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乍起

一别七年,荆喆竟然在精神科遇到了高中时暗恋的男神—— 与她隔着诊室的长桌诧异对望的,实习医生羿予珩。 曾经意气风发地竞争年级第一的两人似乎依旧“势均力敌”—— 她因注意力缺失症(ADD)而抑郁缠身,而他将颓废自弃清楚写在脸上。 幸而这世间温柔尚存,高冷男神也不尽然是高岭之花—— “总会有些人或事,让你意识到不思进取万分可耻,她就是这个人,和她重逢就是这件事。” 当他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坚定地伸出救赎的手—— “羿予珩,ADD无法根治,我也许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称职的女朋友……” “所以你就可着我一个祸害吧,别想着去祸害别人了。” “可是这个问题可能会遗传……” “所以我会成为精神科医生以防万一,生一个治一个,生一窝治一窝。” “可是还有孙子,孙子的孙子……” “所以你曾祖父的生辰八字?既往病史?” “……” “荆喆,那么远的事情我们根本管不着,现在好好过。”

Chapter12 天涯地角有穷时
接下来的两周对于荆喆,一切都顺利到像是开了挂。
去科技馆做志愿者的想法得到了父母的大力支持。在荆喆袒露心扉的夜晚,三人难得其乐融融地坐在向来只是摆设的沙发上,从荆喆一路的成长聊到了她曾经不愿面对的未来。父母最后那句“我们从没要求你功成名就,就希望你开开心心,为自己而活”让荆喆在洗澡时偷偷掉了几滴眼泪——当然,这样的细节她对魔鬼进行了选择性隐瞒。
例行复查中,刘主任对荆喆状态的改善同样赞不绝口。得知荆喆将晨跑坚持了下来,甚至主动申请了一份“工作”,刘主任先是将羿予珩说过的“进步论”几乎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接着意味深长打趣道“我看再来点爱情的滋润,什么病都能好”——当然,这样的细节她也绝不可能向魔鬼透露。
在网上投出简历的第三天,荆喆便收到了科技馆志愿服务总队负责人的面试邀请。原本还为来不及复习而忧心忡忡的荆喆在到达面试现场时,只被问了两个问题,其一是她对技术含量和英语水平要求更高的翻译文字岗有没有兴趣,其二是她能不能在一年内累计工作满100小时。接着荆喆按照要求听译了一小段探寻外太空生命的英文影片,然后,在做梦一般走出科技馆时,她已经成了志愿者团队的一员——可魔鬼的关注点似乎只在负责人和其他同事的性别和年龄上。
着手阅读翻译科技馆发来的原文资料之余,荆喆被沈沐歆拉到美术馆参观了一场“未来世界艺术展”,被邵竹昀约出来解答了两次概率论的问题顺带逛街吃饭。不同于沈沐歆表里一致的热情开朗,初识时邵竹昀给人的印象更偏内敛文静,然而随着接触渐深,荆喆发觉她本质上也是个内心住着野孩子的小太阳,相处起来异常轻松温暖。
因此,当两个小太阳邀请她一同去购物中心新开的串串店尝鲜时,荆喆欣然应允。
魔鬼得知此消息后疯狂暗示“我也没吃过”以及“很久没去购物中心了”,但荆喆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以“你不是要尽快将之前实验室的工作交接给学弟”这个无懈可击的理由默默劝退了他——当然,结果是,她被迫洗耳恭听了一堂有关“肺吸虫”“华支睾吸虫”“细粒棘球绦虫”等生物的“趣味”科普课。
尽管反复告诫自己魔鬼的话都是浮云,可真正走进店里,荆喆还是默不作声无视了冰柜里琳琅满目的鱼虾和肉类,直奔蔬菜和菌类而去。
“怎么不拿点肉?”沈沐歆一边向竹筐里放牛肉串一边惊诧问道。
“呃……下午一直坐在办公室,感觉午饭还没消化,不饿。”荆喆坚信,将包虫病的病理生理学完整转述给好友其一不够人道,其二可能被友尽,故选择了善意的谎言。
“在这种店里少吃肉是对的,”邵竹昀倒是坦然接口,“湃湃一向反对我吃这些,说是如果肉的来源不干净又涮不熟,可能会有绦虫……”
“我们店的肉绝对干净无污染,没有寄生虫。”恰好在一旁整理冰柜的服务员小哥瞬间沉下脸,严正向三人表明立场。
“嗯,我们相信的,不是针对你们店,”邵竹昀先是安抚起义愤填膺的小哥,接着对着沈沐歆无奈地撇撇嘴,“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觉得陈湃确实学医。平时有点小病小疼和他讲,人家永远不慌不忙用一句‘不是大事,多喝热水’把我打发得明明白白。”
然后,邵竹昀转向荆喆,偷偷眨了眨眼,浅浅露出些微笑意:“不过……习惯了就好。”
因为“寄生虫”几个字重新审视起眼前食物的沈沐歆没听出任何异样,但荆喆被邵竹昀眼中一闪而过的暧昧搞得有些不好意思。
在陈湃“强行拉着”某人出现的晚上,邵竹昀从男友那里听闻了她和羿予珩的故事的删减版。后来两人单独见面,自然没能避开这个话题——聊起羿予珩时,邵竹昀小心谨慎地将八卦之意降到最低的样子让荆喆有点感动,也有些忍俊不禁。
本也算不上秘密,外加状态渐好的这段时间荆喆深切体会到坦诚使人生轻松百倍,于是她避过看病的部分,如实补充了竹昀好奇的所有细节。
荆喆的确收到一句调侃之意爆棚的“这种粉红又梦幻的言情小说桥段使我被柠檬砸晕”,但也同时收获了羿予珩过去几年的事迹N则、来自医学生女友的经验与忠告N条,以及,恨不得两人立刻原地结婚的热心好友一位。
荆喆哭笑不得地准备就“结婚”二字发表评论时,邵竹昀又笑着补充道——
“等沐歆知道了这件事,你一定会拥有一个强大又无敌的催婚团。”
那时的荆喆万万没想到,“催婚团”成型得这样顺其自然又猝不及防——
“哎,灵岘山那个高铁站好像这周通车,”三人挑完食物走回座位时,沈沐歆看到墙上一幅山清水秀的风景照,随口说道,“壮哉我大盛川,这种偏远山区都有高铁了。”
“我看新闻通的是动车,”等服务员小哥开启电磁炉又离开后,邵竹昀纠正道,“不过也没差啦,据说现在一个半小时就能到。”
“我就记得很小的时候去过一次,有没有传说中那么美我不记得了,但那将近四个小时的山路真给我颠得不行,”沈沐歆心有余悸地摇摇头,“晕车晕到吐。”
“这么远吗?”荆喆喝了一口茶,诧异地开口,“我还从来没去过呢。”
“我也没去过。”邵竹昀望眼欲穿等着锅底烧开,随口感慨道,“三月初那个号称全世界最长的玻璃栈道开放的时候,我还想去挑战一下来着,但湃湃一直到现在都没抽出时间。”
沈沐歆双眼一亮:“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你们想不想来趟说走就走的旅行?反正通动车了嘛。”
荆喆和沈沐歆同时一怔,目光交汇的瞬间,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一丝期待与雀跃。
“荆喆,来嘛来嘛。”兴之所至,沈沐歆率先从荆喆开始入手“攻克”,“趁着你去美国前一起去玩一趟,世界上最长的玻璃栈桥哎,听起来超炫酷。”
“去美国前”四个字让荆喆陷入迟疑的沉思——她尚未和好友提过这次回国是“休学”而不是“放假”,一旦说到这里,她势必要将看病的事一并和盘托出。
沈沐歆却将荆喆“要不要顺势开诚布公说明病情”的犹豫彻头彻尾解读错误:“放心,她家陈湃那么忙,肯定没空,我也不带老俞,不会让你做电灯泡的。”
这句义气满满的“保证”打断了荆喆刚刚酝酿一半的解释,且成功转移了注意力缺失症患者的关注点。
荆喆正要感动地表明“电灯泡我已经当得经验老到、驾轻就熟,完全不在意”,邵竹昀噙着笑,慢条斯理地看了她一眼,旁敲侧击地暗示道:“也不一定会当电灯泡嘛。”
沈沐歆反应了片刻,突然停下了准备喝茶的动作,杏目圆睁:“荆喆,你什么时候找了男人都不告诉我!”
老实人连忙百口莫辩地摆摆手:“没有没有……”
邵竹昀进一步暗示道:“那你问问他呗?如果他有时间,陈湃绝对不敢没有。”
“你也认识?”沈沐歆转向邵竹昀,开始兴师问罪,“全世界只有我不知道吗?到底是哪路神仙?”
见荆喆没有面露不愿或不悦,邵竹昀坏笑着扬扬手机:“现在还只是‘准男友’啦,不过说不定玩这一趟就转正了呢。我建个群,拉进来你就知道了。”
还没等荆喆给羿予珩单独发去的询问微信收到回应,已经有位热心的陈同学在群里满足了沈沐歆的好奇心——
“31415926”邀请“CPviolation”加入了群聊。
荆喆看着这两个莫名滑稽的微信号,凭空脑补出拟人化的数学物理两兄弟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样子,忽然有点想笑。
“噗,荆喆,”沈沐歆也被某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中老年风景照头像以及这个充满槽点的名字逗乐,“这位大哥也太黑色幽默了吧,是因为自己单身所以要高举‘烧死情侣’的大旗吗?”
荆喆对好友清奇的脑洞佩服得五体投地,忽然觉得魔鬼说不定真干得出这种事来,强忍住笑意:“有可能。但这里的‘CP破坏’应该是指‘电荷共轭宇称不守恒’㉔ ,呃,恰好包含他的名字而已。”
下一秒,沈沐歆和邵竹昀不约而同露出【对不起打扰了.jpg】的微妙表情。
突然诡异的静默中,沈沐歆还在为应该优先询问“电荷共轭是什么”还是“所以他到底叫什么”举棋不定时,三人的手机同时响起信息提示——
“CP兄是学高能物理的吗?”
已经被女友拉进群里的俞景添学物理出身,看到这个名字顿觉亲切,兴奋不已冒了个泡。
陈π同学接连秒回两条——
“不不不,他学医。”
“羿予珩,你实验室的活是这周结束吧?”
一秒,两秒,三秒,就在荆喆以为沈沐歆的诘问即将狂风暴雨般呼啸而来时——
“我的妈呀,”沈沐歆只是从屏幕前抬起头来,声音有点颤,眼神有点飘,“你们这种要把我等凡人赶尽杀绝的夫妻档,是想生出下一个爱因斯坦来吗?”
与此同时,手机再次一振,风景照头像边出现一个单字,一贯的高冷简练——
“是”。
邵竹昀险些将刚喝到嘴里的茶直接喷进沸腾飘香的红油锅底。
周六清晨,荆喆睡眼蒙眬地站进盛川北站的安检队伍中时,还是有种缥缈虚幻的不真实感——虽然她的拖延症无药可救,但沐歆和竹昀都是“强无敌”的实干派,一顿晚饭的时间就搞定了车票、民宿,以及游玩路线,将“说走就走”四个字践行得完美无缺。
见前面的人纷纷将身份证拿在手上等待检查,荆喆也准备掏出钱包。刚打开背包侧面的口袋,手机屏幕倏然大亮,新的消息提醒——
“我和沐歆在第三候车室边上的麦当劳,座位占好了。”
俞景添比她们大两届,是货真价实的学长,也的确颇有师兄风范地率先抵达。
荆喆特意看了眼手表,见距离约定好的六点还有十来分钟,便不慌不忙将手机插回裤袋。
可不过两三分钟后,裤兜里接二连三传来的振动让她不得不将手机重新拎了出来——
邵竹昀:“我和湃湃也到了。”
羿予珩:“到了。”
沈沐歆:“到了【坏笑】。”
邵竹昀:“到了【坏笑】。”
陈湃:“到了【坏笑】。”
……
忽然刷屏的“到了”二字迫使荆喆在通过安检后将手表、手机和车站大厅高悬的电子钟所显示的时间反复校对了好几遍,确认自己绝对没有迟到,才拔腿向着麦当劳跑去。
面积小得可怜的店里人满为患,排队买早餐的旅客松散排成几条七拐八绕的长队,一时竟难以分辨出哪里才是真正的队尾。
荆喆暗叫不妙,穿过层层人海,终于在靠近角落的一张长桌旁定位到几人谈笑风生的身影。穿一件纯白色T恤的羿予珩坐在最里侧,虽然只露出小半张棱角分明的侧脸,却如同恒星般散发着亮光。
寻光而去的荆喆抵达五人跟前,急匆匆摘下背包:“抱歉抱歉,我这就去排队……”
话只说到一半。
齐刷刷射来的暧昧目光中,荆喆难以置信地看向羿予珩对面空位上……比那晚抓娃娃机里还要大几号的可达鸭,以及可达鸭面前热气腾腾的猪柳蛋堡和薯饼,瞬间从迷离的困意中清醒。
“这是什么?”在极度意外与惊喜时,人通常会无意识呈现出“蠢萌”的状态,比如此刻的荆喆。
“看,”羿予珩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转头对着陈湃和俞景添似笑非笑评价道,“她现在是不是很像那个双手捂头,配字‘我可能把脑子丢在路上了’的可达鸭表情包……”
陈湃眼中闪过深深的同情,哑口无言地发送出“你才把脑子丢路上了吧”的提示信号,同时反应迅速地替某人找补道:“荆喆,刚刚点餐的时候,老羿说这些是你高一的时候最喜欢吃的。”
“所以,”某宝宝却充耳未闻,心满意足地看向小可爱,变本加厉诠释出何为“脑子丢了”,“你一共欠我三顿饭了。”
“人设矗立整五年,垮塌只在一夕间”的某宝宝承包了沈沐歆和邵竹昀去程火车上的所有笑点——由于票买得晚,沐歆选座时只凑合选到了两排位于不同车厢的三连座,本来还有些遗憾,却没想到上天这样安排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三个男人帮着安顿好行李,离开这节车厢的一瞬间,竹昀和沐歆的嘴角双双扬上了天。
“哈哈哈,荆喆,实在太对不起了,”沈沐歆伸手捏向荆喆怀中软趴趴的可达鸭,边笑边道歉,“我当时怎么会相信他不喜欢女的呢,羿予珩钢筋直到我都不知道从哪儿开始吐槽才好。”
“真的,你不知道他拎着一个这么大的毛绒玩具出现的时候,湃湃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邵竹昀笑到直不起腰来,“湃湃特别惊恐地问他‘这是干吗的’,你知道羿予珩说什么吗?哈哈哈……”
终于能够顺畅讲话时,两人一唱一和、绘声绘色地讲述起可达鸭的故事——
“你家帅哥,冷着一张脸,像可达鸭欠他钱一样,说,给你在火车上当靠垫的。”
“湃湃当时脸都快憋紫了,问他这么大一个玩具搁座位上,你坐哪儿。”
“你家帅哥,还是冷着脸,迅速改口说,你可以抱在怀里取暖。哈哈哈,这大夏天的,取暖!”
“她家老俞都绷不住了,提醒羿予珩咱们可是去爬山,订的民宿下午才能拿到钥匙。”
“你家帅哥,竟然还能冷着脸,巨傲娇地回答,你的包和可达鸭,都由他来拿。”
“以前总听人说,天才的大脑和正常人不一样,反正今天我是信了。”
“幸亏羿予珩的反差萌深藏不露了这么多年,不然追他的妹子人数不得再翻好几倍。”
“哈哈,可不是。荆喆,想当初多少妹子哭着喊着想和他吃饭,你家帅哥是真的理都不理。”
“但你看他刚刚说你欠他三顿饭的时候,那得意扬扬又充满期待的小眼神,恨不得把‘求你赶快以还债的名义主动约我吃饭’直接写脸上,简直可爱到爆炸……”
魔鬼只负责可爱到爆炸,惨痛后果却是老实人默默承担。
从抵达灵岘山站,到坐上景区统一的大巴车,到下车开始登山,再到终于踏上传说中世界最长的玻璃栈道的全程,荆喆收获了无数男女老少一言难尽的注目礼——
沐歆和竹昀显然是为了给她和羿予珩创造独处的机会,一上山就各自拉着男友飞奔到不见影踪。而魔鬼坚定履行起那个其实并没有让她听到的承诺,不由分说“抢”过她的背包背在肩上,任凭她劝说到口干舌燥也无动于衷。
在崎岖山路上,左肩一个旅行包,右肩一个旅行包,并且怀抱着一只无比滑稽的巨型可达鸭的男人,毫无疑问会成为焦点所在。尤其是,男人身边还溜达着一个双手空到连水瓶都不需要拿,看起来格外优哉惬意的妹子的时候。
若此男长相平平、憨厚老实,至多不过得到一句“真是二十四孝好男友”这样难辨褒贬的评价。但偏偏魔鬼挺拔如修竹,貌美似潘安,自带金光闪闪的buff无数,颜值加持下,自发的挑夫行为被“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路人愤愤不平解读成了……奴役。
荆喆从一道道混杂着好奇、嫉妒、苛责,甚至轻蔑的目光中读出了高度一致的沉痛惋惜——
多么标致的一头小乳猪,怎么就非得可着一棵难伺候的作精白菜拱呢。
感动和甜蜜是真的,但莫名沦为众矢之的,孤立无援的老实人还是很想找人说说理。
恰逢高铁站通车的首周周末,赶热闹前来踏青的游客将钢化玻璃栈道挤成了人肉罐头。
宣传视频中令人心驰神往的“明镜般的栈道铺满流云的倒影,薄雾渺渺环绕,使人生出腾云驾雾,浮游于绿林仙境的快意”是半点都体会不到——
原本和羿予珩并肩而行的荆喆甚至被身后不断向前“蠕动”的急性子们推搡到了男人正前方。尽管魔鬼不时伸出没有抱住可达鸭的左手为她挡去其他游客无意间的“进犯”,但这种程度的摩肩接踵还是无可避免地削减了能够静心欣赏美景的时长。
栈道在一处人工开凿的陡峭石壁下陡然转弯,蓝天碧树下,对面山壁一川飞流直下的瀑布直入眼帘,湍急的水流在灿烂阳光下反射出星星点点的灼烁光辉。
让人群忽然惊叫连连的,除去这番“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开阔景象,还有从栈道尽头处一个高台上一跃而下的小小黑点。
隐约混杂在磅礴水流声下惊心动魄的叫喊暗藏几分凄厉,却也透着无尽的飒爽。
“嘿,胆子可真大。”荆喆前面的中年大叔啧啧称奇。
“可不是,打死我也不敢。”大叔身边的阿姨潜意识向后缩了缩。
荆喆看着从高台延伸出的长绳往复向上弹了三次,最终静止空中,心中忽然微微一动。
“竟然还能蹦极哎。”她转回身,微微扬起头,看向被可达鸭遮掉半张脸的羿予珩。
微风拂过荆喆粉黛未施的面颊,爬山的缘故,吹弹可破的小脸浮现健康的粉红,终于不再是病恹恹的苍白。盈盈秀目因为烈阳的直射微眯成慵懒和煦的弧度,浓密睫羽落下两小片呼扇不定的阴影。
时光荏苒而过,但微怔的瞬间,羿予珩透过这双晶亮的瞳仁,真切看到了那个一颦一笑都撩人于无形、灵气四溢的十五岁少女。
然而,七年的留学生涯的确在荆喆身上刻下荦荦烙印。
羿予珩曾经混迹的美剧字幕组中也有留学生,他记得其中一位曾带着感慨普及过美国的“sun tanning”㉕文化,与亚洲女性全民美白的追求大相径庭。
艳阳之下,和周围这些防晒服、长手套、渔夫帽、遮阳伞缺一不可,全副武装到难辨真身的小姑娘相比,只随手涂了薄薄一层防晒霜的荆喆更像是在“裸奔”——
一件纯素面白色V领T恤,一条黑色紧身瑜伽裤,一双黑白相间的跑鞋,全身上下再无冗余配饰,极简风的装扮在人潮中带着微妙而突兀的违和感。
借机肆无忌惮将荆喆打量了个底朝天的某宝宝幡然顿悟——难怪这一路上一直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可爱拼命观察。
这件T恤,领口果真越看越低,材质也越看越透。这条紧身裤,将腿部线条勾勒得曼妙过头,再加上爬山过后有汗水在衣衫上浸出半透明……
仿佛有千万头草泥马在某钢筋直男倏然地动山摇的心底呼啸而过,扬起漫天沙尘——这不就是裸奔吗!全世界都看到了他裸奔的小可爱!他必须要原路折返,然后亲手挖掉那些流氓的眼珠!
不过,在那之前,他急需修正这个问题,然后找时间给这个被whitewashed㉖ 到开放过头的小迷糊上一堂基本国情课。
“荆喆,”羿予珩微微侧过身,语气波澜不惊,“背包帮我打开一下。”
“是不是太沉了?”荆喆对于魔鬼的内心活动一无所知,认真地询问道,“要不你把包给我背吧。”
“里面有件外套,”魔鬼直接忽略了小可爱的问题,“看到了吗?”
“呃……”虽然搞不懂魔鬼忽然吃错了什么药,荆喆还是乖乖翻找了起来,“这件黑色卫衣吗?”
“你拿出来,”魔鬼言简意赅地直奔重点,语调平板,“把衣服穿上。”
荆喆明显愣了片刻,对于桑拿天穿卫衣这种事理解不能:“现在好像有30℃。”
“防晒。”
“我涂防晒霜了。”
“有风。”
“哪里有风?”老实人错愕地瞪大无辜的双眼,再次祭出黑人问号脸。
放弃是不可能放弃的,这辈子他都不可能懂得“放弃”二字怎么写——
魔鬼只好微微弯下腰,贴近小可爱的耳朵,压低声音,一板一眼肃然说道:“看到内衣了。”
果然,一秒之内,衣服已经在荆喆身上胡乱套好——由他来穿板正合身的卫衣,在她身上变成了松松垮垮的oversized款,将从额头红到脖根的小可爱衬得更加娇小动人。
虽然小可爱投来的怨念眼神中,除去娇羞与嗔怪,只传达出对于此类流氓行径的无声控诉,但如愿达到目的的魔鬼不以为意,心满意足地将话题战略性转移:“怎么,想去蹦极?”
依旧无比慌乱的小可爱显然在“要不要对登徒子达成谅解”这件事上艰难抉择了几秒,然而最终,还是软糯地臣服于某人的温柔注视:“不知道。”
羿予珩看向半掩在白云之间,高耸屹立前方的蹦极台,淡淡开口:“我看有人似乎想要试一试。”
荆喆转回身,目光追随着正在蔚蓝天幕下自由下坠的那点墨色,停了片刻才轻声回答:“嗯。”
羿予珩随手替她将背后的衣摆理平,调侃般回应:“这么勇敢啊?”
“那时候我也想过,如果从某栋高楼上跳下去,会不会是种一了百了的解脱,”荆喆似有所悟地接口,“虽然当时没有付诸行动,但现在去回看半年前的自己,其实已经算是彻头彻尾‘死’过一次。‘死’都体会过的人,好像也没什么可害怕的。”
身后没有立即传来回应,荆喆也并不在意,自顾自说了下去,像是在努力劝服自己:“况且,坐个过山车重力加速度都可能有两三个G,这种自由落体至多只有一个G……”
打断这番不知从何而起的碎碎念的,依旧是轻落在头顶的温热手掌。
“早就应该像这样无所畏惧,”羿予珩的声音欣慰而笃定,“走,我陪你。”
蹦极塔的入口同样人满为患,但面露向往却踟蹰不前的人远多过鼓起勇气买票交钱的人,真正走到检票口,前方的空旷回廊静到令人毛骨悚然。
存包处率先进入视线,无奈柜子实在容不下可达鸭肥胖的身躯,两人只好将它交给满脸姨父笑的工作人员代为保管。接着按照标准流程,换好统一发放的蹦极纪念T恤,测过体重和血压,绑好等下用来钩住绳索的护具,再签过“生死状”,才终于站进等待上行电梯的队伍中。
这短短几分钟像是为“头脑发热”专门设立的冷却时间,感到呼吸骤然急促,心跳骤然飙升的,显然不止荆喆一个人——
“老公,我好怕,不想上去了。”眼看电梯门近在眼前,前面的妹子娇滴滴地钻进年轻男人怀中,企图将满脸期待的男人劝返,“我们不跳了好不好?”
“没事,有我在呢。”年轻男人耐心轻哄道,“而且,你看,咱们已经交了那么多钱,现在放弃钱也退不回来。这就像是人生,没有后悔药,也没有回头路,对不对?”
这种上升到人生高度的直男劝慰让注意力缺失症患者暂时忘记了紧张,突然有点想笑。
荆喆忍不住回头看向面无表情,淡定至极的魔鬼,坏心试探道:“好像确实有点可怕哎。”
魔鬼双手插兜,眼睛都没眨一下:“就算你跳出去的那瞬间心跳骤停,绳子也没系牢,从这个高192米的塔上自由落体,落地时间是根号下括号384除以9.8,只需要大概6.3秒。而心脏停搏后5到12秒才会出现临床体征,你又恰好是头朝下运动,脑部供血很充足,落地后再接受抢救完全来得及。”
这番话当即治好了方圆十里内所有生物的作病,但悄然汇聚在羿予珩身上的眼神……不容乐观。
“可你没有考虑空气阻力,”注意力再次被成功转移,严谨治学的老实人成了在场唯一一个还能发出声音的人,“而且,万一绳子不幸系得很牢,还要计入绳子反弹的时间……”
电梯抵达的声响打断了荆喆,连同两人在内的十来位勇士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依次走了进去。
不过,站进电梯之后,在鸦雀无声的诡异静默中,其余几人默契十足地后退半步,心有灵犀地拉开了与这对颜值也无法挽救,隐隐散发出剧毒的神经病之间的距离。
走出电梯的一瞬间,汗毛倒竖的荆喆深切体会到什么叫“天台风很大”——她忽然怀念起魔鬼那件异常保暖的外套来。
没走出两步,整个队伍被两个举着单反相机,笑脸迎人的小哥拦住了去路:“来来来,大家别急着哆嗦,咱们先来这边拍照留个念。”
荆喆看着前面几拨情侣或好友纷纷在空空如也的绿色幕布前摆出各种搞怪的姿势,不禁天马行空地构思起成片会被P上什么样的背景,什么样的姿势才和背景最搭。
“美女,该你了。”负责维持秩序的小哥高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这位帅哥是一起的吗?”
某宝宝整理了一下衣服,以不甚友好的语气反应迅速地抢答道:“是。”
“嘿,都到这种地方了。”小哥格外新奇地看了在队伍里全程无交流的二人一眼,一边示意两人往前走,一边好心劝说,“都消消气,不然拍照会不好看的。”
说得荆喆满头雾水——等一下!她专心琢磨拍照的艺术,魔鬼专心经营高冷的人设,多么和谐友爱,哪里像在吵架了?
然而,在镜头前站定的男人的确冷峻到令人胆寒,荆喆瞬间联想到沐歆“像是可达鸭欠他钱”的评价,终于理解了小哥的良苦用心:“你要不要笑一……”
“我说帅哥美女,你们看到刚刚那对了吗?”不等荆喆提完建议,摄影师小哥已经抢先表达了意见,顺带活跃起气氛,“人家妹子恨不能挂在男朋友身上。你们干吗隔八丈远?”
“挂”字所呈现的画面让老实人小脸瞬间一红,但还是遵照指示向毫无反应的魔鬼移动了半寸——
“哎哟,不要害羞,再挨近一点啦!这还用教?”
反正风声猎猎,连她自己都听不清逐渐狂野的心跳声,于是荆喆悄悄向着男人再靠近半寸——
“不行啊美女,你和帅哥之间还隔着一整条银河呢,这样拍不出效果的!”
已经可以清晰感知到男人身上传来的温度的荆喆坚信,第三个半寸已经是她能够挪动的极限——
“帅哥,你是吓傻了吗?这不还没让你往下跳呢吗?搂肩膀啊!”
就在荆喆严重怀疑腹黑指数满点,挑衅才能过人的魔鬼即将开口反击时——
“荆喆,一会儿我们两个只要有一个人的绳子断掉,这应该就是最后一张合影了吧。”
老实人有点蒙——等一下!魔鬼这是在一本正经地说什么危言耸听的鬼话……
下一秒,没给她任何回神或缓冲的机会,环住她纤细腰身的手臂,坚定而轻柔地向他一带。
身体失去重心跌向男人胸膛的瞬间,在摄影师的拍手叫好和接连亮起的闪光灯中,感觉自己已经站上蹦极台,脑中蓦然一片空白的荆喆只看到——
羿予珩熠熠生辉的墨色眸中,浅浅映出她惊慌失措的小脸。
而魔鬼对着这张完美晕染上绯色的脸,扬起一个猎物到手后心满意足的邪魔笑容。
在等待区的塑料椅上落座的一瞬间,身后接连传来的尖叫声忽然变得格外真实。
“紧张啊?”羿予珩的表情和语气都轻松到像是准备去逛公园。
“没有……”荆喆坚决不与魔鬼对视——还不是怪某人,本来说好要到蹦极前一刻才会飙到180的心跳,被一只出其不意且胆大包天到直接袭腰的手提前搞到了220。
“那别再抠手了。”魔鬼愉快地轻笑了一下,看向小可爱又一次默默抠成一团的手,好心提醒道。
老实人虽然乖乖停止了自残,却直接转过头去,不予回应。
然而非常不幸,她所面对的,是个谙熟于“吸引别人注意力”的计划通:“我带你来蹦极的事,不要和刘主任讲。”
“为什么?”话一出口,荆喆第N次为自己的不争气感到脑壳生疼。
“极限运动可能会使5-羟色胺等神经递质分泌紊乱,理论上不适合正在服用精神类药物的人,而舍曲林恰好是种选择性5-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
果然,小可爱瞬间转回头来,神魂未定地将呆萌的表情体现到极致。
“没事,刚刚签的知情同意书里并没有明令禁止。而且,你现在服用的剂量很小,问题不大。”
小可爱的眼中还是传达出挥之不去的“你怕不是在逗我”,几乎像是诘问:明知如此,你干吗还要鼓励甚至怂恿我来试一试?
“荆喆,还记得我之前提过的那个跳楼时把一个工人砸成高位截瘫的大学生吗?”
突然严肃起来的魔鬼让荆喆不得不同样慎重起来:“嗯。”
这一次,将头静静转向前方绵延不绝的起伏山峦的,是眸光深幽的羿予珩——
“他醒来的时候,眼神空洞绝望到难以形容。我想,对于深陷抑郁不能自拔的人来说,死而不得,只会痛不欲生,所以,能够逐渐摆脱它的人,才算真正死而复生,更应该百倍珍惜,不留遗憾地活。”
工作人员将细且轻到不可思议的弹力绳索与腰前的金属钩扣牢牢拧紧的一瞬间,荆喆微微颤抖了片刻,脑中重回空白。
她一动不能动地看着两个工作人员蹲下身,继续仔细绑好脚踝处的沙袋与另一条明显重上几倍不止的粗绳,忽然觉得连在身上的是整片灵岘山的重量——
在这一刻,一切思绪,无论惊惧或是期待,仿佛都被呼啸而过的风从木然的意识中剥离。
“帅哥,你别再拧了,我们检查过三遍,肯定已经拧到最紧了。”
“你放心吧,这两条绳子是双保险,保证能让你妹子平平安安落地。”
就连两个小哥带些笑意的声音,都像是从隔着无数层玻璃罩的远方传来,微弱到几乎听不真切。
但微微低头,正在与银白色钩扣较劲的两只修长的大手却在视网膜中成像得无比清晰,用力到骨节隐隐泛白,小臂紧绷出肌理分明的倔强线条。
然后,这双手,抬至她的头顶,将她额前凌乱飘飞的碎发轻柔捋顺——
“荆喆,等一下,向前看。”这声音低沉而坚定,如林间晨钟暮鼓般苍茫悠远。
羿予珩在这一刻投来的沉静目光,柔情似水,仿佛凝练着永恒。
蹦极台尽头延伸出一块一米来长的铁板,若是平地之上,至多不过三五步就能轻松跨过的距离。
可肾上腺素陡然飙升,双腿微微发软的荆喆,觉得自己一寸一寸蹭了十年那么久。
根本顾不上回溯迄今为止的人生或细数从今往后的冀愿,在她混沌一片的脑海中,仅有这三个字反复闪现:向前看。
向下只有万丈深渊,向前却是碧空苍山。荆喆忽然悟出羿予珩真正想要传达的话——
哪怕眼前终将无路可走,也要执着看向万物更加美好的那一面。
“来来来,回头和相机打个招呼,听听这么帅的男朋友还有什么话要说。”
一左一右紧紧护住她走到铁板尽头的两位小哥忽然叫了暂停。
荆喆颤颤巍巍地半转回头,僵硬扬起一个她无法判断有没有带上笑意的笑容。
羿予珩弯腰趴在蹦极台角落的栏杆上,对她用力点了点头。
和相机闪光灯的刺眼亮光一同镌刻在记忆中的——
“不怕。”
“好啦,”左后方的小哥协助她转回身,“准备好了吗?”
“五!”右后方的小哥高喊出倒计时。
她默默闭上双眼。
“四!”
她静静展开双臂。
“三!”
她用力地深呼吸。
“二!”
她对自己说,不怕。
“一!”
荆喆倾身向前——
她不怕。
就算接下来的十几秒中,上天有n种方法使意外降临,这个笃定说出“不怕”二字的男人,必定能想出n+1种对策护她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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