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马驰一家四口回来了。大儿媳周柠在机关单位做行政,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不笑不开言,让人如沐春风,叫一声“妈”,张仙女心比那油酥包子还要酥,她要进厨房帮忙,被张仙女推出去了:“你把孩子管好就行了。”马驰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名叫柯柯,还在上幼儿园大班,马驰常带孩子回来,柯柯一回到村里,就疯跑得没影,周柠不放心,出门去追。马驰和父亲去塬上自家坟头给老祖宗们烧纸。厨房里只剩下张仙女。锅里蒸着包子,柴火在灶膛里哔剥作响,热气蒸腾,案板上放着刚刚拌好的饺子馅,食物丰盛,过年让人欢喜,但儿女四散,过年总是难聚齐,又牵出一丝伤感来。门外响起小汽车的喇叭声,不知谁家孩子又远道归来?张仙女暗忖着,发现车声越来越近,像朝她家门口开来。她给锅底添了一把柴,仔细辨听了一下,车好像停了,随着车门关闭的声音,门外想起一声清脆的叫声:“奶奶,爷爷,我们回来了。”是萱萱的声音。张仙女喜出望外,忙起身去看,掀开厨房的帘子,看到晓苒抱着登登,和萱萱站在她面前,马骋正从后备箱把各类礼盒往家里搬。晓苒笑得很曲折,淡淡的,还带一丝愧色,轻声说:“妈,我们回家过年。”张仙女心里一抖,手在围裙上抹了抹,想抱登登,又忍住了,忙去掀卧室的帘子:“快进,里面暖和。”晓染和孩子们进了屋,张仙女又是拿水果,又是倒水,像对待客人一样客气又热情,但客气里,也带着一种疏离。八年了,还是九年了?自从出了萱萱的事,晓苒就再没有回过婆家,张仙女手足无措起来,倒水的时候,差点烫到自己。晓苒歉然地笑笑,说:“妈,我不是客人。”简单一句话,差点让张仙女落泪,她走过去抱起孩子,问萱萱,问晓苒:“饿了吧?饿不饿?”萱萱如实回答:“饿了。”“奶奶给你包饺子,还蒸了鱼,你们等一会儿。”她把孩子交给晓苒,进了厨房,悄悄抹眼泪的时候,晓苒独自进来:“妈,我和你一块包吧!”后来,外面的人都回来了,饺子馅儿和小案板搬进房子里,屋里温暖如春,大家一起包饺子,孩子们追跑打闹,时不时搞点破坏,训斥声,吵闹声,欢笑声交织,热闹,中途想起习俗,张仙女找了一个硬币包进了饺子,说谁能吃到,就是这一年最有福气的人。吃年夜饭的时候,佳妮打来视频,她要看着大家吃,管这个叫云吃饭。张仙女又学到了新名词,不耻下问:“什么叫云吃饭?”晓苒帮忙解释:“云,在网络语境里,指通过网络以按需求、易扩展的方式获得所需要的服务。这么说吧!云吃饭的意思是通过美食图片或视频来云吃饭。”“那不就是画饼充饥吗?”“跟画饼充饥的精神胜利法还是不一样的,画饼充饥解决的是饥饿的问题,云吃饭解决的并非是饥饿问题,而是在借食物表达情感。除了云吃饭,还有云拜年,云办公,……”张仙女恍然大悟,还能举一反三,说:“这云拜年云办公就是方便,要是能云带孙就好了。”佳妮知道,母亲说这话,是表达不能留在北京帮她带孩的歉意呢!大家都笑,说母亲幽默,倒是晓苒若有所思,一本正经地说:“云带孙,也不是没可能。这事映雪姐跟我聊过……”话没说完,马骋惊喜喊道:“快抢红包,姐发红包了。”佳妮发了一个大红包,大家都开心地抢红包了。热闹完了,佳妮挂了电话,又单独给母亲转了两千块。这是儿女们约定俗成的一个规矩,逢年过节,要给父母发过节费,至于发多少,全凭自己。往年,佳妮发过一万的五千的不等,现在转了两千,张仙女自然体恤女儿,推脱道:“你现在有了孩子,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妈不要,咱不讲究这些。”她嫌打字慢,发的语音,也没避人,大家都听到了。马驰见状,被提醒到了,连忙从包里拿出一个红包:“差点忘了。妈,爸,一年到头,你们辛苦了,这是儿子的一点心意。”柯柯可算见到爸爸做小伏低,趁机起哄道:“拜年要磕头,磕头。”趁着过年高兴,马驰也就应景地顺势跪下磕了三个头。周柠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马骋晓苒两口子,虽没说话,但目光意味深长。晓苒咂摸出那目光的深意来,也瞥了瞥马骋——她家的财务官。马骋本想蒙混过关。今年单位年终奖少发了一半,过完年还想给萱萱报个钢琴课,车险也到期了,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他今天回来时,给父母买年货礼品,花了小两千,本想着,这笔过节费,就算到年货里了,现在看情形,混不过去了,作出恍然想起状,掏出一个红包,双手奉上:“妈,爸,祝福你二老新年快乐,身体健康!”张仙女对每个红包都推辞:“不要不要,我们又不缺钱。你们孩子还小,都不容易。”老马惯会和张仙女唱反调唱黑脸,一把接过红包,一点也不客气:“你不要我要,这是儿女的一片孝心。”为了公平起见,他还拿过她的手机,收下了佳妮的转账,乐呵呵地感谢女儿:“开春暖和了,带心心回来给我看看!”周柠一眼就看出来了,马骋拿的那个红包很薄,她向来挺瞧不上丈夫的这个弟弟,每年在给孩子红包的事上占小便宜,她给萱萱一个五百,他每次就给柯柯二百,今年他两个孩子了,她不做冤大头了,打算也每人二百,看他怎么给柯柯。她忍不住揶揄了一句:“要我说,妈给谁带孩子,谁就该给大红包,现在请一个保姆也不便宜呐!”晓苒尴尬极了,不知该说什么好;马骋倒也不怵嫂子,呵呵笑:“嫂子,话不能这么说,妈给你带大柯柯,付出的不光是劳动,还有情,那不是拿钱能衡量的。你和我哥都是工薪阶层,妈还能问你们要钱不成?”一句话反呛得周柠没话说,转头向马驰求助,马驰正和父亲喝上了。张仙女向来偏疼小儿子,又听到周宁拿保姆比较,心里很不自在,嘴角的笑掉下来,不好发作,只能拿老马开刀:“又喝酒?前两天在薛家的席上喝得出了多少洋相,还不长记性?马驰,你爸有高血压,你还跟他喝酒?赶紧吃,一会儿饺子凉了。”老马知道老婆关心他,被骂了心里也舒坦,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夹起盘子里最后一个饺子放进嘴里——嘎嘣!硬币?他竟然吃到了硬币。一个没有硝烟的家庭纷争被这个硬币终结,年夜饭在这个硬币中到达高潮,孩子们都欢呼起来:“爷爷最有福气!爷爷吃到了硬币。”张仙女很欣慰,老马有福气,没病没灾,也就是她的福气,她又嫉妒,嘀咕道:“可不是吗?全家就你爷爷有福气,甩手掌柜。”吃完饭,登登和柯柯还小,已经闹觉。家里给两个儿子都留着房子,一间盘着老式的火炕,下午那会儿老马已经烧热了,另一间装着空调,吃饭那会儿,张仙女已经悄悄打开了空调暖风。分配房子,考虑到登登还小,张仙女打算自己和萱萱去睡火炕,让晓苒马骋带登登睡她那间有取暖炉的房子,周柠一家睡有空调的房子,谁嫌挤可以去和老马睡。老马热情地邀请大孙子柯柯和自己睡。柯柯和爸爸互相推脱。“爸爸,你去和爷爷睡。”“你去。”“我不,爷爷被窝里有青蛙。”“臭孩子!找打!”大家都“嫌弃”老马,老马也不恼火,自嘲:“我可是本年度最有福之人,还不来沾沾我的福气。”柯柯和爸爸上演孔融让梨。“爸爸,这福气给你。”“乖儿子,这福气给你。”……十二点钟声敲响,爆竹声此起彼伏,每个人都躺在新的一年的夜里,享受着这一刻的祥和,也消化着隔夜隔年的美食和心事。周柠对马驰说:“妈是不是偏心?她那间房子最暖和,就让给老三一家睡。看人家晓苒几年没回来,好不容易回来了,你看妈那个讨好的劲儿。”马驰不以为然:“登登还是个没满周岁的孩子,回农村万一冻感冒怎么办?这你也计较。”另一边,一向大度的晓苒也满腹牢骚:“嫂子是不是对咱们有意见?她今天说那话什么意思啊?”“你管她什么意思?对她那种人,别客气,该怼就怼。”“你也给你哥留点面子。”“我哥这人没那么多事。”晓苒好多年没回来过,平日也和哥嫂们没有太多交集,自然少了妯娌矛盾,没想到一回来,就陷入这些世俗琐碎中。婆婆的房子虽然暖和,但床板很硬,晓苒人又瘦,翻了几个身,觉得骨头硌得慌,只得起身查看,从柜子里又拿了一条褥子铺上。一张折成两折的纸从褥子里掉出来。谁也没有注意到。第二天,柯柯和萱萱在地上捡到那张纸,折成了一个纸飞机,玩了很久。后来,纸飞机掉到了门外的水沟,他们又去骑自行车玩了。纸飞机上的字渐渐被水洇湿,模糊,纸飞机吸饱了水,变形,软化,下沉,再也没有人看出,那是一张诊断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