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将各自远扬

【青梅竹马+别后重逢+阴差阳错+情有独钟】【凡有告别,便有重逢。爱让我们,即使分开,也像同度。】阔别两年的竹马谭叶舟回来了,那些尘封的记忆开始在方星岛的脑海里苏醒,甜蜜的,快乐的,心酸的,痛苦的……然而,却统统无法再触碰。 前来就诊的傅一伴随着神秘出现,他跟牙医方星岛又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呢? 凡有告别,便有重逢。 再遥远的天涯,也有尽头,再久远的时间,也需共此时。 我始终相信,愿你也信。

第十章·摇篮曲
她想要的人在这里,他没有受伤,她正抱着他。
他平稳的呼吸,像一首轻柔悠扬的摇篮曲。
[1]
入冬以来,方星岛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童禹乔刚回到童宜木业,年纪小经验又不够,每日忙得焦头烂额,回医院看望妈妈偶尔还要受到鄙视:“这点小事也做不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童宜已经创立了,有十多个员工。”童禹乔向来自尊心强,不想被看不起,在公司受到刁难也不再和妈妈说,只会在方星岛面前抱怨:“怪不得童宜业务量不断下滑,童女士养了一大群蛀虫,就我上班这个月,迟到早退多得很,部门经理还要给我下马威。你看看我,看看我,这几天我都熬出白头发了,真想把童宜扔回给她,说我不干了。”
方星岛知道她只是抱怨,恹恹地附和了两句,这下可引起她的不满:“你这是怎么了?要死不活的。”
彼时正值周末,童禹乔已经连续加班两周,加上公司医院两头跑,很多天没有回家。一推开家门,看到方星岛裹着大毛毯缩在沙发上,两眼放空地盯着电视,购物台里的女人正在歇斯底里地喊着“只要399,只要399”,对她进家门也没有反应。这会和她说了好多的话,她只回复了两句“嗯”,童禹乔顿时心生不满。
“你到底是怎么了?”
“没事,就是有点累。”
“最近不是不忙吗?怎么看起来像好几天没有睡觉?”
方星岛摸了摸眼睛,说自己最近的确睡不好,失眠了。
童禹乔见她神色黯然,以为她又想起了父亲。可死亡是世界上最让人无能为力的事情,纵然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拉近生与死的距离。她无法安慰她什么,因为所有的道理她都懂,但要走出困境,更多的时候还是要靠她自己。
童禹乔只好转移话题:“话说你最近和傅一闹别扭了?怎么都没看见你们你侬我侬地腻在一起。”
不问还好,一问之下,方星岛的沮丧之色更是明显,声音也低了不少:“没有的事。”
“你这表情完全不像没事。”
“我们没有联系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方星岛将事情和盘托出后,童禹乔的脸色已经不能用纠结来形容了:“难怪叔叔的葬礼他没有出现,当时我看你恍恍惚惚的也没敢问你。你也不能怪人家不理你,知道你是谁之后,他没有恨你已经很不容易了,而且你还欺骗他。”
“嗯,我知道,我没有怪他。”她依旧提不起精神。
方星岛父亲过世,又赶上失恋,童禹乔唯恐她想不开,只好劝:“虽然我不是很喜欢那个人,但是我觉得他还是喜欢你的。你以前的轴劲儿哪里去了,快去把他追回来呀!”
“他不想看见我,他求我放过他。”方星岛没有说下去。童禹乔一抬头,看见她眼眶里莹莹闪动的泪光,知道她又栽了。
两人都是年轻的女孩,往常周末或闲暇时都会去逛街看电影唱歌,最近却发生了太多的事,都打不起精神来。童禹乔只好抱着文件回医院,好些还需要童女士签字,方星岛一个人在家也无聊,便跟着。
童女士住在十九楼的高级病房。
近日来由于身体不适,她突然变得喜怒无常,最遭殃的便是她的女儿童禹乔。因为前次她发了一场脾气,童禹乔一气之下整整两天没来,所以当她看见方星岛和童禹乔齐齐出现,心情难得愉快起来。
因为药物的作用,她瘦了一些,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白色,她没有穿病服,衣着整齐地坐在床边看书。
童禹乔和童妈妈正讨论工作,她插不上话,便百无聊赖地翻着童妈妈的书,可惜多是财经杂志,图也没有几张,她看不懂。
或许是病房开了暖气,或许是这些天她睡得不好,在童家母女的说话声中,她竟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这些天来,她几乎都没有睡好觉。
明明身体已经疲惫到极点,闭上眼睛,脑子里却乱糟糟的,像有千军万马踏过。偶尔迷迷糊糊睡着,也会因为风与窗户的碰撞或者楼上一个拉椅子的动作而惊醒,在长夜里如此循环反复。
她这一睡,便有两个小时。
没有噩梦,没有突然惊醒,难得的好眠,只是醒来有些头晕脑涨,童禹乔坐在一旁,脸色古怪地看着她,童妈妈不在。
“你妈妈呢?”
“去做检查了。”
因为太熟,她也没有觉得自己在别人的病房睡着有多罪不可赦,只是有些不好意思:“我头有点疼。”又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没……没什么。”
十分钟后,当傅一脚步匆忙地闯进病房,看到完好站在沙发前的她时,脸上出现不解的表情,她才明白刚刚童禹乔脸色为何如此古怪,她一定背着她做了什么。
傅一急匆匆地闯入,脸上的表情很慌乱,当他看到方星岛一脸惊讶和不解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满心的焦急、彷徨、无措在一瞬间化成冰冷,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出声:“很好玩吗?方星岛。”
方星岛被这么劈头盖脸地一问,反应不过来:“什么很好玩,你怎么来了?”她看着他难看的脸色,想伸手去拉他,却被冷冷拂开,看着他走出病房,方星岛还在云里雾里。
“那个……我刚刚拿你手机打电话给傅一,说你晕倒过去,现在住院,他火急火燎赶来。你怎么就不多睡一会?”
方星岛无语凝噎,觉得此时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她摇摇头,说你出的什么馊主意,便冲出病房,去追傅一。
这个时间电梯很难等到,方星岛只好走楼梯,从19楼到1楼,她只用了不到五分钟,刚冲出楼梯间,那边傅一刚好走出大门,她急忙追了上去。
“傅一,你等等。”
她气喘吁吁地追上,喊他的名字,他却像没有听到,直到方星岛整个人拦在了他面前,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埋头认真地解释。
“我没有骗你,没有觉得好玩,童禹乔知道我们吵架,希望我们能够和好。她没有恶意。”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的玩笑,但真的,我们没有恶意。”
“对不起,真的不是故意耍你。”
她说了很多,可面前的人却始终没有出声,她蓦地抬起头,才发现他的眼睛是红的,咬着牙,像在压抑着什么。
“你不舒服吗?”方星岛这才发现他的不对劲,伸出手,却被他挡开。
“方星岛,不管这个玩笑是不是你开的,我希望以后不要再有第二次。”医院这个地方,对很多人来讲都过于沉重。傅一曾在这里送走了父亲,又送走母亲,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都是从这里离开的,所以他恨透了这个地方。
当他收到方星岛的短信时,他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当时他正在上课,甚至顾不上对学生们说抱歉就冲了出来,彼时手机已经快被短信和未接来电塞爆了。当他看到方星岛好好地站在那里的时候,惊喜转化成愤怒和羞恼。
原来又是一个可恶的玩笑,自己却又一次方寸大乱。
方星岛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相信自己的话。
“真的没有想要欺骗你的意思。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我从来就没有恶意。很多事情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好,但对你,我始终没有恶意。”
“方星岛,我不喜欢冒险。”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可她还是听懂了。
“我喜欢按部就班,我希望所有的事情都能在我的掌控中。可你出现了,不顾我的意愿将我拉上了过山车,每一天都提心吊胆。”他看着她,“我想要平静的生活,我不想再猜忌,去猜有人莫名其妙接近我,到底是因为欺骗还是同情。”
“如果我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如果我知道有一天自己会爱上你,当初我一定不会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你的生命里,我一定不会欺瞒你。可惜,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后悔药这东西,我无数次悲伤、痛苦,也无法改变我们的相遇。”她矗立在他面前,像一棵小小的树,“这些天,我没有一刻不在后悔、自责。我也想过弥补,可更怕被你当成别有用心。毕竟,我在你心中早就没有信用可言。”
傅一的拳头越攥越紧。
牙齿传来的尖锐疼痛慢慢掩盖了心口的钝痛,他没有回答方星岛的话,径自往公路走。方星岛是医生,怎么会看不出他不舒服,小跑了两步:“你是不是牙又疼了?应该是上火了,止痛药不能多吃,明天我给你带些石斛粉让你冲水喝,顺便把伞还给你,好不好?”
她就这样一步步靠近,用温柔侵袭他毫无防备的心。他不想再听下去,猛然拔高声音,“方星岛你不要再跟着我了,那天我就说过,让你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你不记得了吗?”
方星岛仓皇地停住,终于又想起那一天。
办公室的灰暗,傅一的愤怒,父亲的悲伤。
傅一看她满脸的凄然,后知后觉才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那一天他知道她是方振明的女儿,也就是那一天,她的父亲去世了。
可话已出口,无法再挽回。
[2]
一连几日,曲悠扬明显感觉到傅一的心不在焉。
和她同寝室的女孩子知道她与傅一的关系,知道曲悠扬不爱提起这事便觉得两人关系应该不怎么样,也极少在她面前提起傅一,这厢却忍不住了,问她:“你有没有觉得傅老师最近挺不对劲的。”
曲悠扬心想:我当然知道,还不是失恋了。表面却不动声色:“怎么会,没注意。”
“这么明显你都没注意,你没发现他最近瘦了吗?而且黑眼圈好重,也不知道是不是没睡好。这几天上课还不停地看手机、看时间,我昨天去办公室交作业,敲了好几次门他都没有听见,我以为他在工作呢,结果在对着绿油油的电脑屏幕发呆。”室友分析得头头是道,“这种情况持续好久了,你说傅老师是不是失恋了?李竹不是住在教师公寓附近吗,他说前阵子看见傅老师女朋友经常来,最近都没看见她了。你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呀,竟然把我们傅老师给甩了。”
傅一是他们学院最受欢迎的男老师,年轻帅气又学识渊博,虽然总是板着一张脸,放在别的老师身上古板严肃,放在傅老师身上却深沉内敛。就连理科男们对傅老师也服气,听说傅一心算极其厉害,几个男生组团挑战,无一不一败涂地,自此,傅一成为他们学院学生心目中的男神。
曲悠扬听她这么一说,心生不满:“你怎么知道他被甩?说不定是他甩了那女人。”
室友一听,眼神亮了:“哦?你见过傅老师女朋友,她长什么样?是不是很漂亮,有大长腿?”
“丑死了,别问我。”她用书本挡住脸,不理会室友的纠缠,心里却想得明白:最近傅一的确很反常,经常在课上走神,以前隔三岔五还会回家吃一次饭,现在连门都不出了,这样下去是不是要得抑郁症?
越是这样想,她心底对方星岛的厌恶就又多了几分。
下午没有傅一的课,曲悠扬知道他大半时间都在办公室,果不其然,他正坐在书桌前写东西。她在他这里向来横冲直撞,门也没敲就冲进去,他却像没听见一般。她不以为意走到他身后一看,才发现他正在写教学报告,但上面却被画了各种奇怪的符号,傅一坐得笔直,手却像无意识一样地在文件上画。
“你在干吗?”
他像突然被惊醒,蹙眉看她:“你来做什么?”
曲悠扬被这么劈头盖脸一问,底气不足:“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他估计不想听她的回答,文件一盖,就往外走,曲悠扬见他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到底忍不住:“你到底怎么回事,就为了一个方星岛,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你知道不知道,同学们都说你这几天上课心不在焉的,你是不是要把自己的工作搞没了才开心?”
她这厢气急败坏,他却孤傲冷清,目光冷冷地朝她一瞥:“关你什么事?”
她被他这么一问,心里冷津津的一片,哑口无言一跺脚,愤怒地走了。
曲悠扬走后,傅一又回到书桌前,看着一塌糊涂的教学报告,撕了重写,可心却始终平静不下来。
他不停地想起方星岛在医院门口说的那番话,可她所说的“明天”已过了好几天,她却还没有出现。
他的一颗心一次次被她从热水中捞出,又猛地扔进冒着冷气的冰块里,冰火两重天,一次又一次。
骗子。
方星岛并没有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只是觉得那日傅一摆出的姿态,已是拒绝的意思。
她像场风暴侵袭了他的生命,给他带来灾难,而非雨露。他避之不及,他痛恨厌恶,她也应该有自知之明,及时退场。
那日在医院门口与傅一分别后,她只觉得疲倦,也不知道自己生病了,迷迷糊糊想要回家却在过马路时差点遭遇车祸,车一停,一看还是熟人。
“方星岛,你走路不看车很危险啊。”章泽铭估计刚下班,看起来心情不错。她没有心思和他寒暄,说了句抱歉就想走,却被拦住了。
“你看起来不舒服,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她开口便拒绝。
向来脾气不错的章医生不知怎么就变了脸:“我说方星岛,你不用总对我戒备心这么强,我虽然喜欢你,但也不是什么衣冠禽兽,同事一场我送你回家不过分吧?”
方星岛想再拒绝就没意思了,昏昏沉沉坐进了副驾驶舱,其间章泽铭和她说了好几句话,她努力提起精神还是没有听清。下车的时候,她听见章泽铭小声地规劝:“我们都知道你家里发生的事情,伤心在所难免,但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她想要解释,却没有力气开口。
回家昏昏沉沉倒头就睡,或许是因为傅一和章泽铭的话,她竟梦见了父亲,但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坐在书房里,任凭她怎么叫,都没有转过头来。就这样睡了一整天,醒来衣服都汗湿了大半,拿体温计一量才知道是发烧了。
她身体向来不错,早些年不怎么听话的胃在她这两年紊乱的作息锤炼下,竟然奇迹般没有出什么毛病。
她已经很久没有生过病,这场气势汹汹的流感来袭,让她连床也起不了了。
虽然自己是医生,她却不喜欢去医院看病,往常有点发热头痛随便吃几颗药睡一觉就好了,所以她这次也这么认为。可烧却一直不退,迷迷糊糊地熬了两天,还是童禹乔回家发现不对劲,硬把她押到医院挂急诊,打了针烧才退去一些。估计是从医院回家没注意吹了风,当天晚上又烧起来了。
方星岛被这场感冒折腾了将近一个星期,好不容易病好了去上班,后遗症却一直不断,又是咳嗽又是流鼻涕,就连病人看她的目光都是胆战心惊的。
或许是心情缘故,这场本该很快好的小感冒始终没有痊愈。
直到某日李蔚来探班,见她神情萎靡,一问之下才知道病了。老师要值班,方星岛被师母拉去吃饭,刚落座就开始八卦她和傅一。方星岛知道师母是个热心肠,又把自己当成家人关心,本不该隐瞒,可她和傅一的事情很难三言两语说清,只好掐头去尾说自己撒了谎骗他,他不愿意原谅自己。
李蔚也没有追根究底的心思,自己早年的恋爱史也颇为坎坷,见方星岛这垂头丧气的样子,多少有些感同身受,见小姑娘不愿再说,以为方星岛还有气,倔强不肯认错,也没再逼迫。
到了晚上,又接到李蔚气喘吁吁的电话:“下周学院有活动,组织老师们去官塘九鹰山露营,三天两夜,我也报名了,结果老头子不让我去!”
“老师不去吗?”
“他哪里有空。”
“他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吧!”、
“哪里是一个人,有那么多同事,高林也去呢!不就是之前摔伤过腿吗?他就说什么不能过度劳累,可我报了名,总不能无端弃权吧!”李蔚还是孩子心性,在那边絮絮叨叨将丈夫数落了一通,末了又说:“我钱都交了,要不你替我去吧。”
“不好吧,我不是博陵大学的老师。”
“怕什么,老师们你都认识,况且还有高林呢!”
高林也是姜易第一批带的学生,现在已经是医学院的副教授,将近四十岁还没结婚,颇有老师的风范,严肃得很,也带过方星岛的班,她挺怕他的。
方星岛不想拒绝师母好意,踌躇道:“可我还要上班。”
“上什么班,叫老姜给你签假条。小姑娘整天闷在医院,小心没病都闷出毛病了。就这样,你替我去。”
李蔚性格风风火火,第二天便发了信息说事情搞定。师母一片好意,方星岛也想趁机散散心,便答应了。
前几天因为生病请了假,这边又要请三天假,方星岛挺不好意思的,便和同事调了班,班排得满满的,所以一下子也忘记之前说把伞还给傅一的事。
方星岛和傅一再次见面,已经是一星期后的事情。
官塘是距离博陵三百多公里的一个小县城,地广人稀,以前没有多少人愿意踏足,这几年随着经济的发展,被开发成旅游景点,去那边旅游和露营的人也越来越多。
自陆简兮出事之后,方星岛这几年一次也没有去过山里和森林。有段时间她总做噩梦,梦见那场滂沱的大雨和置身乔木丛中的陆简兮,她一遍一遍地问:“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她不知道她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谭叶舟。
只是这段时间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那个梦,也没有再想起那段灰暗的时光。
现在她明白,你以为的不堪回首的过往,会被时光慢慢地掩埋。你从前非要不可和无法割舍的人,会在岁月的洗涤下淡了念想。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无论是痛苦,还是快乐。
只是,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就像现在,她也需要时间来愈合胸口那个巨大的伤口。
原本她只是打算出来散散心,她并没有想到她会遇到傅一。像他那样的人,是极少参加集体活动的,所以一开始方星岛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她和傅一并没坐同一辆车。
大巴在山脚停下,她看见了傅一。他穿了深蓝色的运动服,站在泥泞里,山风吹来潮湿的空气,她几乎闻到他身上熟悉而迷人的气息。
他也在看她,讶异,不可思议。
方星岛本准备上前去打招呼的,想起那一天他在医院门口的话,变得踌躇。他不想看到自己,她应该消失的。
可这一次,并不是她要出现,而是命运将她带到他面前。
方星岛的感情和理智正在做拉锯战。她是该向他靠近,还是留在原地;她是该冲上去紧紧地抱住他,还是放开手各自远扬。
“小方,你还不下车?”
仅用了几秒,她的心已经做了决定。
“来了。”
[3]
前几日刚下过雨,上山的路潮湿崎岖。
方星岛背着登山包,走得很慢。因为感冒才好,加上连日的熬夜让她的体力比往常差了很多,只能和一些体能同样一般的女老师一起走在队伍的最末,相互照应。
她并不是博陵大学的老师,除了傅一和师兄高林,认识的人寥寥,一只手就数得清。但参加活动的多数是年轻的老师,也好相处,有几个得知她是高林的小师妹并非女友后,上前套了近乎。
“小方,你现在在博陵大学附属医院上班?”
“嗯,刚转正。”
“你跟着高教授来,我们还以为你是他的小女朋友呢!”有人开起了玩笑。
方星岛一边和同伴们说话,目光却始终在远处傅一身上徘徊——走的是泥泞崎岖的山路,他却穿了一双白色的运动鞋,鞋面干净,连泥点都没有。与他走在一起是那个叫陈镜之的老师,正大声地和同伴讲着荤段子,他们一行人有说有笑,唯独他是沉默的。
那一瞬间,方星岛觉得他与周围格格不入,他不属于这潮湿阴暗的山林,更不融入他热烈喧闹的同事,他像个独立的个体,孤独地走在人群的最中央。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回过头。
山路难走,从山脚到营地整整走了三个小时,抵达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男同志们安营扎寨,女同胞们纷纷拿出了食材,去找水源清洗。
从早晨出发到现在,方星岛还没与傅一说过话。他没有刻意回避她,她于他来讲,就像他普通陌生的女同事,偶尔目光掠过她,甚至没有停留。
方星岛心沉了又沉,她好几次想要主动和他搭话,皆是因他目光中的冷漠心生怯意。
她埋头洗菜,有人和她搭话:“小方医生,你有男朋友了吗?”
方星岛抬头,记起和她说话的女孩叫陈薇,去年研究生毕业,是药学系的老师。她被这么一问竟然有些不知如何应答,见她沉默,陈薇笑嘻嘻地压低声音:“是小林老师让我问的,看样子是对你有意思,怎么害羞了?”小林老师是来时坐在她后面的老师,白白净净的,像个大学生,却是教体育的。
晚餐吃大锅烩,肉和菜一起煮了一锅,再撒上调料,简单,味道却极好。大家一人一碗各自占据了一小块地方,方星岛见傅一坐在不远处的树墩上发呆,似乎也没吃什么东西。她犹豫了许久,还是盛了一碗准备给他送去,却见小林老师被推搡着过来,脸是红的:“小方医生,你吃罐头吗?我自己做的。”他手里举着的黄澄澄的黄桃罐头,在篝火的映照下,显得特别诱人。
方星岛本不想要的,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她摇了摇头走开,小林老师仍旧锲而不舍地跟上:“小方医生,你要去哪里,我帮你拿着碗吧。”
她还没回过神,碗已被他接了过去。方星岛抬头看傅一,他终于从树墩上起身,走向炉火,从她身边擦身而过的时候,甚至一眼都没有看她。
小林老师还在与她说着什么,可方星岛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她觉得自己像个气球,被傅一这一针扎得破碎淋漓,积攒了许久的勇气消失殆尽,留下干瘪的身躯。
她以为自己是放得下的,但事实证明,一切皆是她天真幻想。
山里入夜温度骤然下降。
营地里还点着篝火,需要有人守着,男士们轮流看守,女人们被遣去睡大觉。
方星岛和陈薇住一个帐篷。她从未露营过,对山中的一切都很不适应。奔波了一天,陈薇和方星岛的交流短暂得可怜,很快,她就睡着了,因为劳累有了轻微的鼾声。方星岛却抱着被子辗转反侧,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和火堆偶尔爆发出的“啪啪”声,心绪紊乱,难以入眠。
到了后半夜,她还是睡不着,披着大衣蹑手蹑脚出了帐篷。
萧索的北风让她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吸了吸鼻子往火堆的方向走,有个瘦削的背影正拿着树枝拨动着火苗,像是无聊至极。方星岛走近一看,心跳骤然停顿了一下——是傅一。
他也听到了声音,幽幽回过头,看到她时有稍纵即逝的惊讶,但很快,低头继续拨弄火堆,火苗跳跃着,几乎要窜起来。
方星岛在他旁边的树墩上坐下,山风透过衣服的缝隙往里窜,她觉得冷,傅一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冲锋衣,防风,却不御寒。
他孤独地坐在那里,她知道自己不该靠近,可脚步却不受控制。她总学不会聪明,学不会知难而退。念书时课本中教人要迎难而上,但在感情世界里,不知道退却的人总会惨败收场。
她清楚地明白:道理谁都懂,要做到却难。
待她回过神来,已经走到了傅一身边。
“你要不要多穿件衣服,这里这么冷,很容易感冒。”
她没有得到应答。
“你要守着火堆多久,等下可以回去睡一会觉吗?”
回应她的是沉默。
方星岛看着面前的人,感觉胸口被风剖开了一个大洞,它们肆意地毫无顾忌地在里面流窜。
可她从来就不是懂得退缩的人。
“我知道你听得见我讲话,傅一,我就问问你,你到底怎样才肯原谅我?”她质问道,“难道我犯了一次错,你便要将我打入死牢,一次翻身的机会也不给?”
对面的人终于停下了动作,他神色淡漠的脸被火光映得发亮。
“方星岛。”这是这些天以来,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平静地,毫无波澜。声音刚出口,就被风吹得破碎。
方星岛看着他,心里充满了期待,下一秒,燃烧的希冀被泼上冷水,成了一摊冒着白烟的灰。
傅一说:“我也问问你,到底怎么样才肯远离我,不要再靠近我,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现,不要再让我听到你的声音。你能给我一个回答吗?”
她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这个结果像是早就预料到,可要她接受仍有一定的难度。她想起以前在医院的照片室外看到的病人家属,是什么病心里早有定论,可结果下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痛哭出声,悲伤难以自抑。
她却没有哭,恍恍惚惚起了身,脚步绵软地踩在湿润的泥土上。
山里是暗的,几乎看不到光,她也知道不该往深处走,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动。直到后面跟来一窜凌乱的脚步声,她被人大力扯住,是个不熟悉的男老师:“你要到哪里去?我喊你你没有听到吗?没有人告诉你在山里不能乱走?”
被那个老师拉回营地才发现,傅一早已不在原地,只有火堆还在燃烧。
那一瞬间,方星岛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心如死灰。
她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在医院,在家,哪里都好,反正不该是这里。
不是这里。
这样的坚持,可真是累啊。
[4]
第二天她是被陈薇咋咋呼呼的声音惊醒的。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困和疲惫,想起大部队今日的活动,不想拖后腿,挣扎着起身,却被陈薇急匆匆按了回去。
“你睡着,别起来。”
原来,早上陈薇起床顺便喊她,叫了好一会没醒,手往额头一探才发现发热了。同行有两三位医学院的老师,大家又带足了药,以往也见过这样的情况,倒没有多惊慌失措,只是让方星岛吃点东西再吃药。大家去登顶,她留在营地休息,还有两三个走不动的女老师和两个男老师留下看顾。
方星岛半梦半醒间听见有人在说自己昨夜的事:“大半夜的不睡觉到处乱跑,能不生病吗?”
“你小声一点,她在睡觉呢。”又有一个声音说。
“哦,没关系,听见就听见,本来就做错了。”
迷迷糊糊,方星岛又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一天一夜方星岛没有参加活动,几乎是吃了睡,睡了吃。大家知道她身体不好,也没有多计较,倒是陈薇和小林老师怕她寂寞,说要留下来陪她,也被拒绝:“不用了,你们去玩吧,我想睡觉。”
从前不知谁对她说过,最好的疗伤方法便是睡眠,人睡着了,意识便不由自己控制。
她也没再见过傅一,她刻意避开他,他更不会跑到她面前来。
第三天班师回朝,吃过中饭大家就开始拆帐篷。
方星岛精神好了一些,知道自己前两天给大家添了麻烦,便多干一些活。收拾好东西走了二十多分钟,陈薇突然惊呼:“我的手表好像落在营地了。”
“贵重吗?”有人接腔。
陈薇说:“不贵重。”
“那就不要啦,回去再买一个咯。”
“那是我男朋友送我的。”陈薇咬着唇,“我们恋爱三周年的纪念礼物。”
议论声四起,司机也不敢贸然停车,有人不乐意等,有人说她这么重要的东西乱扔,丢了也无所谓。陈薇知道自己拖后腿,犹豫着没有说话。
方星岛这几日多得陈薇照顾,见状便说:“那我陪你去拿吧!”
来时有三辆车,两辆已经走远,最后一辆在陈薇和方星岛下车后也开走了。这个地段比较偏僻,几乎没有什么车辆往来,有人打电话帮她们叫了车,说拿完东西在路边等就可以。
车已经开上了公路,她们下车的地方距离山脚还有一定距离,天色还早,两人边说话边往山的方向走。
“谢谢你陪我来,不然我一个人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我想那东西对你一定很重要。”
“嗯,这是他留给我最后的礼物。”陈薇笑着说,“他前年过世了。”
那个无奈的笑容,让方星岛心里“咯噔”了一下,她似乎不小心揭开了人家的伤口,也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情绪,只是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以示安慰。
“事情过去蛮久了,我没事……我好像听到什么声音……”
陈薇的话音刚落,方星岛也听到了像雷声一般的声音。意外就是这样发生的,毫无预兆,迅雷不及掩耳。那好像只是几秒钟的事情,又似乎特别的漫长,她站在马路中央,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公路上出现了裂缝,路边的树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揪起,东倒西歪。她们已经快走到山脚,公路两边不停有掉落的石块,落在她的脚下,摔得粉碎。
她听着轰隆隆的闷响,怔怔地站在那里,直到被陈薇推了一把:“地震了,快跑,别站在这里。”
她才反应过来,被陈薇推着往外走。
天忽然间暗了下来,世界还在摇晃,飞沙走石让她看不清前面的路,她只能凭着感觉往外冲,却被自己的鞋子绊倒,狠狠地摔在地上,下一秒,她感觉后背传来尖锐的疼痛——落石击中了她。
好在,这山崩地裂的摇晃,终于停止了。
只是短短几分钟的事,入眼皆是残垣断壁,满目疮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而抬起头,已经看不到陈薇了,周围空荡荡的,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她一直不停地朝前走,一时间竟然忘记去看陈薇到底跟上来了没有,只顾自己跑,没发现陈薇,心微微地沉了下来。
方星岛觉得疼,身上好几个地方都在隐隐作痛,她想要站起来,突如其来的余震让她感到慌乱,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头。
好在,这一次的晃动只有几秒钟,很快恢复了平静。
方星岛从包里摸出手机,果不其然,没有信号。
天越来越暗,灰蒙蒙的一片,雨就这样骤然地落下。方星岛庆幸的是,她的包还背在身上,里面还有衣服和吃剩的零食,就算遇不到救援队自己也能够维持一段时间。
奇迹般的,她此时孤身一人在这个地方并没有感觉多害怕,只是感觉到有些孤单。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方星岛在这一瞬间突然想起了傅一:他坐的车应该早就开出了县道,上了高速,总比这里要安全。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方星岛从背包里翻出风衣穿上,又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用翻出的衬衣包扎受伤的膝盖。她的方向感并不好,在这阴沉沉的天里找不到来时的路,只能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用微弱的光芒辨析前方的路。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就这样沿着公路一直往前走,越往前走看到的车越多,还有许多受了伤在路边等待救援的人,她却没有看到陈薇。她觉得自己在此时不应该脱离人群,便停了下来,顺便帮着救援伤员。她是医生,虽然不是外科专业,但清创和包扎伤口这样的简单工作还是能做的,也做得比别人好。
好在,大家都只是轻伤,没有重大伤亡。
她现在唯一的担心便是陈薇,她去了哪里,会不会出事。
路已经出现塌方,救援车是进不来的,在这漫长的等待中,有人熬不住,开始哭泣,也有人在愤愤地破口大骂。方星岛抱着自己的包坐在角落里,周遭黑漆漆的,手机里只有20%的电量,她舍不得用光它。
哭声、呻吟声与骂声交杂在一起,方星岛本就不安的情绪越发暴躁。她不停地打开手机看时间又锁上,电量耗得越来越快。
在她的手机电量剩下3%的时候,她听到人群的骚动:“你们看,有人来了。”
距离地震已经过去将近两个小时。
她急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可当她看到来人的时候,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
地震的时候她没哭,和陈薇失去联络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她没哭,焦躁又漫长的等待也没让她落下一滴眼泪。可这一刻,她看见雨中满身泥泞朝自己走来的那个人时,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哇”地哭了出来。
傅一整个人都被大雨淋湿,整个人狼狈不堪,他原本还在人群中寻找方星岛的身影,听到哭声猛地回过头来,先是讶异,而后突然露出了笑容。
那个笑容,几乎晃疼她的双眼。
后来方星岛总是回想起这一幕,傅一的形象总是异常清晰地出现在她脑海——他的运动服和鞋子上皆是泥黄色,头发湿漉漉地贴着额头,比每一次见面都要狼狈。
她不顾一切地抱住他。
间隙与误会在生死面前,显得是那么的渺小。
她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带着微微的颤音。
“方星岛。”
[5]
后来方星岛从新闻中才知道,官塘地震6.0级,那是近30年来,本地发生的第一次高于5级的地震。
官塘是个小地方,他们又在这个小地方的山区里,车进不来也出不去,一切救援都要靠人力,救援队到了夜晚才出现。方星岛受了伤,走不了远路,就住在救援队搭建的帐篷里。傅一帮她上药,才发现除了膝盖和手,后背还有好几处伤,有大块的瘀青,也有见了血的地方,和衣服黏在一起,他一动,方星岛疼得直皱眉,却咬着牙没有让自己叫出来。
傅一在她的背后没说话,上药的动作却一顿。
方星岛不想让他担心,便说话转移注意力:“我还没有问你,你怎么来了?”
那是傅一唯一一次和她说起他来找她这件事,在这狭隘昏暗的帐篷里,他满身狼藉地帮她上药,声音没有起伏,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们的车开出好远,突然感觉到摇晃,有人说地震了。下车后,你坐的那辆车的人也和我们会合了,大家准备回博陵,可我在车里没有找到你,他们说你和陈薇回山里去了。没有找到你,我很担心。”
听到她折返的消息时,他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要知道,在地震的时候,离山越近代表危险越多几分。他先是震惊,而后是懊恼,自己为什么要和她怄气,否则她不会出现在这里,最后则下定决心——他要回去找她。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阻拦,陈镜之更是眼疾手快地抱住了他:“你去哪里?不能去,现在还有余震,你过去很危险!”
“放开我。”
“你要是出了事怎么办,我怎么和你的家人交代?”陈镜之吼道。
傅一有一瞬间的恍惚,可是很快,他便说:“我没有家人。”父母早已经弃他而去,至于舅舅一家,这些年来他刻意和他们生疏,就算自己出了什么事,他们会难过,但也不会一辈子陷在悲伤里。
可方星岛呢?要是她出了什么事……
傅一不敢再想下去,他只觉得胸口发闷,几乎要窒息。
最后,他推开了陈镜之,独自走上回程。
这一路上,他看着满目疮痍,心像在水里火里反复翻腾了许多次。当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方星岛。即便她欺骗他,即便她别有图谋,只要能找到她,任何的一切他都认了。
只要能够找到她。
方星岛的失眠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无论是在床上、沙发、木地板还是露营时的帐篷里,她都没有好好睡过一觉。而在傅一帮她上药的当口,她却觉得困倦。
那是一种全身心都放松下来的轻松感。
她想要的人在这里,他没有受伤,他正在抱着他。
他的平稳的呼吸,像一首轻柔悠扬的摇篮曲。
方星岛在这简陋的方寸之地,靠着傅一,慢慢地进入睡眠。半梦半醒间,她感觉到有个吻轻轻地落在自己的唇上,柔软的,温热的。
那是傅一。
他长长的眼睫毛微微扫过她的眼睑。
见她醒转,他顿了顿,嘴唇却没有离开,在她的唇上探索着。方星岛睡眼蒙眬,这个突如其来的吻让她有点懵,估计以为她想撤退,那人突然伸手攥住了她的手,嘴唇追逐着她的,带着一点霸道的意味。
他总给人冷冰冰的感觉,可私底下却不是那样。
方星岛没有挣扎,伸出手轻轻地环抱住他。
第二天又来了救援队,通信和路面都在抢修,方星岛却不想走。
她是个医生,当初宣誓的那段话,她至今仍旧记得清楚: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社会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所以她对傅一说:“我不想走,我想留下来帮助救援。”
他没有任何的反对意见,只是看着她,说好。
他们和一群从外面赶来的志愿者在一起,一起从石堆里刨人,一起担担架,一起包扎伤口打针上药,分发救灾物品。
傅一也在其中。
他那样爱干净的人,此时的指甲里塞满了泥垢,衣服上都是干涸的泥印和血迹,但他的眉头几乎没有皱过一下,只是低着头,认真细致地帮一个被石块砸伤的小男孩清理伤口。
感觉到她在看他,他微微抬起头,对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从前在孤儿院看着两个男孩打架也不会上去阻拦的人,现在却和志愿者在一起做着又脏又累的事。
他总是能够带给她惊喜。
而方星岛却不知,他愿意为了她,放低自己。
当天中午,通信终于恢复,方星岛打电话回去报平安,只响了一声,那边就接起。
“方星岛,你怎么现在才给我打电话,你有没有想过我在担心你啊,吓死我了。”
她在这边闷闷地笑:“你怎么就知道是我打的,说不定是……”
“你别说,别和我开这种没营养的玩笑。我都要被你逼成疯子了,好好出去玩也能遇上地震。你不知道,你妈妈给你打电话说关机了,我还要撒谎骗她说你这几天在写论文不想被打扰。要你真出了什么事,你妈估计要恨我一辈子!你快回来吧!”
“我还回不去,我想在这边当几天志愿者,你能不能帮我请假?”
那边却突然沉默下来,童禹乔似乎有事要和她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通信刚恢复,方星岛不想占着电话闲聊,听那边沉默还以为她在生自己的气——地震了不回家竟然还要在灾区逗留,自己若与她换个位置,说不定也觉得无法理解。
“我先挂了,你别担心我,我没事,我和傅一在一起呢。”说完,便挂了电话,把童禹乔刚说出口的“谈”字也挂断了。
她没有多想,总觉得不会是什么大事。
方星岛与傅一在灾区待了四天,期间经历了将近十次的余震,好在震级不高,没有受伤。
这短短的几天,她见证了太多生死诀别,看见匍匐在遇难者身上哭泣的人总是忍不住想起离世的父亲,好几次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最崩溃的一次是看到一个与父亲年龄相仿的受难者,她还在为伤者包扎伤口,见状连工作都没能进行下去,匆匆躲进了帐篷。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不配做一个医生。
她哭不出来,只能靠着墙沉默地流泪,直到傅一神色慌张地闯进来,见到她,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眉头又深深地蹙起。
傅一向来不擅长安慰人,见她哭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坐在她身边,让她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便知道,世界上最让人无能为力的事情便是死亡。它是一双无可违逆的大手,硬生生地将你的世界拉出生与死的界限,你哭泣祈求,你崩溃发疯,也无法改变。”
“我经历了两次这样的痛苦,先是爸爸,而后是妈妈。所以这些年,我总努力不让自己对谁投入太多的感情,生怕有一天再经历一次生死离别,我不一定能再承受一次。我知道失去亲人的痛苦,所以那一次,即便生气、怨恨,我都没法忍住,想要去看看你。”
“方星岛,你知道吗?地震之后我梦见了我妈妈,这十几年来,我一次也没有梦见她,那天我却梦见了。她过世的时候那么恐怖,可梦里她却特别的漂亮,我想,她在那边一定过得很好,和我爸爸在一起,好好地生活着。”他顿了顿,“所以,你爸爸在那边也一定过得很好。”
那是傅一第一次主动提起她父亲的事情,也是唯一一次。
他说:“方星岛,如果我知道那一天会发生那样的事,我一定会告诉他,我已经原谅他了,我一定会告诉他,我爱你,无论你是谁的女儿。”
他生气并非因为她是方振明的女儿,而是因为她欺骗了他。
可那些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她好好地在他面前。
这已足够。
那些从地球上消失了的人,他们都去到了另一个空间,幸福地生活着。
这是傅一编织的拙劣谎言,可方星岛却愿意去相信。
许是因为傅一的安慰,接下来两天,方星岛已经能很好地控制住情绪。
第三天,她遇到了陈薇。
然后才知道,地震发生后,陈薇推着方星岛跑,自己却没有离开,她想等地震结束后再回到之前的营地,找到她落下的手表。方星岛听陈薇说完之后,觉得此人实在执着,虽然她不赞同她的行为,却感叹她对过世男友的情深。
可那个手表,终究是没有找到。
方星岛没听完她的故事,因为陈薇又要回到营地,想要继续寻找自己遗失的手表。
第四天晚上,方星岛和傅一坐了送来赈灾物品的货车回博陵。
车开得很慢,路颠簸得厉害,她靠在傅一的怀里昏昏沉沉地睡着,抵达博陵已是凌晨。
短短的几天,她的心境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曾经那么靠近过死亡,往后对生活以及身边的人才会更加珍惜。
有时候觉得人生就是微笑和眼泪的组合,你会经历无数的波折,又会遇到许多的美好。你无法躲藏,无法逃避,然后在悲伤愤怒忧愁快乐期许唏嘘感叹中发现,这就是生命的意义。
方星岛听童禹乔说,谭叶舟在地震发生的那个下午就启程奔赴官塘,童禹乔已经打电话告知他方星岛回来了,可谭叶舟却没有回来。他说,他还想留在那里,帮着灾后重建。
她惊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随即是深深的担忧,因为官塘现在余震不断,她害怕他会遇到危险。
他曾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即便现在不爱了,也无法完全地置身事外。
那是这些日子以来,方星岛第一次给谭叶舟打电话。电话响了很久他才接,她却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叫了一声“七哥”便沉默了。
电话那边很嘈杂,他像是站在马路边和她说话,有各种各样的背景音。
他也跟着沉默,直到过了将近两分钟,有人在那边喊他,他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声音沙哑。他说:“方星岛,你不用担心我,也不用自作多情,我不是为了你才到这里来的。”
他的声音像揉进了沙砾,被风吹进了她的眼底。
“七哥……”
“有人找我了,我没法和你讲太久,你好好照顾自己。”
伴随着一声轻咳,谭叶舟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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