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去了一个小时,手术室的门开了,清让出来了,表情轻松,轻轻地拍拍马驰的肩:“手术成功。”佳妮焦急地朝里面张望:“那我妈呢?”随后出来的护士说,病人已经醒了,再观察一会儿,就可以送回病房了。十分钟后,儿女们终于见到母亲。佳妮一见到母亲的样子,顿时绷不住无声地哭起来。母亲面如死灰,无声无息,像被抽去了魂灵,如死去一般。佳妮靠近,哀痛地叫了声:“妈!”张仙女这才睁开眼睛,眼珠疲倦地转了转,嘴皮翕动,从喉咙里发出沙哑地声音:“嗯!”她还活着,全须全尾地活着。这一觉睡得漫长,睡得解乏,像在河面漂浮,漂着漂着,水位升高,身体又逐渐沉下去,光线渐渐稀薄,黑暗覆盖,她沉到河底,沉沉地睡着了。她太累了。果然如医生所说,把一个刚刚做完手术的患者从手术床挪到病床上,叫做“过床”,既是体力活,也是技术活。清让做技术指导,并亲自上场。患者身下,有一块类似褥子的包布,包布上边与患者肩膀齐平,下边到小腿中部,三个男人各执一角,佳妮和晓苒协力抓住第四角,需要力拔千钧又小心翼翼,总算稳准地把母亲搬到病床上。张仙女又闷哼了一声:“嗯!”麻药劲还没有完全消失,头有点晕,眼皮像千斤重,她看到了佳妮,马驰,马骋,晓苒……,还看到病房墙上的一个钟表,忽然激动起来,喉咙里有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咬字有些不清:“马骋,马骋……”马骋忙靠近,耳朵凑近。母亲吃力地说:“放学了,放学了。”马骋听清楚了,也听明白了,忙解释:“有人接萱萱,她现在在清让家,你放心吧!”听到这样的答案,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清让交代完术后注意事项,去忙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术后的护理,是个问题。在医院要住一两周,出院后,至少要静卧三个月,每次起身,要戴盔甲一般的腰背护具,要协助病人翻身,起身下地,都是体力活技术活,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大家都有工作,住院这几天,轮流照顾母亲,请几天假也无妨,但至少三个月的恢复期,是摆在眼前的难题。马骋的目光看向姐姐——姐姐孩子还在哺乳期,她又上着班,背奶一族,工作和育儿的压力都很大,让她抛家舍业三个月不现实。马骋想了想,索性高风亮节:“姐,心心还小,你待完今天,明天就回去吧!这里有我们,你就放心吧!”这些现实问题摆在面前,佳妮何尝没想过,但道德感和孝心让她必须坚守在这里,她说:“我不回,我是女儿,贴身照顾方便点。”一直沉默的马驰说话了:“我俩也是亲亲的儿子,有啥不方便的?”马驰刚才沉默,是因为他也有一堆烦心事,人到中年了,在单位不上不下的,他在副科上好几年了,最近有个升迁的机会,正到了关键时刻,他想搏一搏,但是母亲做了手术,作为大儿子,他不能不管。马骋就更没有退缩的理由了,母亲眼下和他一起生活,他理应负责,但是家里一个小的,现在还托付给岚姨照看着,不知道哭闹没?萱萱还小,每天还需人接送照顾。平日有母亲帮衬,这个家才能正常运转,现在母亲倒下了,再腾一个人照顾她,按起葫芦起了瓢,家里不乱套才怪。他理应负责到底,但他没有底气说由他一个人照顾。晓苒感激婆婆这么久以来帮她带孩子,现在正是回报的时候,她愿意服侍床前,但是她也牵挂着两个孩子,新校区才开起来,千头万绪,方方面面,都需要她。她心虚地表态:“就是,没啥不方便的,还有我呢!”最后还是老大佳妮发话:“住院这几天咱们几个就轮流吧!出院了再说。”当天晚上,几个人商量后,让马骋夫妻俩回家休整,病房里留下佳妮和马驰,佳妮前半夜陪床,马驰在病房外对付了半宿,后半夜马驰陪床,张仙女后半夜伤口疼得呻吟,又叫值班医生来处理,佳妮心疼地拉着母亲的手,悄悄淌眼泪。天快亮的时候,三人才眯了一会儿。天亮了,马驰看着姐姐两个大眼泡,心疼不忍,让她回去休息。佳妮在医院外的宾馆开了一间房子,她匆匆从北京赶回来,一路奔波,这两天又没睡好,一身臭汗,也想去洗个澡。回到宾馆,脱掉衣服,打开浴室花洒,她忽然意识到,从昨天到现在,都没有溢奶了?她的手抚上乳房,挤了挤,几乎可以确定,没奶了。她明白了,这两天奔波着急,晨昏颠倒,回奶了。罢了,小天心就此断奶吧!隔天,张仙女术后通气,可以吃一点流食了。周岚带着登登来探望,和玉琴在电梯里遇到了。“呀!这不是咱们的打拐英雄。”周岚调侃。“呀!这不是咱们的美貌标兵。”玉琴夸赞。“夸得不对,我就这点优点了?”周岚不服。“呀!咱们的歌后,美妆达人,幸会幸会!”“呀!咱们的神车手,跆拳道红带选手,你好你好!”“你不说我炫迈老太了?”“那你不说破窑出好瓦了?”“小心眼。”“矫情!”两人都笑了。来到病房,张仙女醒着,登登一看到奶奶,就张臂求抱抱,无奈张仙女只能平躺着,一只手臂受伤包扎着,一只手打着吊瓶,“知道你想孩子了,带来给你看看。明天带萱萱来。”周岚说。当日登登的额头也有一点擦伤,已经结了一个小小的痂,看着让人心疼自责。玉琴给张仙女汇报案情进展——白月娣和儿子儿媳当场落网被捕,那个蓝衣老汉当时逃了,晚上在一家小面馆被抓,白月娣交代了,老汉才是真正的人贩子,这些年做了不少案子,她和这老汉相好,受她蛊惑,一时糊涂;而蓝衣老汉则招供说两人是长期合作关系,白月娣负责货源,他负责联系买家。狗咬狗,真假难辨,听得张仙女胆战心惊,现在想起来还后怕。玉琴和歹徒打斗时,手背上也留了一道伤疤,包着纱布。张仙女看在眼里,又陷入自责和悔恨中,说:“唉!你那天看到白月娣抱走孩子,要是早点通知我就好了,孩子就不会受这惊吓,你也不会受伤了,要是再晚一步,我不敢想……”“谁说我没打电话给你,我看到白月娣不对劲,就打视频电话给你,没打通。你看。”玉琴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张仙女扫了一眼,她俩的对话框里,确实有一个未接通的视频电话,她想起来,那会儿正在电梯里,没有信号。忽然,她又看到了聊天框里,视频电话上面的一段文字,不是她删除的那段留言吗?当日警方追回钱款,要登记个人信息,她第一时间通知了玉琴,又碍于面子,不想先低头,撤回了那段话。明明撤回了,怎么还在啊?“这是什么?那段话我不是删除了吗?你手机上怎么还有?”玉琴看了看,戏谑地笑:“为什么删除?你错了,先低头和我说个话不行啊?”“我没错,为什么要低头?肯定不能先说话。这到底咋回事?我明明删除了?你收到了?还没回复我。”“看到了想回复的,转头一忙又忘了。”周岚看明白了,问:“你是不是发了消息后悔了,想点撤回,点成了删除?”“有区别吗?”“区别大了。删除是你只删除了自己页面的内容,对方还能看到,撤回的话,对方就看不到了,但是,超过两分钟,就不能撤回了。”张仙女恍然大悟,羞得把脸别到一边:“反正不是我先和你说话的。”“也不是我先和你说话的。”玉琴也不示弱。周岚被这两个人逗笑了,劝道:“还真成老小孩了?幼稚。我们每天一个人带孩子,年轻人都去上班了,家里空荡荡的,能有个同龄人一起说说话,做个伴,多难得啊?学学我,大度点,玉琴和我的那点恩恩怨怨,都不计较了。”这么一说,把火力引到自己身上,玉琴反驳:“谁大度?那是我大度吧!”“明明是我大度。”……佳妮在一旁看着这三个老小孩,绷着笑。到底是谁先找谁说话,谁大度,最后也没争辩出分晓,最后周岚先投降:“好了好了,不说了。你好好养病,我下午还有个排练,我就先走了。走,登登,我们走。”一听周岚要排练,张仙女又担心起来:“你去排练,我们登登放哪儿?你家琪琪怎么办?”“登登和琪琪都在映雪的托育中心放着呢!有专人看管,还有几个共享妈妈在那边帮忙,放心吧!”佳妮听到“共享妈妈”,无限好奇,追问道:“什么共享妈妈?”玉琴也追问:“开业了吗?已经开业了吗?开业了我把米粒儿也送去,我要到开车去西藏自驾游。”“最近在试营业,明天正式开业,记得来捧场啊!你家思瑶还是大股东呢!”说罢,又转向佳妮,解释道:“就是映雪开的托育中心,不对,全称叫‘托幼助老服务中心’,家里有老人,儿女没时间照顾的,也可以送过去。回头你妈这边你们照顾不过来了,也可以送过去。”“那好……”佳妮的脸上绽开一个笑,又迅速收敛了,也收回了那个“好”字,话锋一转:那还挺不错的,这可是利民利己的好事,明天我给她送一个大花篮。”佳妮不敢说把母亲送到任何类似养老院的托老中心去,连请护工都不敢说。在母亲眼里,那是不孝冷血的儿女才做的事,亲情的链接和反哺是朴素而自然的,就是父母老矣,病床前有孝子,端一碗热汤饭,儿女可能会不耐烦,也好过去养老院,睡自己的床板,踏实,安心,居家养老,才是孝顺。果然,母亲没有吭声,眼皮抬了抬,倦了,嘴里嚅嗫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