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院长是同意了?”见周君言没有冷言冷语,岳银瓶试探着问。“先说说你的计划。”周君言淡淡道。“计划?”岳银瓶反问。“不然呢?你来找本尊,难道就凭着一腔热血?”周君言也反问。岳银瓶点点头,理所当然道:“是啊!院长不是向来不喜欢别人抢占您的风头吗?不是……这么重要的事,当然得……不,当然只能院长想啊!”“呵!算你聪明,知道自己想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明知道这是奉承,但周君言对此很是受用。*是夜,周君言召集了尚且留守新京的“八仙”,商讨对策。这几个月,吕凤岐还窝在旧都写话本,因此金虞令一直由他担任,张怀久因职务所需,也仍在旧都。此时留在院中的除有韩湘、钟离、曹无伤、李子轶,还有何十三娘和蓝彩衣。何十三娘,年逾三十,相貌艳丽,眉心以朱砂花了一道细长似眼眸的装饰,一双桃花眼永远水雾弥漫,显得含情脉脉,多情妩媚。蓝彩衣则一身黑裙配浅芋紫长衫,作道姑装扮,面容清冷,生人勿进,总是手不释卷,怎么看都是个女学霸。这二人原本一个奉命外出巡视,一个前往深山采药,都被周君言临时召回。说是商讨,实则是周君言单方面发言,其余人等负责接受他的命令。得知他要拿岳银瓶当饵钓鱼,李子轶震惊不已。他作为五岳派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却放弃掌门接班人的位子,甘愿入驻咒禁院当值,根本原因便是他是周君言的铁杆粉丝。白天那场比试,他对岳银瓶使出杀手锏,便是因此。他对岳银瓶既有嫉妒,又有嫌弃,嫉妒她获得了自己偶像的青睐,嫌弃她资质不佳,德不配位,不配得到偶像的青眼。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想过真的要她的命。少年心思单纯,以为偶像跟他“英雄所见略同”。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那个……院长,我觉得她也没有那么差劲,还可以再花些时间培养培养,兴许……”岳银瓶猜到了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膀,道:“与你无关,是我自己的决定。”愁眉苦脸的曹无伤忧伤地看着岳银瓶,以为这丫头遭受打击太大看破红尘。他眼泪瞬间涌出,九尺男儿忽然嚎啕大哭:“夫人,人间不值得啊!你、你怎么不等等我啊……”“……”众人缓缓睁大眼睛,缓缓转头望向曹无伤。原本窝在周君言怀里安睡的小九听到他的哭声,突然跳起来,弓起身子,浑身毛都炸了起来。曹无伤的夫人沈元香乃是昔日新京第一才女,亦是当朝宰相的掌上明珠,某日外出游玩,路遇妖邪作祟,恰逢曹无伤奉命前去除妖,将其救下,沈元香便对他一见钟情。回京后,沈元香不惜以死相逼,逼迫父亲毁掉先前婚约,下嫁于草根出身、一穷二白的曹无伤。可惜红颜薄命,婚后第七年,时值花信年华的沈元香香消玉殒,距今已有十年之久。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这十年,每逢沈元香忌日,曹无伤必然去坟前痛哭一场。原本这是一件让人唏嘘的故事,但怪就怪在曹无伤好好一个健壮男儿,天生泪腺发达,容易伤春悲秋,一哭就哭足整整一个月,因而原本凄美的爱情故事渐渐变成了让人牙疼的事。此时此刻,他看到岳银瓶毫不顾惜自己的性命,不由自主想到了红颜薄命的夫人,悲伤之情无以言表,唯有恸哭。周君言面不改色地一扬手,一道禁制落在曹无伤身上,哭声戛然而止。曹无伤整个人被定在那里,目光发直,看起来随时都会背过气去。周君言好像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温柔地抚摸着小九,把她的毛捋顺,微微笑道:“此事已定,有异议很好,但务必烂在肚子里。”他环顾一圈众人,下达命令:“明日起,发布除妖演练的告示,以此为名将居养坊所有百姓暂时安置在南山围场,同时布置结界,将居养坊与新京隔绝,以保证百姓安危。本尊会暂停居养坊的‘问灵阵法’,请君入瓮。”根据白狗所言,九头蛇妖手下有五位高手,号称“五色使者”,除了白有闻、花玉颜、白狗道人和褚抒怀,还有一位名叫莫惊春。莫惊春,原名墨老鸦,是一只乌鸦,擅长使用傀儡之术,是九头蛇妖的心腹,跟随九头蛇妖最久。但凡九头蛇妖闭关修炼,都是他为其护法。他擅长通过眼睛进入其他人和妖的身体,将其做成悬丝傀儡,听他号令。整个京畿要地从外向内,以灵符、结界、大阵、神器联合封锁,形成了一整套海陆空防卫体系,任凭九头蛇及其手下再如何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潜入新京,最大的可能就是让莫惊春利用傀儡入内。而问灵阵法,针对的是妖物灵力本身,一旦关掉,莫惊春就可以在此自由使用灵力之线。周君言赌的就是,九头蛇妖为了得到五行灵韵,一定会让莫惊春派出傀儡潜入城中,借机行事。“这么明显的陷阱,那些妖物真的会上当吗?”李子轶疑惑道,他觉得这么白痴的计划绝对不是他的偶像想出来的。岳银瓶笑道:“他花了那么多年,才想到这一个渡劫之法,肯定不会轻易放弃。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也会拼命抓住。落水之人从来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根可能救命的稻草。”她说的是经验之谈。也正是因为她曾有过拼死一搏的经历,她才如此笃定九头蛇妖的心理。几人沉吟着点点头,有些赞同岳银瓶的意思。韩湘道:“院长的意思是,抓住这只乌鸦,从他身上获取九头蛇妖的老巢,反守为攻。”在这一点上,周君言和岳银瓶想到了一处。蛇本是穴居动物,必须需要一个老巢。上古蛇妖相鳐无论走到哪儿,冬天都要回到自己的老巢冬眠,否则浑身不适。有一年他没有返回老巢,差点走火入魔爆体而亡。当然,对此,周君言是凭记忆,岳银瓶全凭以前从老瞎子处道听途说来的故事。不管如何,二人各自凭借前世经验推测,九头蛇妖为达到目的,潜心蛰伏,耗时日久,他不可能到处乱蹿,必然有一个让他有安全感的老巢。*数日后。岳银瓶出了内城,向西南而去,很快就到了大相国寺。从大相国寺往南,过了碎玉桥,出了于水门,便远远看到了居养坊。一路上,建筑的变化,完美呈现了社会地位的不同。居养坊源自朝廷针对贫民乞丐颁布的《居养法》,因当时流民乞丐过多,朝廷在城外大相国寺附近建立了居养院,后来居养院一扩再扩,成了外城最外围的一个坊。虽然有朝廷定时拨款救济,但寒酸之气从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里透露出来,渗透进了空气里。周君言之所以选择这里,正是看中其与新京主城有一河之隔,又有大相国寺的阵法坐镇,易于布置结界断绝与主城的联系。这几日,正如周君言所料,新京陆陆续续涌入不少流民、商贾,他们流连之地多是岳银瓶所到之处。眼看着鱼儿上钩,今日便是他们的收网之日。岳银瓶按照计划一路东游西荡来到居养坊,熟门熟路地穿过一条条街道,最终在一个有着两棵枣树的门前停下来。时值枣树花期,老态龙钟的枝丫上捧出翠如碧玉的叶子,其间密密麻麻点缀着金黄色的小花。再过几个月,这树上就会缀满沉甸甸的枣子。她望着那两棵树,脑海里勾勒出与朋友们一同上树摘枣的记忆。说起来,她与南将、丁灿的初遇,就始于这两棵枣树。那是几年前了?那时候她与父母刚刚搬进这座宅子……“干吗,老子亲手煮的,多吃两口怎么了?”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打断了岳银瓶的回忆。她愣了一下,迅速环顾四周。按照计划,居养坊的居民早已被迁走,如今坊中出没的都是咒禁院的咒禁师,哪来的声音?而且这声音怎么有些耳熟?岳银瓶心中掠过一个猜测,一脚踢开破败的木门,就看到院子里几个小乞丐围在一起,正在煮不知从哪来抓来的兔子肉。木门吱呀吱呀地晃个不停,在这有节奏的凄美配音中,岳银瓶和里面几个小乞丐面面相觑。“小瓶子?”最初说话的那胖子正是与岳银瓶出入生死的好兄弟丁灿,他见到岳银瓶,立刻连蹦带跳跑过来,“你怎么回来了?!啊!我知道了,是不是你也要参加咒禁院的除妖演练?”“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不是上面下了命令,坊内不得留人吗?”岳银瓶惊骇不已。丁灿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回头看了看院子里的石岩等人,挠挠头,犹豫道:“是、是有这么回事……但我们一时片刻走不开啊……”“为什么?”岳银瓶问。“南将……他还在练功呢……”丁灿无奈地道,想了想,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道,“你快去劝劝他吧!说什么要参加蓬莱大会。蓬莱大会那是我们能参加的吗?没错,我们丐帮也是蓬莱大会三十二家与会者之一,但哪次我们不是凑数啊……这不,他说练功到了紧要关头,死活不肯走,我们也不能丢下他不管啊……”他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问道,“咒禁院这么大阵仗突然搞什么除妖演练,是不是有大事要发生?”“何止是大事!”岳银瓶气急败坏道,“搞不好,你们小命都没了……”她说着便往院子里走。“南将在哪里?我去找他!”砰——岳银瓶刚走到房门口,房门猛然被震碎,一袭褴褛黑衣的南将像一尊雕塑站在门内,他眼圈青黑,双眼充血,看到岳银瓶,他歪了歪头,眼睛里充满了困惑、不解、迷茫。“你是谁?”南将开口问道,嗓音喑哑而苍老。这不是南将!岳银瓶心底涌上一片冰冷,下一刻立即戒备起来,手上迅速召唤出妖刀白狗。她紧紧盯着南将,这是她生平最珍视的挚友。她与他出生入死无数次,上一世她死后,他对她算得上仁至义尽,恩情厚重如山。但即便如此,若他被妖物控制,她也绝对不会手下留情。她知道,若角色互换,南将也会做同样的选择。“南将?”她轻唤,试探着唤醒他。南将困惑地嗯了一声,尾音上扬。他更加迷惑了。“你还认得我吗?”岳银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练了什么功?”“……”“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是谁?”“我……是……谁……”南将喃喃地重复着岳银瓶的话,他陷入了癫狂之中,开始一遍遍重复这三个字,整个人的气质也越发阴鸷,周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岳银瓶见状死死咬住唇,悄悄后退了几步,低声与白狗沟通:“你能看出他是什么情况吗?”“不像是走火入魔……难道是鬼上身?”白狗道。“你是不是在蒙?”岳银瓶问。“嘿嘿,我没见过这种情况啊。”白狗道,“要说被附体,可是他好像还有自己的意识,简直像是要被附体还没被完全附体,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附体又不是启动阵法,还需要过程。干脆砍了他吧!”岳银瓶没动。同时,一只手用力按住了她的手。她看向对方,用眼神询问。国字脸的少年目光冷漠,与她目光一碰即转开头去,冷冷道:“他只是练功练得有点疯,断片儿了,没有走火入魔。”丁灿和另一个猴子脸的小乞丐已经冲进屋里,试图安抚南将。丁灿还笑嘻嘻跟岳银瓶解释:“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练完功经常忘了自己姓什么,不要担心,不要担心。”岳银瓶眉眼放松几分,却并没有收起白狗。“他到底练得什么功?”她问。“不知道,好像是七公亲自传授的。”丁灿道。岳银瓶眉头紧皱。丐帮的功法她虽然不完全熟知,但也从没听说过有这样邪门的,会让人短时间神志错乱,失去记忆。“啊!”南将像是才发现岳银瓶,突然惊叫着挣脱了丁灿,朝岳银瓶扑过来,“小瓶子!!!”已经完全恢复了南将的声音。“将哥恢复了!”瘦猴儿脸惊喜不已。岳银瓶却心头一颤,不,不对,南将状态不对。果然,当南将扑到近前,他陡然间像换了一个人,眼神一凛,满脸凶神恶煞,手中银枪突现,朝着岳银瓶迅疾地刺来。那一刻,他听到脑海里一道苍老的声音说道:“女人只会影响你出招的速度。”这一招速度之快、杀意之盛,若是曾经的岳银瓶,恐怕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然而,岳银瓶毕竟今非昔比,她反手一刀横过,银枪当的一声刺在刀身。南将愣了愣,眼中杀意渐渐退去,迷惑再度漫上眼眸,喃喃道:“小瓶子?”岳银瓶没有回答,反手一刀劈落。“狗醉金迷!”南将应声倒地。岳银瓶收起刀,道:“他只是晕过去了。你们赶紧带他走。不要再让他练这个功法了,这功法有点邪门。”丁灿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丁灿开口道:“那你呢,你不跟我们走?”“你不是都猜到了吗,咒禁院将有大动作,少了我可不行。”岳银瓶半真半假地玩笑道。丁灿几人知道她不方便多说,也不再追问,点点头,背起南将准备离去。走在最后的石岩忽然停住脚步,转身问岳银瓶:“在你心里,咒禁院重要,还是我们更重要?”“这话最不该你来问吧?”岳银瓶觉得好笑,却还是认真道,“都很重要,都值得我九死一生。”石岩沉吟一下,没有再说什么,点点头转身而去。岳银瓶跃上枣树树干,望向同伴离去的方向。夕阳西下,淡紫色与橘粉色的光芒晕染成一片,那几个少年按照咒禁师的引路匆匆而去,消失在巷子尽头。岳银瓶脑海里再度浮现出南将刚刚的异常,一抹忧虑浮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