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床头灯桔黄色的光芒中,不知从何而来的阴影落在她左半边脸上,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她微微咬着唇,湿润的眼睛看着他,像一望无际的湖,稍不注意便沉溺其中。[1]后来方星岛明白,有些事情是冥冥中注定的。那些不为人知的,被刻意忽略的过往,无论你怎么躲避,无论你多不愿意去提起,该来的还是会来,过去的过不去。在口腔科工作将近一年,现在即便姜易不在方星岛也能独当一面,有些年纪比较小的患者更是不愿意让严肃的姜医生看,都喜欢温柔可爱的小方姐姐。那是个周三的清晨,方星岛早早就来到了医院,刚打开电脑系统便看见有人早早挂了号,这会已经在诊室门口等待。起初她只觉得那个名字有些熟悉,也没去多想,直到那个年轻的女孩走进诊室,和她对视了好几秒钟,又低下头去扫视她胸前的工作牌。方星岛坐在办公桌前,也没多想,在医院久了,什么样的病人都见过,她相当有耐心。而后,她突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叫,女孩已经面目狰狞地朝她扑了过来,即便她反应迅速,还是躲闪不及,被她在手臂上狠狠挠了一把。好在现在天气凉了,医院统一分发的白褂子是长袖,手臂只是火辣辣地疼,没有见血。以前在上学的时候,方星岛与同学们处得还不错,从未和人打过架。偶尔和同学有矛盾或者被男生欺负了也有谭叶舟为她出头,偶尔一两次在校外看到一些不良女生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厮打在一起,谭叶舟也不让她围观,直接将她拉回家去。所以现在,她被人挠了一把,在对方目眦欲裂的注视下,也骂不出什么难听的话,只能愤怒地与之对视:“你为什么打我?疯了吗!”认真打量下来却发现她很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对方却没有要与她认真谈谈的样子,被她狠狠推开后又扑了上来,眼明手快地扯住了她的头发,将她的头往墙上撞。方星岛没与人打过架,被这么一撞只觉得脑袋疼得很,手舞足蹈却挣扎不开,只听到自己发出的呻吟和诊室内器械叮叮当当掉了一地的声音。恍惚间,她听到苗苗的尖叫,随后是混乱的脚步声,然后她和那女孩终于被人分开了。她的后脑勺疼得很,几乎有些站立不稳,幸好被身边的人扶住了才没有倒地。那女孩被隔壁诊室的医生拉着,七嘴八舌地问她为什么打人,她的头发也是乱的,眼睛仍旧盯着方星岛,挣扎着要再次冲上来,嘴里嘟嘟囔囔地骂着:“方星岛你不记得我了吗?你害死了我姐姐,怎么现在装作不认识了?”方星岛终于想起来她是谁,那是陆简兮的妹妹陆简宜,她们曾在警察局见过一面,怪不得刚刚在系统里看见名字的时候觉得熟悉。陆简宜好几次要扑上来,还是被人紧紧地按着,嘴里仍旧不干不净地骂着:“方星岛你给我站出来,你不要躲。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还记得你做过的事情吗?你别躲……”“你们放开我,抓着我干吗?不去抓那个杀人凶手,干吗要抓着我?”“你不记得我了吧方星岛,那你还记得我姐姐吗方星岛?被你害死的陆简兮你还记得吗……”她的声音很大,又尖锐,在肃静的医院造成不小的影响,仅是这么一会,门外已经聚了不少的人,有医务人员,也有病人,甚至连清洁阿姨都来了。几个帮忙拉开的同事也在面面相觑,一边拉着陆简宜说有话好好说,一边却竖起双耳,不肯放过一点八卦。方星岛感觉脑袋里嗡嗡作响,身体几乎无法支撑住,周围的声音此起彼伏,可她却只听到陆简宜的痛骂。她看着对方狰狞的面孔,不知所措地辩驳:“我没有害死你姐姐,我没有。”可仅是这一句让陆简宜像被针扎到一般,也不知一个女孩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竟然挣脱了两个按着她的人,又朝方星岛扑了过来。她的速度并不快,方星岛是躲得开的,可那一瞬间,她却显得不知所措,好似脑子死了机,不知道躲避,傻傻地站在那儿,也忘记防卫和反击。好在,这一次陆简宜没有碰到她就被门外冲进来的保安拉了出去,她骂骂咧咧的诅咒声慢慢远了。她仍旧站在原地,听着同事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后知后觉才觉得疼。“都散了,散了。”姜易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声音听起来是从未有过的严厉,“不好好上班在这里围着干什么?有人闹事不会叫保安吗,不会报警吗?”说完,又扫了方星岛一眼。她慌乱地看着老师,一时间竟觉得有些委屈。我又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都把事情推到我头上。这么一想,眼泪便突然涌了出来,在眼眶里打着转,她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软弱,便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面发呆。围观的人已经逐渐散了,只是时不时还有人从门口经过,又貌似不经意地将眼光往里投,各种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时不时传过来。方星岛听见老师冗长的叹息,可他什么都没问,只是说:“星岛,你先回去休息吧。”老师平时在办公室都喊她小方,而现在,他叫了她的名字,语气温和。她倔强地仰起脸:“老师,我不想回去。”“你的伤口要赶紧处理。”他顿了顿,“我还有个会议要先走。星岛,你要对自己负责。”老师开会去了,苗苗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办公室空荡荡的,只剩下方星岛面对遍地的狼藉,她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去洗手间清理自己。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蓬乱,脖子和脸上有好几道明显的红痕,脸色却发白,后脑勺还一阵阵地疼,手一摸,起了个大包。她洗了个脸,转身走进小隔间,刚关上门,便听到外面传来的笑声,夹杂着自己的名字。“你刚上班,还不知道今早发生的事吧?”“什么事?”“7014今早闹了一场,有个女孩跑来说她害死人。”“不是吧!”“我还能骗你,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还听说……”后面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方星岛倚着洗手间的门,听着她们低声地议论自己,若是以前,她或许会冲出去和她们对质,可现在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外面的声音慢慢远去。她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老师要自己回去休息。[2]“你怎么在这里?”方星岛抬起头看傅一,似乎见面他都是穿着白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也是规规矩矩地扣着,却没有给人古板的感觉,他见她不说话,抿了抿唇,眉头又微微皱起。她还在想着要如何和傅一解释,却听见他踌躇着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被抢劫了?”她愣了一下,急忙摆了摆手:“不是不是。”“那……那你怎么是这个样子?”方星岛知道自己此时肯定很狼狈,头发蓬乱,面上有伤,手里还抱了件半旧的白大褂。只是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向傅一解释。因为这一次,的确是她的有意识行为。一个多小时前,从洗手间出来后,她实在不想回办公室,便下了楼。这是她人生的第一次翘班,不想回家,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好,便浑浑噩噩上了路边的公交车,坐车绕了大半个博陵,最后到了博陵大学。博陵大学是她的母校,这里有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回忆。从前每当她有什么不如意,总是下意识会来到这里,因为知道有个人会在这儿等着她。可现在,那个人已经不在,路边随便一辆公交车还是把她送回了这里。下了车,她看见自己倒映在车窗上的影子才发现竟然连衣服都没换,披着白大褂就出来了,怪不得一路上大家都对自己指指点点。她脱下了褂子抱在手里,在学校旧地重游了一圈,去了从前的寝室和实验楼,又去了大礼堂和社团,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终于平静了下来,她决定去吃个饭然后回去上班,谁知道往身上一摸,才发现自己没有带钱包,连手机都没有,衣服的口袋里只有公交车卡。鬼使神差地,她想到了傅一。毕业才一年,数学系的教师办公楼在哪里她清楚得很,原本只打算碰个运气,没想到傅一还真在办公室里。只是一看到他,方星岛忽然觉得打算让他请吃饭这个想法实在是蠢得很,便在走廊里游荡,谁知他已经看见她了。见方星岛又不说话,傅一看起来有些不耐烦,声音也大了:“你到底怎么了?”“我想让你请我吃个饭,我没带钱包。”那人显然没想到她憋了半天竟然挤出这样一句话,无言看了她好一会,看得方星岛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才说:“你先进去吧。”时值中午,办公室里空荡荡,唯一剩下的一个老师也在方星岛进门之后出去了。办公室十来平方米,放了四张办公桌,仅是扫了一眼,她便知道哪张是傅一的,果然,走过去一看,桌面的文件上赫然写了他的名字。其他三张办公桌虽然谈不上凌乱,但与傅一的桌面比起来有天壤之别——他的桌面堪称一尘不染,文件试卷叠得整整齐齐,书也按照颜色和大小排列整齐,桌面除了书、文件、笔筒和电脑外,便没有其它东西。方星岛站在那里看了许久,才忍住将书打乱这个恶作剧的念头。傅一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带回两个餐盒,将其中一个推到方星岛面前就开始自顾自地吃起来。他估计也饿了,大口大口地吃着,却没给人狼吞虎咽的感觉。或许是今天她的样子实在太过悲惨,他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对她的出现耿耿于怀,也没再揪着她问到底有什么目的。此时方星岛已经平静下来,越发觉得自己原先的行为可笑又居心叵测,换做是自己,指不定也觉得诡异,可傅一却没有追根究底和发飙。好几次方星岛都打算开口解释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可傅一吃饭实在太安静,以至于让她觉得自己在这个时候说话是罪过,索性也埋头吃饭,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下轻微的碗碟碰撞声。吃完饭后,方星岛想着自己是不是该走了,可又想吃完就走是不是有点不大好。她这厢正在痛苦地纠结,那边傅一已经打开电脑准备做自己的事,她从这个角度望去刚好看见他的电脑桌面,一如自己想象的干净,整整齐齐的一行图标,不像自己什么都往桌面堆。他背对着她,专注地对文档进行修订,修长的手指时不时敲打着键盘,发出规律的清脆声响。方星岛这才发现他鼻梁上不知何时架上一副无框眼镜,看上去有些陌生。“方星岛。”“啊?”方星岛盯着他的后脑勺,有些不明所以。“你别再盯着我看。”他顿了顿,“我不喜欢别人这样看着我。”“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感觉。”他头也没回,兀自忙碌着自己的事,而方星岛发现,他的耳根微微红了。她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发现他完全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正准备起身告别,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傅一,老头儿让你晚上回去吃饭……”女孩的声音戛然而止,眼中的热切在看到方星岛之后彻底冷了下来,“又是你。”方星岛对来人并不陌生,算上这次已经是第三次见面了,是那个叫曲悠扬的女孩儿。方星岛犹豫着没有开口,一方面也在思量她和傅一的关系,两个人看起来挺亲密的,又不像是情侣。她脑子思绪纷乱,那边曲悠扬已经毫不客气地打量她,用一种在菜市场挑猪肉的眼神:“你在这里干什么?你到底和傅一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我每次都看见你和他在一起?你要不要脸,总是纠缠着他。”方星岛还来不及开口,曲悠扬的连珠炮已经措手不及地打过来。十七八岁的女孩敏感多疑,对全世界都怀着浓浓的敌意,见方星岛沉默,乘胜追击。“被我说中了吧!”“我……”方星岛完全不知如何应对,还是傅一听不下去:“曲悠扬,你来干什么?”曲悠扬理直气壮:“她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你们什么关系,不是在谈恋爱吧?”“关你什么事?”“怎么不关我的事,我不喜欢她,看她不顺眼,你让她消失。”“我看你不顺眼,你能消失吗?”傅一摘下了眼镜,不耐烦道。曲悠扬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咬着唇好一会没说话,又愤怒地瞪了方星岛一眼,转身走了几步,又折返在沙发上坐下:“你让我消失就消失,那我多没面子。”她声音小了很多,底气也没有之前那样足。这两人唇枪舌剑,不明所以的方星岛被当成炮灰,她想了想,还是起身告别:“谢谢你的午餐,下次请你吃饭,我要回去上班了。”顿了顿,又忍不住补充,“你最近没有牙疼吧?如果牙又疼了,记得去医院看看,千万不要讳疾忌医,这样真不好,要对自己的身体负责。大男人的,千万别怕疼。”她说得一本正经,也不去看傅一脸上窘迫的表情,埋头往外冲。“你怎么这么大年纪还怕疼,傅一你可真丢人。” 曲悠扬的声音响亮地传出办公室:“对了,我刚刚问你你还没回答我。你们不是在谈恋爱吧?喂,我问你话你怎么不回答我一声……”“闭嘴!”回医院的路上,她已经想过接下来会发生的事,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谁想一下午却风平浪静,除了一些捕风捉影的八卦还未平息外,基本没什么事发生,但方星岛的心依旧是悬着的,苗苗好几次欲言又止想要八卦看她的脸色不对也就不敢开口了。好不容易挨到下班,她一回到家童禹乔就炸锅了,指着她的脸:“你这脸是怎么回事,和人打架,还是被抢劫了?”“没事,出了点意外,摔倒了。”童禹乔可不信:“你可真行,摔倒了还摔出指甲痕?方星岛你别给我打哈哈,是不是又被办公室的小姑娘欺负了?还动起手来?你这个没用的,就任由别人打你吗?姑娘我今天不给她好看我不姓童……”说着就要换衣服出门。方星岛吓了一跳,急忙从后面抱住她:“不是她,你别去。”“不是她是谁?除了她谁还会对你动手?”“真的不是她。”“你撒谎。”“是陆简宜,陆简兮的妹妹陆简宜。”她怀中的人僵了一下,慢慢地转过头来:“你说谁?”“陆简兮的妹妹。”童禹乔问:“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她还来干什么,找你麻烦?她知道你在医院工作?”“只是个意外,她来看牙。”话说到这里,两人都已经平静下来,只是童禹乔还是担心:“她要是再去怎么办?你可别傻站着让人打。你又没有做错什么,要是她又来闹,该打回去打回去,该报警报警。”“都过去了。”她这话也不知是安慰童禹乔还是自己。[3]事情并没有结束,或者说,这只是个开始。平静了两天,方星岛悬着的心还没放下来,陆简宜又来了。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带了两个二十来岁的男孩,看样子应该是她的同学,或是她的爱慕者。前一日闹起来被保安遣送出医院她也知道不好看,这一次倒是没有对她拳打脚踢,而是驻扎在七楼口腔科,只是骂,对每一个靠近的人数落方星岛的“罪行”。“方星岛是个坏女人,她害死我的姐姐……”“她哪里有资格当医生。”“方星岛你的心可真狠啊,害死了人后怎么还能这样若无其事。”“方星岛你这个杀人犯!”好几次她来上班,陆简宜已经守在那儿,一见到她便指着鼻子骂。方星岛目不斜视地经过她,但手已经握成了拳头,好几次她都想停下来,可是一想到这是在医院,她工作的地方,并不允许她撒野,所有汹涌的愤怒便都化成了无奈。方星岛的忍让更像是陆简宜的催化剂,起初她只是在口腔科大门口闹,发展到直接坐在她的办公室门口,对每一个经过的病人危言耸听:“哦,你找方星岛?你还不知道吧,她曾经害死人。”陆简宜刻意曲解,看着病人们惊慌四散,她很得意。陆简宜闹了两天,保安将她请走,过了会儿又卷土重来。医院就这么大,事情不一会儿就传得沸沸扬扬,连住院部的病人都来打听围观。而这两天,她完全没法接诊——病人被陆简宜吓跑了,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谁敢让这样一个医生来看病。她试图要和她谈谈,可陆简宜见到她便满脸愤怒,若不是身边两个男生按着,或许早冲过来撕了她,完全没法谈下去。姜易不在医院,但早有人把事情报告给他听。“你休个假吧,我给你批。”“老师,我不要。”姜易见她油盐不进也恼了:“行啊,现在翅膀硬了,连我的话也不听了。”“我没有做错,我不需要躲。”电话这头的姜易听她夹着委屈的话,愣了一下,方星岛向来听话,极少反驳自己的意见,偶尔不愿意也不会说出口,只会默默地无声抗议,像这样强烈的反对,还是第一次。他没再逼迫她,只是叮嘱她自己多注意便挂了电话。自陆简宜出现后,方星岛连日来都做噩梦,梦里模模糊糊都是陆简兮。她穿着出事那天的那身运动服,摇摇晃晃地站在悬崖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她。她醒来满身都是冷汗。她决定找陆简宜谈一谈。那日清晨,她上班时无例外地在办公室门口遇见了陆简宜。她似乎总是不用上学,和她一起来的两个男孩也不觉得这事有什么不好,乐此不疲地陪着她在医院里耗着。“陆简宜。”往常方星岛见到她虽谈不上躲闪,但也从未像这样迎面而上,一时间陆简宜反应不过来,怔怔地看着她,还后退了两步:“你……你干吗?”“没干吗,我只是想和你谈一谈。”“有什么好谈的。”“我希望你不要再出现在医院,有什么事我们私下解决,你这样已经影响了我的工作。”“你害死我姐姐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这些?”“我什么时候害死你姐姐?你在场了吗?如果是我害死的,我现在已经进警察局了!如果真的是我,不用说你,谭叶舟早就不会放过我……”方星岛以为可以云淡风轻地提起这事,但事实证明,无论事情过去多久,伤痕仍旧无法抹平,“你们每一个人都将责任推到我身上,公平吗?”“那我姐姐就这样死了?公平吗?”不知哪个字眼又触动了陆简宜,原先平静的人又开始激动起来,她用力地推搡着方星岛,“如果不是你提议爬山,我姐姐怎么可能去到那个地方,不是你是谁?为什么你不去死,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头被推着往墙上撞的那一刻,方星岛想的的确是:为什么死的人不是自己。有两个声音同时将她从自我厌弃中拉出来。“陆简宜。”“是谁允许你对她动手的?”恍惚中她看到章泽铭扼住了陆简宜的手腕,向来对女同胞友好温柔的章医生在此时显得凶神恶煞,他推开了陆简宜,扶着方星岛:“你没事吧?”可方星岛却没有看他,目光越过他,落在几步远的男人身上。谭叶舟的手仍旧停在半空中,这会才慢慢地放下,他看着方星岛,又看了一眼章泽铭扶着她的手,最后将目光停在了陆简宜身上。“陆简宜,你跟我来。”那个疯狂泼辣的女孩在这个时候才有了一丝畏惧,她踌躇着喊了一声“谭哥哥”,却没有上前。“你跟我来。”他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一丝情绪,见陆简宜没有动作,直接伸出手去拉,力道很大,陆简宜被他扯得踉跄。“你放开我!放开我啊!我做错什么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放开我啊……”谭叶舟向来脾气好,但这一次明显动了气,陆简宜带来的两个男生也无法阻止他拖着她下楼。方星岛看着他慢慢远去的背影,后知后觉感到后脑勺有些疼。“你拒绝我,是因为他吗?”章泽铭突然问。他突然的发问让她愣了一下,想要回答,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圆满的答案。好在章泽铭也没想追根究底,轻描淡写转移了话题:“你要不要去拍张脑部扫描图,刚刚那一撞疼吗?”“不用吧。”方星岛避开章泽铭想要摸头的手。章泽铭耸耸肩,也没有恼怒:“那你去办公室休息吧。”折返办公室的时候,她从窗口看见谭叶舟与陆简宜。他们站在楼下的小花园,因为距离太远,她听不清他们说话,只能看到陆简宜一次次靠近,而谭叶舟却一步步后退,冷漠而疏远。陆简宜站在他面前,先是激动,而后谭叶舟又说了一句什么,她像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萎靡。那一瞬间,方星岛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并不认识陆简宜,在陆简兮出事之前,她只在谭叶舟口中得知陆简兮有个妹妹,比她小好几岁,吵闹而黏人。她与陆简宜从未见过面,出事之后也只有一次交集,陆简宜却恨她入骨。而为什么陆简宜在听到谭叶舟的名字后会更加激动?这一切在少女的眼神中都有了理所当然的解释。因为她喜欢谭叶舟。她与谭叶舟的名字捆绑在一起十多年,而现在,这不再是甜蜜的糖果,而是枷锁,沉重地桎梏着她。方星岛并不知道那一天谭叶舟是如何与陆简宜说的,总之,她没有再出现。倒是有个匿名号码给她发了好几次短信,大致是诅咒她与谭叶舟没有好下场,不得好死之类的。她知道是谁,没有回复,直接将其拉进了黑名单才换回清静日子。但这并不代表事情就此平息。流言是世界上最恐怖的武器。同事们议论纷纷,病人捕风捉影避如蛇蝎,一连两周都没有安生日子,甚至有人站在诊室门口大声嚷嚷:“听说这个方医生曾经害死过人?”那一刻,方星岛很难言喻自己的心情,像走在街上被人扇了一巴掌,像遭受了一场无妄之灾,她几乎无法掩盖自己的愤怒,几乎就要冲上前愤怒地质问对方。她紧紧地咬着牙,手握成拳,眼眶不自觉已经红了。她以为自己不在乎了,百毒不侵了。现在才知道,灾难未曾降临之前,你无论做了多少准备,都是无用的。因为现实总要比想象更加残忍一些。而有人在这个时候喊了自己的名字。“方星岛。”她僵硬地转过头,便看到傅一,他站在五米开外的地方,双手插在口袋里,洁白的日光灯照着他的发顶,她清晰地看见他的睫毛又长又密,下巴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胡楂。而此时,他正望着自己,目光深邃。他的每一次出现,似乎都是带着光,猛然降临在她黯淡无光的生命里。他轻轻越过那个堵在门口的病人,沉默地走到她面前。方星岛不知道原先的话他听去了多少,只觉得手脚发冷,几乎能感觉到冷汗从自己的后背蜿蜒而下,她就被他这样注视着,直到他说了第二句话:“我来复诊。”这句平淡无奇的话她一周总要听好几遍,而这一刻从傅一的嘴巴里说出来,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惊诧之下话都说不好,磕磕巴巴:“你,你说,说什么?”傅一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她,照旧是那种不耐烦的死样子。这其实也怪不了方星岛,一个龋齿溃烂发炎至发烧才愿意进医院的人,一个忍耐力超强牙疼脸肿还能继续讲课的人,突然主动到医院复诊,任谁都觉得惊奇。而又是在这么一个尴尬的时刻。整个治疗的过程傅一都很安静,但方星岛仍旧能感觉到他对医院的厌恶,比如从头到尾他都蹙着眉,对放着器械的架子深恶痛绝,方星岛拿起金属镊子伸进他口腔的时候,他忽然攥紧了拳头。这些小动作并没有逃过方星岛的眼睛。“炎症复发,我给你开点药,甜食还是要少吃。”“谁吃甜食了?”话音刚落,立马听到他无力的反驳。“这口蛀牙若说与甜食无关,我还真不相信。”方星岛感觉自己被狠狠地瞪了一眼,傅一瞪完后又维持着“不要和我说话,我讨厌医院和你们这些聒噪的医生”的表情,她只好忍住了接下来的话。其实男人喜欢吃甜食,并不丢人。原先傅一出现,她是担忧的,以为他那口百孔千疮的牙又出了毛病,检查下来却还好。先前无论她怎么打电话让他来复诊得到的不是直截了当的拒绝就是虚与委蛇的敷衍,所以他主动到医院来这件事,实在让人震惊。方星岛边在病历卡上写字,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傅一,只见他严肃地端坐着,脸上的表情依旧苦大仇深,像是被胁迫。她也不好问他为什么会突然来复诊,又想到原先发生的事,那个病人说的话,他不知道听去多少。方星岛越想,心里越忐忑,傅一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事实上,傅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这几天有公开课,又因为接了一些私活所以连续好几天都熬夜,牙又开始疼了。当然他已经习惯了,且这比起往常来并不是难以忍受的疼痛,他实在讨厌极了医院这地方,非到不得已,他绝不会来。可这天他不知怎么又想起了方星岛,想起她对付幼儿园小孩一样对他说的话,于是便怀着一口恶气来到这里。一走进口腔科他便后悔了,特别是方星岛用看动物园猴子一样的眼神盯着他时,他的心情糟糕透了,脸色自然也不是很好看。尤其她一句便戳穿他唯一的喜好,实在让人烦躁。她终于还是开口了:“刚刚那个人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他终于撩起眼帘看她,眉头微挑,像是在问“那又如何”。方星岛咬咬牙:“这几天一个病人也没有,整个医院都传得沸沸扬扬,都是关于我的传言,说我害死人。大家都对我避之不及,你也听见了,为什么你……”“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我有自己的判断力和眼睛。”这些天来的冷眼让方星岛觉得委屈,此时傅一的话差点让她眼眶一热,可她还没来得及感动,他又冰冷冷地接了一句:“如果你真的做了那样的事,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了,而是在监狱。”方星岛看着他嘲讽和冷漠的表情,心突然沉了下去。她还想开口说些什么,电话却响了起来,是家里的电话。父母极少在上班时间给她打电话,方星岛以为有什么事,不敢怠慢,结果电话刚接通,便听到老爷子劈头盖脸的一句:“方星岛,你马上给我辞了医院的工作。”她第一反应就是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被家里知道了,果不其然,她刚问了一句为什么,那边方爸爸的愤怒更强烈:“我和你说了多少次,医院是非多,你一个女孩子好好找份文职不好吗?现在整个家属院都传得沸沸扬扬,你还藏着掖着不敢让我们知道?”“爸爸,我没有做错什么,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去,总之我没做的事,谁也别逼着我认。”“那你到底辞不辞。”“我不辞。”“好,那方星岛你也别回家了。”说完,那边便撂了电话。这几天的委屈突然间便爆发了,她拿着手机默默地掉了几滴眼泪,蓦地才想起不对劲,果然,一抬头,傅一还在,见她毫无预兆地哭起来,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在他面前哭出来,可越是这样想,眼泪却更是抑制不住。傅一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哭,突然在身上摸索,末了朝她扔来一块手帕,对,是扔过来。他此时一脸纠结:“你脸上有鼻涕。”这下,她想哭也哭不下去了。[4]但凡有人,便有八卦;但凡是八卦,便有以新代旧的一天。关于方星岛的流言,自陆简宜不再出现后便逐渐平息,开始也有人试图去追根究底,但发现无踪可寻后也就当成玩笑了。有一天方星岛在电梯里听到两个女孩在谈论自己,发现事情已经变了个样,变成一场错综复杂的爱情偶像剧——口腔科某个新来的医生和病人恋爱了,结果那个病人是有女朋友的,女朋友不甘被男友劈腿就跑到医院闹了一场,最后还是分手了。八卦的女主角和自己同名同姓,这个故事她却是第一次听。好笑的是,其中一个女孩见她听得津津有味还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听说这个姓方的可不得了,院里好几个年轻的医生都是她的入幕之宾。”好在电梯终于到了,她急忙拉着来接自己下班的童禹乔出电梯,对方还保持着目瞪口呆的表情,显然还沉溺在刚刚的八卦中。“这已经构成诽谤罪了,方星岛,你还可以告他们名誉损害。”她无奈地看着童禹乔:“你最近是走火入魔了吗?”“我是很认真严肃地与你谈这个问题。”“我也很认真地告诉你,我不介意别人怎么在背后议论我,只要别影响工作就可以。反正从我进医院起流言蜚语就不断,先因为我是老师举荐而招妒,后是章泽铭的事,陆简宜又来闹了一场,现在估计大半个医院都知道我的名字,可我不介意,你知道,我从来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她又低声重复了一句:“我不介意。”因为现在她明白,无论你做得多好,总有阻挠的声音存在,无论你活得多差劲,总有爱你的人陪伴。无愧于心便好。童禹乔比方星岛高了四五厘米,此时又穿了高跟鞋,足足比方星岛高一个头。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正仰脸看她的方星岛,一瞬间像回到了大学时期,她那时候也是这样看着自己:“乔乔,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从来都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有七哥。”她在她的注视中慢慢败下阵来,揉了揉眉心:“亏我还担心你,跨越半个城市来找你,看来我真是瞎操心。”“哪里有,你来找我我可开心了,你最近成了加班狂人我三四天才能看见你一次,不知道我有多想你。”童禹乔推开突然黏过来的人:“够了,别恶心我。明明是你最近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在忙什么,还倒打一耙。不会真是和哪个帅气的男病人好上了吧?”“啊?”方星岛这明显的停顿在童禹乔看来便是默认了的意思:“你可真行,连我都瞒着。”“哪里有这回事。”“得了吧,方星岛。别以为我最近加班就不知道你在家里煲汤煮粥,连保温瓶都翻出来,对方是个男的吧?”“就是一个普通朋友。”“除了谭叶舟我就没见你对哪个男的这么上心。”说到谭叶舟,两人突然都沉默下来。“星岛,不要封闭自己的心,如果真的遇到不错的人,就勇敢去喜欢吧。”过了许久,方星岛才听到童禹乔这样说。可她始终没法鼓起勇气与她解释这一件事,索性让她误会去吧。童禹乔说的那个人,是傅一。前几日傅一主动复诊之后没有再来过医院,方星岛以为他已经康复了,却在一个深夜里接到他的电话。他认真地质问方星岛为什么头疼得厉害吃了她开的药却没有好转,反而头更疼了。方星岛听着他带着鼻音的声音,吓了一跳:“我给你开的药是消炎的,你头疼怎么能乱吃。”“上次头疼吃了有效。”他回答得一本正经。方星岛听着他颠三倒四的回答,总算明白过来了:上一次因龋齿发炎引起头疼吃了消炎药后稍有好转,这一次又头疼,以为也应该有效,结果吃了之后反倒疼得更厉害。他的声音沙哑,伴随着几声咳嗽,估计是感冒了。可当她劝他去看医生时,他却沉默了,只说了一句“我挂了”便要挂电话。“等等,你把你的地址给我。”在他挂断之前,方星岛急忙说。许是因为生病,傅一的戒备心没有那么重,下意识就报给了方星岛。她在楼下的24小时便利店买了感冒药和退烧药后匆匆坐车前往博陵大学,傅一就住在教师公寓。怎么说也是母校,方星岛轻而易举找到了傅一的住所,按了好一会门铃里面也没有动静,就在她想是不是找错了的时候,大门才从里面被打开,面色苍白头发凌乱的傅一出现在门后,他穿了一件白色的家居服,头发乱糟糟的,眼神混沌地看着她,潮红的脸上夹杂迷茫,声音干燥沙哑:“你怎么来了?”“你生病了,我给你带了点药。”她晃了晃手中的袋子。“你怎么知道我家地址?”他显然忘记刚刚自己在电话里说过的话了。“你告诉我的呀,你给我打电话的忘记了吗?”他怔怔地盯着方星岛看了好一会儿,才侧身让她进门。经过傅一身边的时候,她的手不小心擦过他的胸膛,他的身体炽热滚烫,就连喷在她头顶的呼吸都是热的。方星岛顿住,伸出手准备去摸他的额头。估计生病的人反应也迟钝,他没有打掉她伸过来的手,只是在她冰凉的手触碰到他的皮肤时才缩了一下,质问道:“你做什么?”“你发烧了。”他没有回答,拖拉着步子进了门。两室一厅的公寓,不大,却干净得压根不像是男人住的,鞋子整齐地码放在鞋架上,木质地板一尘不染,就连沙发靠垫倾斜的角度都一模一样。方星岛看着他兀自进了房间,在客厅坐也不是,跟上去也不是,只能喊住他:“我给你买了药,你要不要吃一点?”许久都没有回答。她只好跟着进了房间。他的房间拉了窗帘,很暗,但依旧能看清室内的装置,还有那个躺在床上模模糊糊的影子。“喂,我给你买了药。”“你要不要起来吃?”“傅一,你听见我的声音吗?”床上的人动了一下,伸手开了床头的灯,突如其来的光让方星岛终于看清这个房间的布置,除了床、桌子、衣柜和书架,没有多余的东西,一如客厅,干净简洁。傅一已经从床上翻起身,正抬起头看方星岛。她站在床头灯桔黄色的光芒中,不知从何而来的阴影落在她左半边脸上,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她微微咬着唇,湿润的眼睛看着他,像一望无际的湖,稍不注意便沉溺其中。“方星岛,你到底想要怎样?”他的喉咙里像有火在燃烧,每说一句话都尤为艰难。被质问的人不知是故意装傻,还是真的听不懂,“啊”了一声,挺认真地和他解释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你说你吃了药还头疼,我听你的声音像是感冒了,就买了药给你送来。你不要睡,我倒水给你,吃了药你再睡吧。”他恶狠狠地说你别装傻,推开她的手和身体,可他实在太疲倦,有些眷恋她此时的温柔。她的刻意讨好多么明显,狼子野心显而易见,可偏偏他无法拒绝。傅一这时才发现她穿了一件自己最为厌恶的红颜色的衣服,可这个讨厌的颜色衬得她的肤色更加白净。他撇开脸:“不吃。”可她似乎没有听见自己的话,出了房间,不一会儿又端着开水和药进来了,像在劝小孩子一样的语气:“你快吃药,吃了才会好。”“我很饿。”“你想吃什么?”“椰汁西米露。”“……”方星岛总算知道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有这么一口千疮百孔的牙齿了。傅一并没有如愿吃到椰汁西米露。方星岛在干净的厨房里只找到一套未拆封的厨具,什么食材也没有,看来平时不开伙。她决定去便利店买一点。生病了的傅一像变了一个人,话也变得多起来,她在厨房翻箱倒柜,他却在那边大声地喊她的名字:“方星岛。”“怎么了?”“你做好了吗?”“还没有。”还不到五分钟,又听见他问:“好了吗?”“没有。”这下子,他直接赤着脚跟到了厨房,探头探脑。她盯着他发顶的旋,有些无奈:“你厨房里什么都没有,怎么做?你等等,我下楼去买……”说完便穿鞋下了楼。夜已经深了,校内的便利店已经关门,她只好去校外买,买了面和鸡蛋,还有两包速冻水饺,想到傅一要吃西米露的要求又倒腾了好久,没找到,只好拿了一罐八宝粥滥竽充数。他对八宝粥很是嫌弃,鸡蛋面倒吃得干干净净,又吃了药。方星岛正准备回去,却见他摇摇晃晃地起身。“你要去哪里?”“工作。”“大晚上的有什么工作,学生又不用上课。”“不是学校的工作。”方星岛这才知道他除了这份工作外还兼职经济顾问,就职于博陵一家知名企业。这次生病是因为连续三天两夜的高强度工作,导致夜里受了寒。“生病了就好好休息,还工作什么。”方星岛一急,声音不自觉提高。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又慢吞吞回了房间。她听他在房间好一会没动静,急忙跟了过去,才发现他已经在电脑前睡着了。她费力将他往床上搬,累极了的人却仍旧戒备心强,迷迷糊糊地质问:“方星岛,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她一惊,低头一看,他的眼睛却是闭着的,长睫毛垂落下大片阴影。[5]接下来几天,方星岛给病中的傅一做了两餐饭,送了一次餐。她才知道,作为一个男人,竟然可以如此挑食。青椒不吃,胡萝卜不吃,洋葱不吃,海鲜也不吃,方星岛忧愁地看着他:“怪不得你那么瘦。”傅一埋头吃饭,已经习惯了方星岛的聒噪,也不理会,兀自将青椒和胡萝卜都挑出来,整整齐齐地排列,红绿两份,界限分明。方星岛恶作剧一般地打乱,如愿以偿地看到他咬牙切齿地跳脚:“方星岛!”“我在这儿,有事?”她装疯卖傻,他纵然气极,也无可奈何。关于照顾傅一这件事,本只是方星岛一厢情愿,傅一没有给她冷脸已经出乎意料。她完全没想到这个人也会礼尚往来,所以接到他的电话时挺吃惊的。这人病好了又恢复了那副冷冰冰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方星岛,周六晚上有空吗?”“啊,有,什么事?”“一起吃个饭吧。”她没有拒绝。周六,两人在博陵大学碰了面才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方星岛跟着他进了停车场,停在一辆黑色大众面前。她疑惑地看着他,他更加平静地回应她的目光,最后还是方星岛先认输:“要我当司机?”他点点头,按下防盗锁,抢先坐进副驾驶座位。方星岛只好坐进驾驶座。皮座一尘不染,车里也干干净净,连她最讨厌的汽车香水都没有,更别说挂饰,一看就符合这个“洁癖”的气质。“车是你的?”“嗯。”千里迢迢把她叫过来当司机这事实在奇怪:“你不会开车吗?”“会。”他顿了顿,又补充,“我只是不喜欢开车而已。”“那你买车干吗?”“有车方便!”方星岛沉默了,照着他的指示开车出库,往城北的方向走。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方星岛觉得路不对才开口打破沉默:“再过去就是居民区了,那边应该没有餐厅吧。”“不去餐厅。”他顿了顿,慢吞吞地解释,“我舅舅让我带女朋友回去吃饭……”方星岛猛地一踩刹车:“你和我开玩笑吗?”“我需要一个女朋友陪我去吃饭,你不是喜欢我吗?那正好。”傅一说着,指了指右边,“往这个方向走。”方星岛听着他轻描淡写的话,才想起自己的确说过这样的话,且不止一次。看着他沉静的侧脸,她重新发动引擎,心里却是忐忑不安的。才到了目的地,方星岛又开始紧张:“我们还没串好口供呢,要是不小心露馅了该如何是好。”傅一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正准备说话,门已经猛地被拉开,露出一张俏生生的瓜子脸,修得很细的眉,及肩的发,十八九岁的年纪,脸上是带着有点别扭的开心,但很快,当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看到方星岛时,笑容完全垮下去了,二话不说,甩手就走。来人方星岛认识——已经见过好几次的曲悠扬。方星岛尴尬地看向那扇半张半合的门,心里打着退堂鼓,傅一却毫不介意,随手推开,大步跨了进去,还来催促:“站着干吗?还不走?”没走几步,已经有人迎了出来,烫着卷发的女人,挺漂亮的,笑盈盈地招呼:“来啦,快坐,你舅刚刚还在念叨着你呢!”看着年纪应该就是傅一的舅妈了,方星岛正等着傅一介绍,他却点点头,完全没有那个意思,她也只好跟着尴尬地朝那女人笑。很快厨房里又出来一个胖乎乎的男人,身上还围着可笑的卡通围裙,掂着勺子满脸都是笑:“你们来啦,先坐下,我炒完这个菜,马上就可以吃饭了。”说完,又冲进了厨房。方星岛紧张得很,身边那人却怡然自得地找了座位,还叫她:“坐啊,傻站着干吗!”于是,她只好在曲悠扬虎视眈眈的眼神中坐了下来,心里像缠着一团五颜六色的毛线,乱糟糟的。傅一的舅舅舅妈挺和善的,问了姓名工作等基本信息后也没有再刨根问底,乐呵呵地和方星岛讲了一些傅一从前的事情。傅一本人却从头沉默到尾,自顾自地吃饭,且挑食,鱼不吃,排骨不吃,虾也不吃,别人夹给他的菜也不吃,嫌弃地拨到一旁的小碟子上。方星岛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熟练地做着,继续和他的舅舅舅妈说话,笑得嘴角有些发僵,至于对面的两人,也默契地对他这一举动视而不见。看起来多么其乐融融,如果不是方星岛的筷子伸向哪盘菜曲悠扬便迅速挡在她面前的话,她会吃得更愉快。两三个来回后,她也懒得与一个小女孩计较,往嘴里塞了两口白饭。不过,看样子她并不想放过方星岛:“哦,你是牙医?看你的样子可不大像,不是从什么护校毕业在诊所工作就说自己是医生吧?”方星岛笑笑没搭话,她却兴奋起来了:“怎么,我说对了吧?”“悠扬!”傅一舅舅呵斥了一句,语气却是软绵绵的,对她来说压根就像挠痒痒。“喊我做什么?我不就问两句,她是傅一的女朋友,难道多问两句都不可以吗?莫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心虚……”“曲悠扬,你上学期代数挂科,下星期来办公室找我补考。”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的傅一一出声,曲悠扬就像被按下暂停键,声音戛然而止,愤愤地埋头吃饭,不忘瞪方星岛一眼。方星岛委屈得很,她什么都没做,就被人当成了箭靶。好不容易结束了晚餐,傅一以晚上有课为由,带着傅一舅舅塞的红包傅一舅妈的水果和曲悠扬的白眼踏上回程。刚下楼,方星岛便犹豫着开口:“以后这样的事,你别喊我来了。你表妹对我的敌意很重,她是不是……”“她不是我表妹。”“啊?”“她是我舅舅老婆的女儿。”他轻飘飘地说。方星岛被他绕得头晕:“你舅舅老婆的女儿,怎么不是你表妹?”他扯了扯嘴角,不想解释,但她恍然就明白过来了,瞬间想象了一个家庭伦理剧:舅舅娶了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女人,而名义上的妹妹似乎对哥哥特别依赖和崇拜,谁知,哥哥突然带了一个很讨厌的女朋友回家吃饭。这其中爱恨纠葛,多么错综复杂。想到这里,方星岛便原谅了曲悠扬刚刚的幼稚举动。“你乱七八糟想什么?”他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没。”他似乎也不想知道,闭眼小憩。开过高架桥的时候,傅一突然开口:“上周四是我妈的忌日。”方星岛一个打滑,车差点冲出防护栏,好在及时踩住了刹车,却熄了火。傅一的脸藏匿在阴影中,从后视镜里看不出他的表情。有车在后面不停地鸣笛,方星岛又重新发动引擎。自始至终,傅一都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情:“我舅舅梦见了我妈,说她很担心我,希望我快点找个女朋友成家。”他的声音沙哑,在这浓重的夜色里听起来尤为孤寂。她突然觉得难受,像被谁在胸口捶了一拳。方星岛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他接下来的话,侧脸一看才发现他睡着了。这人无论站着坐着还是走路都挺直脊梁,衣服永远没有褶皱,像从杂志上走下来的模特,唯有睡着的时候可爱一些。他的手撑着头,随着呼吸,胸膛轻微地震动。方星岛看着这张精致的脸,心跳莫名变得剧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