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走,才给于乔请了几天假。 刚好于乔打架受伤,休假一并养伤,顺便整理行程对于乔而言,更需要整理心情。 关于爸爸的事,于香跟女儿说,等回了南京,慢慢跟她讲。 父女亲情浅淡,本没太大影响。 于乔只是借此事感怀,自己终究是孩子,她目之所及、耳之所闻,原来并非真实的世界。 陈一天、奶奶和于香一起瞒着她,瞒了这么久。 借此生发开去,不知还有多少事,是她不知道的。 过去或是未来,不知还有多少事,是她无法左右的。 她没有张罗去上学,也没有积极地准备行程。 接下来的一整天,她都举着那根肿胀的手指发呆,脸也没洗,头也没梳,吃饭也味同嚼蜡。 但心理再抗拒,也没有人站在她的立场帮她说话。 奶奶在打包杂粮,都是老家的亲戚自家种的,黑豆、绿豆。 还装了当年采摘晒干的蕨菜,让于香带回南京,用清水煮了,蘸酱吃。 有几次,于乔见奶奶在厨房忙碌,接水的空当,对着水流轻轻叹气。 陈一天去了海鹰机械一整天,拖着疲惫身躯回来,说把这几天的工作安排好了,明天带于乔去北镇看王大夫。 他这么一说,于香马上响应。说一定要去,而且要买些贵重的礼物。 某种意义上,王大夫是于乔的救命恩人,也是于香一家的恩人。 于乔默默翻了个白眼。 自从得知于香要带她走后,她处处看她妈不顺眼,连话都懒得跟她说。 陈一天用目光征询于乔的意见,于乔横横地说:“要么她去,要么我去,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于香也来了气,胸脯起伏不定,张了几次嘴,又把话压下了。 对陈一天和于乔而言,北镇是多么熟悉! 还是家附近始发的公交车,还是终点站换乘,还是要坐三蹦子,还是要跟三蹦子讲价钱…… 从1999年到2002年,相差8岁的一个少年和一个女孩,无数次往返在这条路上。 每次怀着不同的心情。 从无望中来,奔希望而去。 两人没给王大夫准备礼物,空着手去从公交车。 陈一天揣了于乔打架那天的血小板化验单,数值在参考区间内,没有向下的箭头。 这一次,奶奶坚持要送到公交车站,于香也跟着。 风和日丽的冬日上午,陈一天和于乔上车,习惯地走到最后一排,于乔坐在靠窗位置,陈一天紧挨他坐下,像han来暑往的许多次一样。 车开动的一瞬间,于乔看向窗外。 夜间车窗结了厚厚的霜,此刻化开了一点,她调整眼睛的位置,刚好看到了奶奶。 还是那件常穿的灰紫色棉袄,奶奶捣腾着小步,跟着车往前走。 她一会看车,一会看脚下,走得很小心,也很急切。 奶奶没有擦眼泪的动作,但于乔就是知道,奶奶又哭了。 公交车出了站,速度越来越快,拐进大路,奶奶不见了。 车里只有零星几个乘客,于乔跪在车座上,下巴担着椅背,看奶奶的身影消失。 深冬的黄河大街,只剩凌乱车马,不知所终。 于乔坐正,心里仍有几分酸涩挥之不去,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用指甲划玻璃上厚厚的霜。 指甲与玻璃的摩擦声很刺耳,霜花簌簌落下。 陈一天“咝”了一声,厉声道:“行了!别整天哭叽叽!” 于乔收了手。 隔了会,他又轻声说:“奶奶本来就爱哭……” 第67章 红罗帐共话缠绵-67 从家到北镇,是从沈北郊区到市内, 再从市内向东出城。换乘后, 视野里的景色有了些微变化。 积雪更厚些、更白些, 街上商铺渐渐稀少, 路越走越窄,楼群远去, 迎面一条小路, 两侧是低矮的民房。 见于乔情绪平复一些, 陈一天准备开口。 “别怪你妈,她最不想让你受到伤害。” 于乔反问:“那你呢?” “我和奶奶也不想。” 车子出站,刚上车的人里有一对小情侣。两人交握着手, 对抗车厢的晃动,女孩子头发染焦了,枯草一般。男孩把她护送到座位, 待她坐下后, 把 双肩包摘下来,放到她的腿上, 顺手捋了捋女孩焦黄的头发。 于乔收回目光, 仰视陈一天:“哪个更不想?” 陈一天刚想进一步措辞, 想说你妈也很不容易, 她把你送出来, 回去独自面对恶劣的形势,其实是在保护你…… 没想到于乔问出这句。“嗯?”陈一天没反应过来。 “哪个更不想?不想让我受到伤害,不想让我妈受到伤害, 哪个更不想?” 陈一天眨眨眼睛:“……有区别么?”他被工作折磨得未老先衰,脑子跟不上了。 “没有区别么?那是你另有最不想伤害的人?” 在某一时刻,于乔和于香何其相像。 她的眼睛盯着你时,眼尾明明是收了,却抛开一个上挑的弧度,引人遐想。 于乔十五岁,时间关系,两人共处时间大大减少。 年龄关系、经历关系,陈一天不能再当她是无性别的小孩。 他始终如一、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又谨小慎微地与她保持距离。 这是于乔第一次用这么强硬的语气,她怀着朦胧的心思,东突西撞,老也说不到点子上。 一问一答几个来回,于乔觉得自己所言和心中所想背道而驰,急得眼睛都红了。 此刻的于乔,让陈一天有点怕。此前有那么几个时刻,他也对于乔心生恐惧,于是他瞅准机会切断话题。 “不想走?” “反正我不走。”脑子打了结,说出的话也是硬的。 “为什么不想走?” 是啊,为什么不想走,当年被于香丢下,独自面对陌生的世界。 气候、语言、饮食、人际关系,全部是陌生的。 她无知无畏地一一适应下来。 这对十一岁的女孩来说,是难以言说的艰辛。 幼年失恃,母亲奔波劳碌,父亲不知所踪,她只有收敛孩子心性,与无血缘关系的奶奶和小天哥哥相濡以沫。 为什么不想走?是对苦难的留恋吗? 这算什么理由呢。 满眼可见法国梧桐,四季可听江涛拍岸,冗长的夏日里,穿梭于胡同深巷,上学路上随便进一家早餐店,唆一碗鸭血粉…… 从逻辑上讲,这才是于乔该过的生活。 回到南方,回到妈妈身边。 于香虽然是个顶不着调的妈,可她终归是于乔的至亲,是于乔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有血缘关系的人。 是于乔的庇佑,也是于乔的牵念。 母女团圆后,当妈的以小营生维持家计,做女儿的早出晚归完成学业…… 在异乡温和度日,细碎时光中,一个老去,一个长大,这是于乔归位后,可预见的未来。 可于乔就是不想走。 她并非自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