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仙女一直在家待到过完正月十五。晓苒和马骋初五就回城了。马骋本来要直接就载着母亲一块儿走,被晓苒拦了。晓苒瞪他一眼,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正月十六,张仙女在家里蒸包子,蒸蒸碗,炖红烧肉,炸丸子香味从窗户飘出去,把邻居逗引过来,邻居问:“仙女,年都过完了,你咋还又蒸又炸的?”张仙女把刚蒸好的包子一个个捡到馍篮里,看了一眼坐在灶下烧火的老马,语带埋怨:“有的人啊,没有生活自理能力,我不在,怕是会饿死。”老马用棍子拨弄着火,嘿嘿笑,像一只温顺的老黄狗。“你还走啊?”邻居女人问。“不去不行啊!孩子们都难。”第二天,老马开他的三轮车送张仙女。临出门时候,他把一个拐杖一样的物件装上车。拐杖用柳木做成,能折叠,上面还有一块小木板,打开了,就是一个折叠小板凳。张仙女觉的新奇:“这啥东西?”老马演示了一遍,打开小凳子,让她坐。张仙女坐上去,稳稳当当。她在小区见过别的老人拿那种又像拐杖又像凳子的家伙,走路时可以当拐杖,走累了打开就能坐,特别方便。老马的这个,更精巧,也更结实。“这不便宜吧?”“确实不便宜。”“你就会乱花钱。”“这是无价之宝,你老头亲手做的。带娃出去玩,走累了就坐坐,别累着自己。”老马跟他父亲学过木匠,以前家里的桌子凳子都是自己做的,手艺不错。张仙女摸了摸凳子,凳面和木制部分,光滑得没有一点毛刺。这活儿干得漂亮。她低下头,不走了,扯了扯老马的衣襟,老马像会意似的,颤巍巍地伸出手,抱了抱她。她心头一酸,泪水忽然夺眶而出。老马本来只是拢着肩,听到她抽泣,用手掌用力抓了抓她的胳膊,又松开了,轻轻拍了拍。张仙女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反倒哭得更厉害了。她声音不大,身体却不自觉地随着抽泣耸动着。“咱不去了,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去。”老马忽然语气铿锵地说。张仙女从短暂的失控中回过神来,松开了老马,收住了泪,吸吸鼻子,冷静下来,自问自答:“那怎么行?不行,不行。走吧!走。”她自顾扶着车厢的挡板,头也不回地上车,有点吃力,没上去,老马无奈,只好从后面扶了一把。三轮车“突突突”地开起来,村子在身后远去了,草木仍灰蒙蒙的,小麦贴在地里,除了太阳崭新亮堂,这里的一切仍是陈旧的,晦暗的,冷寂的。张仙女这次去儿子家很顺利,搭车,转乘公交,顺利地找到了芳菲北路芳菲南苑西区,她觉得自己进步了。和晓苒完成交接,晓苒去上班,她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节奏。玉琴休养了大半个月,已经痊愈了。刚一见面,就对张仙女八卦起来——她发现了惊天大秘密。她眉毛一挑,压低声音,就引起了张仙女的好奇。“快说快说。”玉琴说,前两日在小区里见到周岚,和思瑶家楼下的徐教授一块从单元门出来,挽着手,有说有笑,满面春风的。听罢这话,张仙女有点失望,淡淡一笑:“徐教授?是一个戴眼睛的瘦老头吧?”“你知道?”“我早都见过了。”“他俩真谈恋爱呢?”“那有啥?周岚这些年一直单身,那个徐老师,咋?难道有家室?”“那倒没有,徐教授的老婆去世好几年了。”“那不就行了。”玉琴嗤之以鼻:“一个人不好吗?伺候一个半路老头。一把年纪了,真没必要。有儿有孙,有退休金,等孙子这一半年长大了,自己也轻松了,多自在。”“人年纪大了,儿女们都有自己的生活,人难免孤独,也有情感需求,就想找个说话作伴的人。”玉琴促狭一笑:“不光是情感需求,还有其他需求吧!嘿嘿!”自从上次登门探病,两人的关系似乎更亲密了一层,玉琴说话越发放肆了,连这种没羞没臊的话也说。张仙女却不好意思:“那咋知道?别胡说了。”玉琴更来劲儿了,用胳膊戳了戳她,低声道:“你这次回去,你家老头是不是可稀罕你了?你们现在还有没有,那个?”张仙女还是个比较传统保守的人,年轻时,婆娘媳妇们也会说那方面的玩笑话,她都只是听听,找个借口走开。她一脸嫌恶地看着玉琴,玉琴还伸长脖子像等待喂食的大鹅等待她的答案。就在这时,登登手里拿的一个小黄人玩具掉到了地上,张仙女捡起来塞到孩子手里,轻声骂她:“不和你说了,下雨了,我要回家了。你这个老黄人。”她推着车子往回走,雨丝渐渐稠密起来。玉琴在身后提醒她:“走慢点!下雨了,那个坡有点滑。”周岚在日本表演完后,没有马上回国,逗留游玩了几天,是徐老师陪的。徐老师竟然会说日语,一路给她做翻译,她想去看吉卜力美术馆,无奈美术馆要提前预约,横竖进不去,最后还是徐老师拜托自己在日本旅行社的朋友帮忙,才得以了结心愿。和张仙女比起来,周岚是一个奔放的人,和清让的父亲离婚后,她谈过几个男友,谈的时候就尽兴地享受,空窗期就从容地过自己的日子。之所以没有再步入婚姻,是觉得始终没有哪个人能真正走到她心里,总觉得隔着一层。那天,推着孙女在小区里走,看到一个老男人抱着一个小男孩,面对一棵银杏树,对孩子讲故事:“女巫丢失了金色的扫把,四处寻找,风说,我来帮帮你……”一时又有小孩在旁边完秋千,他又对怀中的孩子背古诗:“隔墙送过秋千影”。周岚觉得他有点迂腐,又可爱至极,这不就是她心目中的谪仙人?在日本同游数日,两人一直止乎礼义,每晚也是各开一间房,花费也是你来我往,彼此巧妙地控制在一个隐形aa的范围。临走那天,在日本免税店购物,她没管住手,多买了几样,最后银行卡和支付宝都被限额。徐老师很爽快地替她支付了账单。那笔钱不多不少,两万多。她说:“等回去还你。”财壮人胆,他开起玩笑:“钱好还,我一路照顾你,这情怎么还?”她知道这是调上情了,却故做正经:“改天我请你吃饭。”“饭就不吃了,我现在啊!就想睡觉。”他一语双关,还故意夸张地伸了伸懒腰打个哈欠。他的话明明是往歪处说的,周岚也往歪处想了,她却并不觉得他油腻,反而春心荡漾了一下,但有些话不能明说,只能装糊涂,给他递过一个眼罩,说:“那就睡一觉,很快就到了。”周岚回来第二天就还了徐老师的钱,徐老师大方收了,追问:“你不是说改天请我吃饭?改天是哪天?”“明天吧!”徐老师再次试探:“我买点菜,在家吃吧!正好前几日刘老师给我写了一幅字,你来看看。”周岚知道是什么意思,想了想,答应了,去了。他也住芳菲南苑,房子不小,装修得很雅致,客厅装了一个月洞门形状的隔断,周岚穿了一件中式改良的大衣,从那月洞门走过时,浑然一体,像是这景致里天生的主人。他们先欣赏了字画,然后坐在阳台上喝茶。喝茶,一则铺垫情绪,二则清清口气,人年纪大了,多少有些口气,怕人生厌。气氛烘托到位,情绪饱满,步入主题。脱掉衣服后的两具胴体多少会有些令人失望,他有一个小肚腩,胸膛的皮肤像鸡皮一般,他抱抱她,试探地亲吻,她很瘦,但身上的皮肤也有些松了,两个人的身体都半天没有反应,缠绵了好半天,才做成。时间不长,她感到身体才刚刚打开,他已经结束了。她听得见自己内心深处的引擎停下来了,巨大轰鸣由强到弱,一点点变静。他搂着她,说:“要是咱俩早点认识就好了。”听起来像是情话,她听了,和拥抱一起消化了。她刚刚绝经那一年,查过资料,说女人绝经以后,雌激素降低,渐渐就没有了性欲。后来她发现确实如此,上了年纪以后,更追求精神层面的和谐共鸣,那件事可有可无,有就是锦上添花。她觉得徐老师就是她锦上的花。两人在床上略躺了一会儿,说了一会儿话,都觉得饿了。徐老师说:“我早上才买的菜,冰箱里有牛肉,土豆,鸡翅,你给咱做吧!我想吃你做的饭。”“啊?”周岚有点意外,要她做饭?她半开玩笑半认真:“我可是客人啊!”他也半开玩笑半认真:“我可没把你当客人,你就是这里的女主人。”这话像迷魂汤,好在她没有失去理智,懒惰占了上风,她懒得动,拒绝了:“我累了。”徐老师仍嬉皮笑脸开玩笑:“你是享受,我才累呢!”听到这话周岚有点不适,撇撇嘴:“我不会做,去外面吃吧!或者叫外卖吧!”他愣了一下,有点意外:“你不会做饭?”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不算完全不会,凑合能吃的水平。”周岚这样说不是自谦,她只会做一些简单的饭菜,味道差强人意,她也不喜欢下厨,讨厌油烟味,给孙女做辅食,都是简单干净,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她觉得花两个小时做饭,二十分钟吃完,还要洗碗,她还要洗澡,是一件很不划算的事。徐老师听她说完,迟疑了一下,才缓缓地笑了:“好,去外面吃。下次,下次在家吃。”周岚笑笑,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