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贼赌坊门口依旧热闹非凡,两个小乞丐在抢东西,馄饨摊的半老徐娘正与街对面的豆腐西施相互问候,羊肉羹摊上坐了数个看客,磕着瓜子、剥着栗子看戏,在老板的招呼下兴致勃勃下赌,猜哪个小乞丐赢,哪位老板娘更胜一筹。临街的楼里,偶尔有人倚窗观战,更多的是习以为常,视若不见。岳银瓶环视一圈,没看到那位中年修士。想想也是,他们进去又出来,时间都过去小半个时辰了,人估计早走了。“大叔,之前被扔出花贼赌坊的那个中年修士,您有看到他往哪边去了吗?”岳银瓶问羊肉羹老板。“天天有人被扔出来,你说的是哪个?”老板道。“就在不久前,把那扇门给砸坏了的那个,他说是来找女儿的。”老板恍然大悟,道:“你说他啊!”说完就微笑着看着岳银瓶,不再说话,眼神却疯狂暗示什么。岳银瓶内心万种国粹齐发,却只能认栽,从储物袋里掏出两块碎银子,从容不迫地放到桌上。老板“从善如流”地收起银子,笑容满面道:“他在我这儿坐了很久啊,我看他挺可怜的,还请他吃了一碗羹呢。”“那他人呢,什么时候走的,往哪边去了?”岳银瓶耐着性子问,她那碎银子可不是为了买这么点没啥用的垃圾消息。“他没走啊。”老板指了指岳银瓶身后,“喏,那不是出来了。”岳银瓶转身看去,就看到那个中年男人再度被那两个大汉架着扔出赌坊。对岳银瓶动过手的大汉怒斥道:“最后一次,你这老东西可别给脸不要脸!要不是姑姑禁止我们杀人,早把你剁了喂狗!”岳银瓶一口恶气猛然提上来,却很快又冷静下来。如果这是灯花婆婆的地方,她没那个资格去主动招惹对方。恰好这时,南将追了回来,那大汉看到南将,冷笑一声,道:“怎么,姑姑没把你这小白脸收做男宠,你还巴巴地不想走了?算你小子运气好,多活两日,快滚!”南将的俊脸蹭地就红了。绝非因为羞赧,而是觉得备受折辱。堂堂七尺男儿,被人当众说收男宠,纵使天下人可忍,他南将不可忍。他死死瞪着大汉,手一张,召唤出从季长风那里顺来的银枪龙孙,就要上前,却被一双手拉住了。岳银瓶低声道:“不要冲动,强龙不压地头蛇,好汉不吃眼前亏。”这里可有个大妖,他们这种小鱼小虾只有白送的份儿。南将看了眼岳银瓶,难得在她脸上看到如此郑重的表情,他理智归位,手上一松,要收起银枪。银枪龙孙却不肯罢休,颤抖了几下,试图要挣脱他的手。这杆银枪已经被南将用自身精血和灵气祭炼过几次,但这种上等法器本身具有灵性,并不怎么认他这个灵力低微的主人。南将咬牙强行使用灵力约束,才让银枪龙孙不情不愿地重新回到储物袋里。完事后,他几乎要虚脱,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他祭炼银枪时,岳银瓶还在山海茶庄昏迷不醒,根本不知道他没能祭炼成功。看到他脸色煞白,岳银瓶关切道:“你没事吧?”南将摇摇头,示意还伏在地上的中年修士,道:“你先去看他。”岳银瓶确认他没问题,连忙去查看中年修士。中年修士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他衣衫凌乱,身上有不少混乱的脚印,衣襟上甚至还有殷殷血迹。他可别死了吧?大叔,你可先别死,至少做做善事救我一命啊!岳银瓶急切地蹲下去查看中年修士的脉搏,还好,脉搏还在跳动。她松了一口气,道:“大叔,你可不能自暴自弃啊,你女儿还等着你救呢。”中年修士被触动心事,肩膀颤抖,伏在地上无声痛哭起来。那两个抢东西的小乞丐停下了手,那对口角的老板娘默默住了嘴,那些看客停下手中的瓜子、栗子,众人脸有戚戚然,一时间都被触动内心隐痛。这是一座无情的城市。这里只有争斗和利益,只有尔虞我诈和非法勾当。很多修士屈居这一隅,是因为除了这里,再也没有容身之地。很多普通人背井离乡流落此地,不是因为这里高风险带来高收益,只是因为身处命悬一线的悬崖,只有这里可以给他们一线生的希望。这里与世隔绝,除了朝廷官吏有权出入,每隔五年才会对其他人开放两个月,可这里绝不是什么桃花源,而是活生生的炼狱。适应这里,活下来,你就是王者。否则,你就只能任人鱼肉,无声无息化作黄土一抔。他们这些生如蝼蚁的底层人,在这里活得向来艰难,时刻要看人脸色。此时,一个无名修士的痛哭,侵染了他们封存已久的那落满灰尘的尊严。一时间,连夜风都变得凄凉。过了许久,岳银瓶叹息一声,道:“大叔,你是打算继续哭下去,把你女儿的丧一起哭完,还是冷静下来,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我好帮你找女儿?”“咳咳咳!”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要喝羊肉羹的一名看客,听到这话,差点被一口肉羹呛死。中年修士的肩膀颤动戛然而止,他抬起头,惊愕地望着岳银瓶。他的脸被打得鼻青脸肿,血迹未干,泪水斑斓,但依然能看出面色黝黑,唇方口正,是个和善醇厚之人。但连他在内,在场众人都在此时此刻冒出同一个念头:活了一把年纪,还没见过这么“会说话”的小姑娘。*中年修士名叫陈横,是一位散修,早年丧妻,独自抚养女儿陈孟秋长大。如今女儿十八岁,受不了山中苦修的日子,非要来旧都看猎妖大会。他们是在前天下午进城的,进城时结识了一对兄妹,陈孟秋与他们相谈甚欢。二人自称住在花贼赌坊附近,说要带陈孟秋去见见世面,约好在花贼赌坊见面。谁知陈孟秋进了花贼赌坊后,就再也没有出来。“她没有见过外面世界的险恶,我不放心,亲自把她送来,看着她进了花贼赌坊……我在这里等了一整天都不见她出来,进去找,他们却去告诉我她从来没有来过!”陈横捧着一碗羊肉羹,始终没动一勺,脸上愤恨交加。估计更多是恨自己,恨自己把女儿送入狼口。岳银瓶沉吟一下,道:“大叔,这地方的确有些古怪。里面的人看起来妖里妖气的,只靠我们恐怕难以应付。”陈横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们就不要掺和了,我自己想办法吧。”他此时已经冷静下来,知道靠这两个小乞丐并不可行,也不想无辜之人为自己冒险。“我不是这个意思。”岳银瓶解释道,“我是说,我们需要帮手应对花贼赌坊。”“找咒禁院帮忙?”陈横愕然看向南将,似是没想到一个小乞丐如此有见识,南将则一脸恍然大悟,道,“金虞令负责守卫旧都,肯定会管这事。”岳银瓶摇摇头,道:“不,我们最好找九华山。”南将不解:“为何?”因为只有被天地规则眷顾的褚卿云才能对付花灯婆婆啊!这话岳银瓶当然不能说出来。于是,岳银瓶道:“玉腰奴在旧都小有名气,算是个人物。金虞令一来,总要影响赌坊声誉,万一惹恼了她就坏了,只怕连我们丐帮也会被记恨上。在旧都……最麻烦的就是结仇。我们常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修行之人的人生比普通人多太多十年,所以旧都有句话,‘旧都报仇,百年不晚’,甚至有些人自己作古了,他的儿子、孙子、重孙子也会不断折磨仇家。”显而易见,只要花贼赌坊的人没死绝,恐怕他们就会折磨这对父女到天荒地老。陈横父女可以逃出旧都,但只要结界没关,谁说花贼赌坊的恶棍们不能追出大荒山呢?南将诧异地看了眼岳银瓶,道:“你懂得倒不少,我差一点以为你是不是什么时候背着我们自己来过了。”不好意思,那还真是……岳银瓶笑了笑,道:“没办法,老瞎子知道得太多了,怪他。”“可是,九华山的人会帮忙吗?”陈横犹豫着问道。“放心,肯定会。”岳银瓶笃定道。商议定了,岳银瓶招招手,把街对面终于休战的两个小乞丐招呼过来,用两块碎银子买通他们帮忙打听九华山下榻处。不得不说,旧都丐帮的办事效率比新京高多了,半个时辰后,他们就送来了消息。*荒烟阁。岳银瓶跟着客栈小厮一踏入院中,就寒毛直竖,深切怀疑自己是不是又死了一次。这座建筑,顾名思义,到处都在刻意营造一个“荒凉”氛围,残垣断壁,荒草疯长,墙壁斑驳,青苔黄叶遍地,甚至还在犄角旮旯放了薰炉和绿色烛灯,弄得满院子烟雾缭绕,鬼气森森。也亏得住进来的是仙门高干,但凡是个“战五渣”,那得吓得噩梦连连,连夜逃走。看到三人牙疼的表情,客栈小厮笑道:“这可是旧都的特色,不来旧都你们都见不到呢!我们荒烟阁是旧都客栈中的翘楚,如今除了九华山派,还住了镜花楼的仙女。”说话间,已经走到了九华山五老峰一脉的住处。褚卿云刚刚打发了一个小厮,满面愁容地坐在廊檐下叹息不止。大师兄巫行云拍拍他的肩,安慰了几句,但并没有什么大用。他们一安顿下来,褚卿云就买通小厮帮忙打听骠骑大将军府的大小姐凌天瑜在何处落脚,却始终一无所获。他早就打听过,凌天瑜从三岁开始,每次猎妖大会必不缺席,往往禁制放开的两个月就住在旧都,怎么会没有她的消息?褚卿云对此郁闷非常。看到岳银瓶三人进来,褚卿云强打精神站起身。岳银瓶勉强算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九华山弟子个个都是文雅规矩的典范,最重礼节。他叹息着,不经意间瞥到一个师兄恰好从不远处路过,就见师兄愣了愣,突然双眼放光,然后撒丫子朝室内跑去。“……”褚卿云感到无比心累,哎,又要被师兄弟们嘲笑了,这小乞丐到底看上了他什么,他改还不行吗……巫行云道:“不知三位此时来访,所谓何事?”岳银瓶便把陈横女儿进了花贼赌坊再没出来的事情复述了一遍,道:“九华山向来行侠仗义,还请各位施以援手,帮陈大叔找回女儿。”这倒不是恭维。九华山对弟子品行要求极严,所有弟子一生中都要数次下山历练,磨砺心性,以入世事炼出世心。下山之时,为了方便行事,很多弟子都干脆协助咒禁院处理妖物引起的特殊事件,久而久之,九华山几乎成了一个非官方的求助渠道。这也是岳银瓶笃信他们会帮忙的原因之一。巫行云当仁不当,神色凝重道:“我们马上出发。”褚卿云却盯着岳银瓶,语气狐疑道:“为何不找金虞令,在旧都,金虞令应该比九华山更好用吧?”对于这个挟恩纠缠的小乞丐,他实在没什么好感,不免把找人不顺的气出在了岳银瓶身上。岳银瓶坦然回视:“你不知道?那你应该多了解一下旧都。”巫行云自幼拜入九华山,又比褚卿云大了几岁,来过旧都数次,自然明白她话里含义,低声对褚卿云解释了一通。褚卿云看了岳银瓶一眼,不再说什么。巫行云交待了其他师弟一番,与褚卿云一同随岳银瓶三人前去花贼赌坊。此时已是夜色阑珊,花贼赌坊外行人少了很多,摆摊的也只剩下羊肉羹一个。褚卿云怕岳银瓶三人出现打草惊蛇,让他们侯在街角,二人开启灵识,飘飘然入了花贼赌坊。等在外面的三人紧张不已,岳银瓶比陈横还要紧张,陈横只是以为对方掳走了他女儿,她却知道这里面到底有多凶险,上一世有八十一个少女丧命于灯花婆婆之手,很可能陈孟秋只是其中之一。那时候,褚卿云得知凌天瑜也在其中,疯了一般跟着骠骑大将军府的人冲杀进去,他的师兄弟同仇敌忾,义无反顾跟着他冲入,若非本派前辈和大将军府高手及时赶到,又有天地规则对褚卿云的眷顾加持,恐怕那群年轻人会全军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