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海城市的天气总是变化的很快,宁静的夜空不知何时已经聚集起了庞大的黑云,雷蛇电蟒在乌云之间若隐若现,仿佛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这对于屹立了十年的城市而言,根本没有任何威胁,即便海啸袭来,结界也足以支撑海水的冲刷挤压。 只是对于它来的太巧了,偏偏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里,在整个申海都陷入静谧的深夜里,悄然到来。 当一道雷光划破天穹,宣示着风暴到来时,白觉和玛丽也来到了明珠塔之上。 从这里,可以俯瞰半个申海,虽然夜幕下的城市并不清晰,但也有别致的美丽。 玛丽蹦蹦跳跳的望着这些新鲜的景色,从高处俯瞰城市绝不是第一,但在异国他乡俯瞰海滨之城对她而言颇为新鲜,望着这只小萝莉欢喜的神情,白觉紧绷的神经也不自觉松懈了一些,至少他做了件好事,虽然报酬只有无邪的笑容,但哪里不值呢?换成某个萝莉控来,恐怕已经兴奋的后空翻了。 不知为何,见到玛丽,白觉总觉得她与巴麻美有些相似,但又不同。 巴麻美是孤独,而玛丽并不孤独,也不寂寞,她失去的是自由。 禁锢住巴麻美的是她自己的内心,因为愧疚和自责,而禁锢住玛丽的是她的身份地位,因为她是英灵。 前者的牢笼固步自封,但只要有人愿意拉她一把,将她从牢笼中解救也并非难事;而后者,即便有人愿意去做这个英雄,也承担不起一位英灵的重要性。 可怜,却不可悲……值得叹息,却不能去怜悯,否则,这反而是对她们的一种侮辱了。 “很漂亮么?”白觉并不觉得这份景色哪里特别。 “嗯,很漂亮,和从宫廷里俯瞰都市的景色不一样……”玛丽轻轻道:“有人说,从宫殿里俯瞰国土,别人仰望,而我们俯视,那一瞬间,人就有了高低贵贱的分别……但我不喜欢这句话,至少在这里的风景,所有人都能看见,我喜欢这份一份平凡。” “你不喜欢法兰西么?”白觉问道。 “不,我很喜欢法兰西,为了法兰西,我什么都会做,什么都做了。”女孩用轻灵的嗓音说:“vive la france!” “所以你才会为了法兰西成为偶像?”白觉望着夜景:“为了王室的支持率。” “不仅仅只是这样……”她摇摇头:“我只是,感受到了责任而已,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是不行的……” 女孩静静的望着夜幕,看了很久,很专注,过了半晌,她伫立在原地,小声说:“呐,白觉,能陪我说说话吗?” “……心里话?”白觉明知故问。 “嗯。”玛丽的声音很轻,细弱蚊蝇。 这时,一道电光划破夜空,玛丽如蓝宝石的眼瞳从浓郁的夜色中前所未有的明亮,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少年的神色,也许是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将一直深藏的秘密说出口。 白觉从她的眼中看出了惶恐和不安,小心与矛盾,想说,想靠近,却又不敢,生怕被拒绝,又害怕被嘲笑。 仿若一只被人遗弃在滂沱大雨中的猫儿,躲在纸箱里瑟瑟发抖。 这时,他打着雨伞走到了她的身前,撑着伞,遮住一片雨幕,向她伸出手去,猫儿探出脑袋来,小心翼翼的望着他,她发出虚弱的鸣叫声,不知该不该信任这名陌生的好心人……因为一时的好心反而会造成更大的伤害。 白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听,有些话如果听见了,就不能视而不见,但如果他拒绝的话,玛丽一定会掩面逃走吧。 白觉内心长出一口气,理性告诉他,这时他应该带她离开,把她送还给迪昂,然后一走了之,把一切责任撇得干干净净,继续做自己的咖啡店长,然而,话一开口,却变了。 “你说吧,我听着。” 他闭上眼睛,默默责备着自己太过于心软。 “你很温柔呢……”玛丽绷紧的神色放松下来,她笑着说:“我刚刚还在想,如果被拒绝的话怎么办,但你还是答应了,谢谢,你是个好人呢。” “这时候发好人卡给我么?”白觉摇头苦笑:“你想聊什么呢?” “关于英灵的过去,你知道吗?很多人都不会选择继承上一世的记忆,只要意志足够坚韧的话,是不会继承的……但是,也会有例外的。” 玛丽解释道:“极少数的英灵,是没有选择权的,一种是被英灵意志强行寄生,另一种,便是觉醒时间极早,血脉极其精纯……这种英灵,又被成为圣子、圣女,无一例外都是上位英灵,他们生而知之,完全继承着英灵前世的全部记忆,譬如查理曼大帝,拉美西斯二世,卑弥呼……” “你想说,你也是?”白觉很快否认了自己的推测:“你并不是上位英灵。” “嗯,我不是上位英灵,血脉也不精纯,但是……我的觉醒时间,是在三岁。” “不是七岁么?” “那是王室发布的,实际上,我是三岁觉醒的英魂,所以,半强迫性的继承了前世的记忆,契机是我亲手接触到了……”玛丽抚摸着脖颈:“曾经斩落我首级的断头台。” 白觉无言的沉默着,这可谓惨烈的觉醒。 “那一瞬,我仿佛上一刻头颅被斩下,下一刻便穿越了时空……真的十分不可思议。”女孩低语道:“原本当有英灵觉醒时,法兰西会举国欢庆,教堂钟声喧天,但是,我足足消失了四年……你知道,这四年里,我在哪儿么?” “凡尔赛宫?” “不,是监牢里……是我自己要求的,那里不允许别人进入,只有我居住。”玛丽抱紧了臂膀,犹如一只恐慌的小动物,她轻轻颤抖道:“我很害怕……害怕,再一次被送上断头台;害怕,那群不知真相暴民会冲进宫廷里;害怕,自己会作为贵族和政治家作为替死鬼推出去。” “当然,还有怨恨……对国家,对人民的怨恨。” 会害怕,是理所当然的……会怨恨,也是情有可原的。 毕竟玛丽在历史上,在过去,并没有犯下不可原谅的大错……她虽然花钱大手大脚,铺张浪费,这难辞其咎,但达不到骄奢淫逸酒池肉林的地步,更谈不上引发国库空虚、民不聊生的罪魁祸首。 王族哪一个花的不少纳税人的钱呢?更何况,她做的善举也不在少数。 上一世,她自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却平白无故的推上断头台,丢了性命;这一世,在断头台前觉醒,又是王室公主……她当然惶恐,生怕自己再一次遭受利用,再一次……重蹈覆辙。 “但是,我知道自己躲不了一辈子,我也不想在监牢中度过一生,四年过去后,我终于稍微鼓足了一点勇气……这一次,我希望能改写上一世的结局。”玛丽转过身,背对着夜幕苍穹,银发倒映着灯光,五官却隐于黑暗:“所以,我决定成为偶像……” “公众形象。”白觉没有脱线的吐槽,而是听出了她话语的寓意。 “如果是公众形象不佳导致了我被送上断头台,那么这一世,我只要维持好这个形象便足够了……即便受伤,即便被怨恨,我也不会停止微笑,只要能让民众喜欢着我,我就永远是微笑的玛丽……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她仰起头来,保持着那一如既往的微笑。 可此时的微笑,却令人哀伤和无奈。 为了成为法兰西人民心目中的完美偶像,她对自己暗示千千万万遍,忘记一切,一边竭力遏制住这些混沌的情感,一边露出天真无邪的甜美笑容,以致于好像真的成为了完美。 只有在夜深人静孤身一人的某个时候,那份心底最脆弱的回忆才会被唤起吧。 说到底,这只是在故作坚强罢了,她哪里有那么坚强,面对臣下的背叛、子民的背叛、国家意志的背叛乃至血肉亲人的背叛,她在黑暗中颤抖恐惧了足足四年时光,才终于鼓足勇气走出了监牢……然而还是没能从噩梦里摆脱。 实际上,她也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再如何忍耐,都是有极限的。 “所以,你要求我带你来这里……不是为了其他,而是渴望能够穿喘息一口气,不用继续扮演完美偶像。”白觉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她会露出那样的神色:“那么你现在……满足了么?” “一开始,有一点,但很快……我就知道,这只是逃避而已。”玛丽望着申海:“从来就没有自由,当我逃离的越遥远,心底反而越空虚,直至我见到了那群退伍的人时,直至,我从这里俯瞰整个城市时,我才意识到……我忘记了,我并没有爱着法兰西,也没有爱着法兰西的国民,而是恐惧,是害怕,是抗拒!” “什么vive la france,我有说出这句话的资格吗?我只是在借用这句口号,举着法兰西的旗帜,说着谎言,装着可爱,虚假的笑容渐渐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 “那,现在的我,还算什么呢?” “偶像,还是英灵,亦或者只是一个骗子……我终于变成了我曾经最厌恶的模样。” 女孩犹如寒风中颤抖的幼兽,发出沙哑的声音:“现在的我,是不是……很丑陋?是不是,很可悲?请你说些什么吧,即便是骂我很丑恶也好!我已经……分不清了啊!” 电光划破长空,一滴雨水打落在明珠塔的玻璃窗上,留下蜿蜒的轨迹,仿佛她面颊上的泪痕。 面对她的质问,白觉无法回答,不论怎么说,对她而言都是一种伤害,温柔被当做虚伪,耻笑更是利剑。 他只是平静的转过身:“我们该走了。” “……去哪里?”玛丽抱着双臂。 “总之先去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吧。”白觉举荐道:“要来我的咖啡店坐一坐么?” “咖啡……店?你不把我送回去吗?” “为什么?我还没完成自己的承诺,我会带你去看看牢笼之外的世界,而你现在还在牢笼之内啊。”白觉向女孩伸出手:“千万别说这是逃避……要知道,逃避虽可耻,但有用,它能治愈你的内心,令你知晓自己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