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小窗口前停下脚步,惊叹声引起了队伍中几个女生的诧异侧目。万幸的是,女孩子的注意力随着某英俊“潇洒本洒”的走近瞬间转移。
“是啊,反正我高一入学就有了,”徐来和队伍里几个相熟的女生打过招呼后,笑着接口,“这应该是全食堂生意最好的地方。学姐要不要试试看?”
“好啊。”荆喆跃跃欲试地抬头看向菜单,对着那行标明风味的小字解起密来,“我研究一下……”
“除了焦糖的会有点太甜之外,”徐来看上去经验丰富,认真尽起地主之谊,“其他味道都不错……”
“奶茶粉通常由奶精制成,含有大量反式脂肪酸。”突兀插入的清冷声音毫无人性地将方才的和谐美好搅得稀碎,“除了会造成脂肪堆积,血压血脂升高,还可能导致血栓、冠心病和老年痴呆症。”
“……”荆喆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发声的能力,几个小学妹觊觎帅哥的眼神也突然无比复杂。
“看到菜单上那个抹茶的图例了吗?”魔鬼似乎对于环境的突变毫无意识,语气依旧平淡至极,“之前在呼吸内科实习的时候,绿脓杆菌感染加乳糜胸的胸腔积液抽出来之后,颜色一模一样。”
一个无辜的小学妹倒抽一口冷气,还有两个万分惊恐地看了羿予珩一眼,互相递去一个惊魂未定的眼神,索性结伴逃离了队伍。
“还有那个草莓味的,”羿予珩却不依不饶继续评价道,“脓肿切开引流之后,浇上双氧水……”
“喂!”荆喆生无可恋地看向魔鬼,自欺欺人地捂住耳朵。
“还喝吗?”魔鬼露出一个浅淡微笑。
和魔鬼对视两秒,荆喆默默松开手,闷声认输:“我放弃。”
“噗,学姐,医生都这样。”徐来在旁边笑出声来,“我爸也经常这么恶心人,其实根本不用理。”
“还有这个玫瑰味道的,看起来很像痢疾志贺菌的颜色,”羿予珩眯起眼睛,不为所动地幽幽回应道,“就是会引起肠道传染病,黏液脓血……”
“停!我确定不喝了。”荆喆恨不得直接伸手捂住魔鬼的嘴,尴尬地向着勇敢坚守在队伍里的小学妹们递去一个歉疚的眼神,准备转身走人。
徐来趁机拉拉羿予珩的衣袖,微微踮起脚凑到男人耳边,笑意未减地压低声音:“学姐好萌啊。予珩哥,原来你喜欢乖巧可爱这一型……”
话音未落,徐来被人从身后硬生生“揪”离了羿予珩身侧。
羿予珩瞬间阴沉下脸,警觉看向突然出现在徐来身后,面色不善的高瘦少年。
荆喆也是一愣——这张清俊周正,仪表堂堂的脸,她似曾相识。
“怎么还没回家?”少年却丝毫没有和羿予珩对峙的兴趣,只微微低头,伸手替徐来细心整理好领子,又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兴师问罪的语气,“也不和我说一声。”
“你吓死我了。”徐来嗔怪地推了少年一把,“给你介绍,这是予珩哥,我爸妈同事的儿子,也是四中学长。”
少年这才将目光放到羿予珩脸上,冷淡中暗藏几分犀利与防备,像是在评估男人的危险系数。最终,男生还是维持着足够的风度,礼貌地开口:“学长好。”
似乎是觉得对方的反应十分有趣,又似乎是认定自己身为兄长有义务替徐叔叔严格把关徐来的交友状况,羿予珩没有介意男生的轻慢,难得主动地递出右手:“羿予珩。”
少年双眸忽然一凛。
徐来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溢满崇拜地补充道:“予珩哥曾经是状元,超级厉害的。”
少年脸上的散漫与敌意忽然消失殆尽,肃然站得笔挺。他回握住男人的手,万分崇敬地开口:“羿学长,我叫任清风,也是搞竞赛的,久仰大名。”
荆喆恍然——眼前的这个少年,正是前一阵频繁出现在新闻上,代表中国夺得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总分第一名的金牌得主,难怪会觉得眼熟。
恍然的同时,也不由得对男生刮目相看——国际奥林匹克竞赛的金牌,是每个竞赛生梦寐以求的最高级别荣誉。
“你怎么会知道予珩哥?”徐来不敢置信地看看任清风,又看看羿予珩。
“徐来,”任清风耐心解释道,“还记得王主任提过的八年前那个很有天赋的竞赛生吗?羿学长初三就能进数学省队,高二更是同时进了数学和物理两个国家集训队,至今是竞赛界的传奇。”
“予珩哥,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搞过竞赛?”徐来瞪大了眼睛。
“那个时候你在国外,而且,都是过去的事了。”羿予珩说得轻描淡写,似乎不愿多谈,显然也已经将任清风的人与名字对上号,“我在新闻上看到过你,恭喜。”
“集训队的老师们至今还在遗憾,”任清风却没有半分欣喜自得,发自肺腑,甚至带几分唏嘘地谦逊感慨道,“如果当时学长没有放弃数学选物理的话,四中第一个拿IMO金牌的人应该是学长才对。”
荆喆如同晴天霹雳般看向羿予珩时,男人向来沉静的眸中竟然出现了一丝闪躲。
“还有这是予珩哥的……同学,”徐来的声音打断了荆喆的纷乱思绪,“荆喆学姐。”
任清风这才仔细打量起一直将自己低调隐没在对话外的荆喆,礼貌地点点头:“荆学姐,同样久仰大名。我上初一那年,布告栏张贴的喜报上,除了羿学长和考进清北的学长学姐,第三排就是你的名字,能进宾大真的非常厉害。”
少年记忆力惊人,毫无思想准备的荆喆被说得一愣。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和羿予珩的名字还曾经同时出现在红榜上一次。
“不过没想到你们竟然是一对……嗷……”任清风带着笑意的结论还没说完便被徐来使劲戳了戳后背。
“不是女朋友……”徐来谨慎地看了荆喆一眼,小声纠正,“信口开河也是要坐牢的。”
他们这样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不是女朋友?”任清风诧异地看了看满脸姨母笑的荆喆,又诧异地看了看面无表情的羿予珩,困惑地挠挠头,语气真挚到让人分辨不出下半句话究竟是鬼使神差还是故意为之,“那学长,你加油。”
“……”徐来彻底无语。
“……”荆喆笑意消散。
“……”魔鬼高冷依旧。
“抱歉啊学姐,看着真的很像。”任清风见无人回应,立刻耳聪目明地转移了话题,轻车熟路地站到奶茶窗口的队尾,“那为了表达歉意,我请你喝奶茶吧。你喜欢什么味道?玫瑰?抹茶?”
不由自主被四人的对话吸引,正站在一旁偷偷膜拜学长学姐的几个女生因为恰好听到了有关“胸腔积液”和“痢疾杆菌”的科普,纷纷憋笑到阵亡。
最终,荆喆还是捧着原味奶茶,一边跟任清风和徐来聊国外的见闻,一边心满意足地吃完了土豆烧肉盖浇饭。
“羿学长,今天刚好有数学竞赛集训,”任清风撂下筷子,诚挚邀请道,“你愿不愿意去队里传授下经验,顺带让小朋友们膜拜一下?我相信学长讲的话他们一定会听。”
羿予珩沉默了片刻,淡淡回答:“我在高三退役前其实也没有多大建树,和你取得的成绩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况且,我刚刚答应了徐来不进教学楼,也没准备什么鼓舞人心的演讲稿。”
“予珩哥,你尽管去找十个数学老师出最难的题,”徐来嚣张而顽皮地扬起嘴角,“我有靠山,完全没在怕的。”
“学长不在江湖,但江湖里有学长的传说。”任清风笑着揉了揉女生的头顶表示受用,不卑不亢地接口,“听说之前在开学典礼上发言的学生代表都来自高三,可某一年原定的高三同学突然生病,校领导临时决定派当时高二的学长上台救场。结果学长的即兴演讲没有一丝破绽,镇住了所有人。”
“这个我也听说过。”徐来笑眯眯地道,“在那之后,不仅传统改成了由高二的第一名发言,更有人把你的演讲记录成稿,沿用至今。予珩哥哪里是需要演讲稿的人。”
“当时的第一名并不是我,”羿予珩不动声色避开了正题,“如果按照这个标准,我只是代人完成任务而已。如果由她本人来讲,应该会比我更出色。”
荆喆的心重重一跳。
她自然听得出其中的拒绝之意,不由得转过头深深看了坐姿笔挺的羿予珩一眼,蓦然涌上一阵翻江倒海的心疼与苦涩,再没有心情去听任清风或徐来又说了什么。
在看似心平气和地说出“没有多大建树”几个字时,不知道羿予珩是什么样的心情。
明明数学才是他更擅长的科目,明明他高一一整年都在主攻数学竞赛,明明连老师都认定他有拿IMO金牌的实力,可他最终选择的竟然是物理,而她竟然到现在才知道。
如果她不是其中的缘由之一,他绝不会在方才的那一瞬间慌乱闪躲。
当初的羿予珩,竟然为了很可能永生都不会再见的她,任性舍弃了那条最光明的坦途。
可她何德何能。
这些年,羿予珩一定也遗憾过,后悔过吧,所以面对这样的请求才会选择逃避。
“手,”羿予珩轻唤回荆喆的思绪,目光落在她又一次抠在一起的右手拇指和食指上,俊眉微蹙,“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没。”荆喆慌忙将手放回餐桌下面,抬头与男人研判的视线相接的瞬间,鼻腔却猛然一酸——这个人,聪明如斯,怎么会做出那样得不偿失的傻事。
羿予珩见荆喆神色复杂,欲言又止地避开对视,心中当下了然。
小可爱显然误会了他拒绝任清风的原因。
今天晚上,和两个小家伙吃饭已经在计划之外,去集训队拜访就更是节外生枝,比起对着一群熊孩子发表演说,他有更重要的话想对她讲。
可权衡过后,羿予珩微不可辨地叹了口气,柔声开口:“荆喆,徐来在问你话。”
“学姐,刚刚我问,”徐来微笑接口,“你当时没能听到予珩哥的精彩演讲,会不会很遗憾?”
荆喆将徐来的问题咀嚼一番,才意识到这根本是道送命题。
如果她回答“会”,两个小家伙企图通过她来施压,“逼迫”羿予珩首肯的计谋便会得逞,可她不想这样做。但如果她回答“不会”,以魔鬼的傲娇程度多半会再次黑脸。
偏偏,似乎生怕她还不够左右为难,羿予珩悠然靠向椅背,双手环胸,高深莫测地微扬起下巴,表示自己在洗耳恭听。
“呃……”老实人只好模棱两可地回应道,“还好……”
“学姐,”早有准备的任清风露出一个运筹帷幄老谋深算的笑容,“类似这样的回答都不算数。”
反正横竖是死,荆喆索性心一横:“呃,不会。”
一秒,两秒,三秒的沉默之后,荆喆胆战心惊地看向身边的男人——
“抱歉,恐怕等下要劳烦你听讲了。”魔鬼果然无比阴森地扬扬嘴角,然后将面前早已收好的碗筷端在手里,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脊背笔挺地走向餐具回收站。
“噗……”徐来憋笑憋到呼吸不畅,“学姐,予珩哥平时竟然这么可爱的吗?忽然觉得小时候我们一群小伙伴都白白害怕他了。”
“……”荆喆依旧沉浸在“这与剧本严重不符”的极大震惊中,不知如何作答。
“不过……”徐来在准备起身之前,忍不住继续笑着调侃道,“学姐也好可爱。其实,你完全可以装作没听见任清风那句‘不算数’,彻底无视他的呀。”
“……”老实人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两个套路满满的年轻人或许能与魔鬼一战。
“就你精。”任清风清理好桌面,也站了起来,虽然是无奈的语气,眼中却盛满溺宠。
两人各自端着托盘,礼貌地向荆喆点点头才相携向着刚刚羿予珩消失的方向走去。
荆喆同样准备起身,可想到两个小家伙扔在椅子上的书包将会无人看管,又心乱如麻坐了回去。
正揣测着羿予珩改变主意的缘由,男人突然出现在荆喆身侧,微微俯身,以双手撑住桌面,似笑非笑揶揄道:“是等人上门服务呢吗?”
“没,”荆喆忽然有些不敢直视男人的眼睛,“我这就去。”
准备起身时,修长的大手已经先她一步拿过桌上的托盘,稳稳端好:“那现在免费的劳动力来了,你坐。”
“羿予珩。”她抬头轻唤他的名字。
“嗯?”他欲转身的动作一停。
“你真的要……呃,想去吗?”
羿予珩轻笑一声:“你不如问,如果你刚才回答的是‘会’,我又会怎么说。”
“怎么说?”
“我会说,”羿予珩停顿了片刻,戏谑而愉快地回答,“那我还是不要辜负这样的期待为好。”
然后,男人重新向着餐具回收站大步走去。
荆喆怔怔凝视着羿予珩颀长的背影,似是有蚁群绵密啃啮着心脏,一时感慨万端。
在察觉她的失神后,是羿予珩主动要求徐来重复了那个问题,而无论她会如何回应,他都做好了回答“我会去”的准备。这是他向她证明“你想多了,我没有心结,也不会逃避”的方式。
荆喆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地认定,羿予珩与她心心相印,息息相通——
他这样懂她,一个眼神便使她的所感所想无处遁形。
而他的宽慰与解释迂回曲折得一如既往,所幸她懂。
重新踏入灯火通明的高中教学楼,荆喆再次百感交集。
大厅的落地窗前新添置了一排生机盎然的绿色盆栽,与两侧乳白色的墙面相得益彰。浅灰色大理石地面一尘不染,洁净如新。
楼梯间内空无一人,静出了几分庄严,荆喆不由得放轻了脚步,仿佛她依旧是八年前第一次走进这里时怀揣欣喜与虔诚的少女。
徐来在六层与三人告别,荆喆则随着任清风和羿予珩走进了七层的阶梯教室。
时间尚早,教室里是不拘一格的喧沸吵闹,正谈天说地的队员看到来人,纷纷讶然,立竿见影安静了下来。
片刻之后——
“金牌得主,你还来干什么?”
“老祁、老许加小虎三个都满足不了你?”
“徐小妹知道你又飘了吗?”
几个明显年长些的队员二话不说对着任清风开嘲,可在看到羿予珩冷若冰霜的脸时,瞬间安分守己地转投小队员噤若寒蝉的阵营。
任清风显然从未见过这群人如此乖巧的一面,乐了一下才郑重其事地清清嗓子:“咳,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羿予珩学长。”
死寂仅持续了片刻,刚刚的几个活跃分子眼中散发出膜拜的光芒,再次毅然开口——
“竟然是会呼吸的羿大神!”
“学长,能得到和你握手的机会吗?”
“他其实是想要学长的签名照。”
看到羿予珩脸上转瞬即逝的【这是什么迷惑行为.jpg】,荆喆由衷地笑了。
教练员李老师准时走进教室后,羿予珩才从学弟们的热情包围中脱身。
正如任清风所说,这些学弟学妹对羿予珩的崇拜几乎毫无遮拦写在脸上。当男人沉稳地站上讲台时,教室里几乎是绣花针落地都能听清的静。
“也许有人希望我能提供些在竞赛里迅速提高成绩的秘籍或捷径,但很遗憾,我并没有……”
荆喆安静坐在前排的角落,右手托腮,听羿予珩信手拈来举出三十多年前某届IMO中某道难倒了所有评委的数论题,然后由此引出多练多想,灵活思考的重要性。
身边少男少女们求知若渴的信服眼神只让荆喆觉得与有荣焉——在他从容开口时,她几乎看到了那个在开学典礼上临危受命却方寸不乱的高二少年,游刃有余,熠熠发光。
“但是,”讲完刷题的必要性,羿予珩突然一停,视线淡淡扫过荆喆,隐隐勾起嘴角,“盲目的题海战术有时只会事倍功半,它可能让你陷入思维定式,忽略掉同一个类型的题目间微妙但巨大的差别。”
回忆霎时如潮水般涌来,漫天盖地的清晰。荆喆难以置信地微微睁大眼睛,但羿予珩已经不动声色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这似乎是很多年前,她对另一个人说过的原话,一字不差。
那是高一上期末考试前的周二,对于日程安排向来迷糊的荆喆完全忘记物理竞赛集训已经结束,习惯性走向集训教室。
推门而入的瞬间,荆喆和二十来张全然陌生的脸面面相觑了片刻,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特意退出门外重新确认了地点,才又放心进门坐定——平时这里是对所有人开放的自习室,一般鲜少有人光顾,大约是临近期末考试,才会有这么多热爱学习的有志之士在此悬梁刺股。
直到集训开始时间已过,眼见身边低头学习的陌生同学纹丝不动,而队里的同学依旧杳无影踪,她才恍然意识到今天根本没有集训。
自习效率向来为零的荆喆当机立断准备撤退回家,但天不遂人愿——
“荆喆!你竟然会在这里自习?”
一句压低音量也难掩惊喜的招呼让所有人纷纷抬起头来,荆喆再一次成为焦点。
即便有可能对不上脸,但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名字——这可是在期中考试将鼎鼎大名的羿神挤下第一名宝座的神仙。
来人是荆喆在分班考试时认识的10班小姑娘,此刻她眼中唯有“久旱逢甘霖”的狂喜,一路小跑到荆喆身边一屁股落座,小声请求道:“仙女姐姐,正好你在,我能不能问你道物理题?我请你吃糖!”说罢妹子真在书包中努力翻找起糖果来。
那时还没有“这样的萌妹谁能扛得住”这种说法,但荆喆情不自禁地停下了收拾东西的动作,温和而友好地轻声回应:“没事,你说。”
妹子掏出一管草莓味软糖:“你先吃。”才又迅速拎出一沓认真写过的卷子,翻到其中空空如也的一面指了指,“就是这道三年前的期末压轴题,我连参考答案都看不懂。”
荆喆也对这道题印象深刻——一个内部有弹簧和曲面的小车向右运动,车内小球被顶端的弹簧弹射后沿着光滑曲面向左下滚动,撞击粗糙地面上的滑块并使滑块撞击另一端的弹簧,最终求各种能和弹簧的最大压缩量。
她在解题时吐槽了好几遍出题老师怕不是个神经病,最终连续变换两次参考系才算出来。
正准备拿出纸笔开讲,坐在荆喆前面的两个女生转过头,以仰望救世主的诚挚小心翼翼询问道:“我们可以一起听吗?绝对不打扰你讲。”
还没来得及回应,荆喆又被身后的小伙轻轻戳了戳肩膀:“大神,能不能也加我一个?”
眼见坐得近些的同学纷纷朝着荆喆聚集,坐得远些的同学不由得抻长了脖子好奇打探起来:“什么情况?”
“年级第一要讲那道能杀人的物理题啦!”
荆喆只能看着原本稀稀拉拉遍布教室各处的几路人马争先恐后蜂拥而来,无奈又好笑地提议道:“不然我去黑板上讲好了。”
荆喆口干舌燥地讲完解法,又确认了大家没有其他问题后,在一片“哇,原来如此”的崇敬目光中放下粉笔走下讲台。
以为已经圆满完成任务,却万万没想到,她还没迈出三步便被团团围住——
“女神,还有这道数学题能麻烦你也讲一讲吗?”
“真的,你讲的比老师清楚多了。”
“你说题我也没少做,自认把这个类型的题都做烂了,怎么还是做不对?”
……
荆喆看了看将自己围得密不透风的几个莽撞小伙,见他们不约而同递来的问题出奇一致,想着讲一道题也是讲,讲两道题也是讲,默默叹了口气后还是答应下来。
“好吧。”荆喆说完又好心答疑解惑道,“其实盲目的题海战术有时只会事倍功半,它可能让你陷入思维定式,忽略掉同一个类型的题目间微妙但巨大的差别。呃,不过你们先别围着我了……”
几人点头哈腰,感激涕零地让出了通路,但重见天日的荆喆忽然发觉气氛骤然凝重诡异。
莫名其妙顺着大家的视线看过去,荆喆的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
羿予珩竟然毫无预警出现在门口,比平日更加冷然几分的面无表情,站姿一丝不苟的笔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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