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酒空了,一壶酒冷了,洛纤起身去热上。回到桌前,那人已经举着空掉的杯子,双眼如无助的孩童望着她,轻轻呢喃“酒,给朕酒”。刹那间,洛纤以为眼前的皇上,还是十年前庆生盛典上那个小太子,对先皇撒娇说“今日为何吃不到西域的葡萄跟哈密瓜”的受宠太子。那时候,先皇健在,顺慧太后得宠,为舆德太子扫清一切障碍和威胁,大概是舆德最无忧无虑的时光,能够尽情展露孩子气的时光。洛纤至今还记得,那次舆德被顺慧太后训斥:“傻孩子连时节都不懂,净知道吃,如此下去,未来如何挑起江山大任?”洛纤看一眼趴在桌上喃喃说着醉话的舆德,他委屈的表情,和那时候一样。而顺慧太后,大约在那时就心有远谋,她故意当着先皇和众位重要大臣的面,直说太子挑不起江山重任。那之后不久,先皇突然驾崩,太子紧急继位。年纪尚轻的太子,被顺慧太后评定为“还未有能力掌权和挑起责任的太子”,自然需要她这位摄政太后背后支持。透过敞开的窗户,洛纤看月上树梢又慢慢走远,只是悄悄打了个呵欠,不敢表露要离开的意思。她拒绝了皇上的情意,陪他喝点闷酒总不能推辞,不管是以老朋友的身份,还是以臣子的身份。只是,他偶尔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充满了暧昧和期待,洛纤坐立不安,心里竟然渴望萧陵和七风能够出现在这里。换成从前,她一遇到麻烦或困扰,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名字和面容,必定都是尹南。直到尹家军一去不回,尹南生死未卜十年有余,她才终于学会不再想着去依赖尹南。她曾经最信赖的南哥哥,那个永远第一时间应她所求而来,对她的任何要求都不否决的南哥哥,确实不在了,那日在河西面堂子碰见影男之后,洛纤总算接受了这个事实。影男一见到洛纤,转身就要走,明显就是私下来打听南侍郎被毒杀案件的嫌疑者情报。追查案件和嫌疑者,是府衙的责任,一个沁香馆的制香师,从委托工作中获取情报,插手进来,就不太对劲了。【你真的只是来面堂子买糕点?还是,为了安缨来打听情报?】洛纤、七风和萧陵委托安缨检测南侍郎体内的毒物,他们借助了安缨的能力,难免也会泄漏案件的情报。安缨和影男从西域来长安城开沁香馆,又是制香师一族的遗孤,他们另有目的也很正常。这一点洛纤早有心理准备,在请安缨帮忙的时候,她就做好了应对的想法,不管安缨他们有什么样的目的。可是,看到长得跟尹南一模一样的影男全心全意为安缨奔走,为了安缨,他不惜对自己说谎,不惜背叛自己和七风他们的信任,不惜躲避自己的目光。在此之前,洛纤还心存最后一丝希望:影男就是尹南,他没有跟自己相认,没有承认身份,也许是失忆了,也许是另有苦衷。直到在河西面堂子门外,他正色严峻警告她:“你们府衙一直在利用安缨,借我们制香师的力量去破解被害者体内的暗香、毒香成分,现在反过来怀疑我们?至今为止,你们欠安缨的人情也够多了,希望洛捕快和你的同伴不要过多打扰我们的生活,会影响公主和沁香馆的工作。”被影男那样严厉教训一顿,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洛纤才彻底清醒了:影男怎么可能是南哥哥?南哥哥绝对不会为了其他女子,这样严肃冰冷地训斥自己,排斥自己。明明这样告诉自己,心底还是不愿意接受,还是认定了影男就是南哥哥。遇到尹南的事情,洛纤就无法冷静思考,就忍不住自欺欺人:只要他活着,不再是独宠自己一人的南哥哥,是安缨的影男,都无所谓。“皇上的无可奈何,洛纤能够理解,虽然洛纤所遇之事跟皇上的事情比起来,只是芝麻绿豆的小事。”洛纤苦涩一笑,想到尹南的事情,她也想来一杯解愁酒。洛纤一杯接着一杯喝起来,舆德倒是缓过劲来,看她愁闷的表情,大胆猜道:“能让洛纤犯愁和伤心的,除了案子,不外乎就是尹南,朕猜对了?”尹家军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听洛明扬说过,洛纤大病了三天三夜,康复之后一度离家出走、发誓要去西域救回尹南。那是宫中第一次选妃的日子,舆德向顺慧太后提起,希望洛明扬之女洛纤也列入其中,趁此机会让她入宫。提议被顺慧太后否定了,理由是洛明扬说洛纤大病不起,还是相思病。【皇儿,一个女子心不在你这里,怎么能让她入宫?她怎么会尽心尽力伺候你?为皇家?】那一次错过,舆德再也没有机会,洛纤开始习武练剑、投身府衙、成为捕快。舆德原以为,此生和洛纤只会越走越远,没料到长安城命案频发,南侍郎之死又一次牵涉到皇家争斗,他又有机会与洛纤亲近。难得的机会,以案件为由的两人独处,舆德差点就忘了最重要的事情,只顾着珍惜这美妙的时光。后宫佳丽众多,却没有一人能够交心,哪一个在舆德看来,都是顺慧太后的耳目和棋子,没有一个能像洛纤这样的红颜知己。时候也不早,再美好的时光,不适时结束,会给自己,也会给洛纤带去麻烦。舆德命门外候命的人去端来醒酒茶,喝了几杯,才对洛纤说出今夜见面的真正用意:“南侍郎之死不可草草了事,朕听说了,案中似乎出现一块血砚?当年,先皇驾崩之后,他生前珍爱的一块凝香血砚下落不明,朕至今心存疑,常常夜半惊醒,梦见先皇质问朕,说朕无能无为,朕心中的结不解开,怕是再也难以安眠。”皇上之意很明显,要通过查明南侍郎死亡真相,重新彻查十年前被顺慧太后和国师掩盖过去的宫内连环死亡事件。先皇的死并不是单独的死亡事件,在先皇驾崩之前,伺候左右的几名宫女太监也相继死亡,即便这场皇宫之内的离奇连续死亡事件和顺慧太后没有直接关联,一旦翻案究查到底,顺慧太后和国师的疏忽之过是逃不掉的。届时,皇上就能名正言顺拿回属于他的权力,不再被顺慧太后和国师牵绊。南侍郎之死的真相,洛纤本来也不愿意就此放弃追查,现在皇上有意查下去,面子上又不好直接违逆顺慧太后的意思,才会选择今夜密会自己。洛纤谨慎读懂皇上今夜的真正用意,自问何不借皇上的意愿,坚持自己的志向?“皇上,洛纤知道身负责任,不会被自己的私事影响,南侍郎之死、神兽纹身连环杀人案,只要皇上心中有疑惑,解不开这个结,洛纤就会豁出一切追查到底,只为皇上解忧。”“好,有你这一番承诺,朕心中安定了许多。今夜的酒不再有苦味,全成了蜜糖在心里头。”皇上再次对洛纤举杯,说到做到,还真的换下了之前那张愁苦的脸,只不过,这一脸的深情温柔,洛纤更不敢接应。洛纤忙抬手,以袖子挡住彼此相通的视线,低声承诺:“请皇上放心,卑职会小心行事。”洛纤和花涧都是心细如丝的女子,有她们前后安排,舆德不被人知地离开了醉香阁,坐上回宫的轿子。他打开小心藏于衣内的小纸条,这是钟临远昨日夹在奏折里面的情报。钟临远是先皇最器重的人才,曾被先皇破格录取和提拔,在先皇驾崩后,钟临远却没有表现出该有的忠诚,没有表态支持萧正芪对先皇死因的怀疑,也没有反对顺慧太后和国师的草率了事。舆德差点都对这个人忽略不计了,没想到,钟临远是最沉得住气的人,十年来忍辱负重,深藏不露,只为了时机成熟。若不是钟临远及时透露南侍郎之死背后的隐秘,还真猜不到顺慧太后如此急于盖棺定论的原因,拿南霓风入宫为妃和她的孝义说事,都是掩人耳目之法。舆德将小纸条一点点撕得细碎,洒落出去,随风而逝,还能听到醉香阁的歌舞声,今晚他利用了两个女人,只是,他对骗了洛纤感到有所愧疚,对于花涧却没有。为了天子的尊严,他要利用一切能够利用的人事,将顺慧太后和国师彻底击溃。侧门悄悄开,喧哗热闹的歌舞昇平全抛身后,舆德感觉自己又被关进来了,而这里是一个权利战场,谁胜谁败,命运截然相反。天赐的命数,从他一降生,就注定他必须走上母后顺慧太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