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拨开,一座风格杂乱的古城渐渐露出全貌。被一名咒禁师带着御剑而行的岳银瓶,心脏突兀地剧烈跳动起来。旧地重游或许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但如果这个旧地是葬身之地,那就另说了。同行的咒禁师钟长缨以为岳银瓶是紧张,给了她安慰的一瞥,温和有礼地道:“岳姑娘别怕,城里有咒禁院的人日常执勤,有事尽管去寻他们便可。”岳银瓶冲着钟长缨笑了笑,心底却一点都没得到安慰。她又不是没来过,难道不知道在旧都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咒禁院管天管地,不管私怨寻仇,只要没人告发危害了公共安全,在咒禁院门口杀人越货都没人出来查看。若非如此,灯花婆婆也不会掳走那么多少女还安然无恙。思绪飞转间,旧都已经近在眼前。韩湘感叹道:“八百年前,高祖皇帝开国定都于此之时,恐怕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费尽心思选出的最佳都城,有一天会沦为不法之地吧。”“你以为高祖皇帝是你,就这点格局,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故意为之?”钟离冷笑道。七百年前那次红月现世并不是历史上第一次,每次都是妖祸横行数十载。民间有传言,当年新宋王朝开国之初,高祖皇帝正是未卜先知了妖祸一事,故意定都汴京,打算以龙脉灵气对抗妖族。“若不是那次妖祸,朝廷也不会成立咒禁院,这么算起来,我们是不是该感谢红月现世?”清欢天真地问道。韩湘、钟离罕见地没有意见相左,不约而同冷眼警告。韩湘正色道:“当年妖祸横行,百姓苦不堪言,朝廷不得已才借清河周家之手成立咒禁院,联合三山五岳十二家以及各种大小仙门世家对抗妖族,历时百年,终于平定妖乱。你以为举一国之仙门荡平妖祸,是值得高兴的事?圣祖皇帝要是知道你这么想,估计气得棺材板都压不住了。死了多少人才换来今日之太平啊……”清欢惭愧地低下了头。事情的确太久远了,但时至今日,那时的故事仍旧在流传,说一句新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不为过。那时候,所有参与的仙门世家均死伤无数,元气大伤,初代咒禁院院长、周家当年的家主周澹吾曾说,只要妖族再坚持三个月,新宋将不复存在。战况之惨烈,纵观历朝历代,绝无仅有。新宋甚至不惜动用了历代王朝传承的国之宝器“山海卷轴”。而在最终一战中,“山海卷轴”被毁,卷轴中封印的大荒山破境而出,撕裂地面,硬生生革新大地,突兀地横在了黄河所在的位置,将新宋北面三路与南部广阔疆域隔绝。新宋人欣喜疆域拓展之际,愕然发现国都汴京被困在大荒山腹地,天险绝境,与外界隔绝,汴京成为孤城。新宋被迫举城迁都山外,复刻汴京建成新都,便是今日的新京。众人都被勾起关于这段历史的悲愤,一时间无人再说话。“哇!好热闹啊!”柳青青一声惊叹唤回了众人的思绪。他们已经到了旧都上空,岳银瓶低头望去,但见各族风格的建筑鳞次栉比,毫无章法地搭建在一起,充满了颓废气息,又显得个性十足。甚至有的建筑从一楼到五楼,每层一个风格,可见建造者有多随性。街头商贩叫嚷声不绝,卖的更是稀奇古怪,不停打人的珊瑚树,嗷嗷哭的小夜莺,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巨人魔,以及趴在小盆景睡莲叶子间偷窥的巴掌大的鲛人……还有各色各样的灵药果子,五颜六色,花样繁多,在商贩口中堪比龙肝凤胆,不但能提升灵力,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甚至还能返老还童,起死回生……总之,听听就算了,好吃就行,千万不要相信这些鬼话。各种奇装异服的修行者和妖物大摇大摆穿行其间——这里是整个新宋唯一一个人与妖和平共存的城市,因这种独特的“灰色文化”,这里便成为了一个实际意义上的不法之地。这里的居民解决问题的方法很简单,一言不合,找条巷子论英雄。城中各处,几乎都能听到叫骂声、打斗声,热闹非凡。他们正下方的一条巷子里,几个修行者正追着一团白影疾驰。“是妖!妖!韩大人!”清欢拽住韩湘的衣衫,惊慌叫喊。韩湘无语道:“你又不是第一次来,怎么每次都大惊小怪?旧都普通人、修行者和妖族和平共处,不是很正常吗?”这也叫和平共处?岳银瓶不敢置信地看向韩湘。就是因为咒禁院觉得一切都正常,她才会被灯花婆婆炼化……她顿时不悦道:“你们咒禁院就这么浪费百姓的赋税,真是厚颜无耻。你们怎么知道那几个人和那妖一定有私怨,又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就此赔上性命呢?纵然这里是不法之地,也该有最基本的规矩吧。”韩湘一时无法反驳,直接给气乐了。钟离看了岳银瓶一眼,眼神一暗,道:“院长,属下去看看。”“不。”周君言断然拒绝。钟离诧异不已,他不是会乱来的人,所以对他的请求,周君言向来是有求必应。就听周君言继续道:“我亲自去看看。”有热闹竟然不让他看,这个属下用心真是狠毒。他直奔那几个追逐着跑远的修行者而去,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周君言是真的开心,多少年了,他终于再次呼吸到有质感的新鲜空气,再次见到人类的城市了。他喜欢那些平平无奇的人类,他们不但能给自己带来乐趣——虽然是他自己找的,而且总有那么多吃喝嫖赌、声色犬马的享乐盛宴,哦,不对,人类管这个叫做颐神养性,是一种高雅情操,是一种十分适合他这个风雅之人的闲情逸致。他追至跟前,凭空出现在那团白影闪现的路上,那团白影却反应极快,不待他看清那是团什么玩意儿,已经嗖地改变方向,朝另一个方向弹去。“偷了我们的东西还想跑!快快快,堵住他!”那几个修行者顿时大叫,四散开来,扑上前去抓那团白影。那团白影却横冲直撞般,轻松地逃出他们的围捕,反而搞得他们哎呦哎呦跌落在地。周君言适应了一小会儿,几乎已经看清白影的运行速度,突然故技重施,堵住他的去路,在他突然转向时又闪现堵在他前行的路上,稳稳抓住了他。接着,他便虎口一疼,被那白影咬了一口,他二话不说,扬手将那团白影狠狠甩了出去,恰好砸在刚刚赶到的岳银瓶身上,岳银瓶连人带那团白影直直栽倒下去。“哇——”一声嗷嗷哭声响彻云霄。*半个时辰后,汴河畔最富丽堂皇的多元化茶楼废名居,雅间。颈间戴着一枚红色静音铃铛的软萌小白狐狸蹲坐在桌子上,抽抽搭搭地边哭边说:“……就是这样,我只是拿回属于我们家族的宝贝而已,又不是偷不是抢!流云扇可是妖王大人送给我祖奶奶的陪嫁!嘤嘤嘤……”她说的那件宝贝,此刻正在周君言手里,松针为骨,蝶翼为面,扇面上封印了一棵花开正盛的桃花树,但见花枝摇动,落英缤纷,果真有清风徐来一样。正是当年他养的狐狸奈若何嫁人时,他送出去的那把流云扇。时隔多年,终于捡到一件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妖王大人很是欣慰,且,没有要还的意思。但送都送出去了,总不好要回来,于是他道:“你说是你家的,可怎么落到了别人手里?”“还不是太姑奶奶偷出来玩弄丢……”小白狐狸猛地捂住嘴,“啊,太姑奶奶交代了不能告诉别人!”“没事,我不告诉你太姑奶奶你告诉了我。”周君言温温柔柔道。“真的?”小白狐狸还处于幼年,没经历过社会的毒打,立刻惊喜地看着周君言。“真的。”“你人真好!”小白狐狸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满眼星星。“你跟谁出来的,其他人呢,现在哪里?”“哼,他们不肯带我出来,所以他们一走,我就自己跑出来了,我发誓绝对不去三间茅殿找他们,等我回去吓他们一大……”她得意洋洋说了一堆,猛地又捂住嘴,呆了呆地望了望周君言,心虚地慢慢转开眼珠瞟向别处,“我是说……我、我……”“三间茅殿在哪里?”周君言直截了当打断她。“就在……”这次小狐狸反应极快,“不,他们不在!你不要去!我、我已经长大了,我是奉父亲之、之命,出来……出来取回流云扇的!”屋里只有周君言和这只小狐狸,看到小狐狸不会说谎,又拼命掩饰、语无伦次的样子,周君言忍俊不禁。他逗她道:“你可知道,要不是浑身长毛,你已经脸红蔓延全身了。”“什么意思?”小狐狸睁大了眼睛问。“意思是说……你很可爱。”周君言笑着揉揉她的小脑袋。“嘻嘻。”小狐狸笑眯了眼睛,扬起小脑袋,享受又得意地蹭了蹭他的手。忽然,她脑子里一道闪电劈过:差点上当了!父亲说得果然没错,人类最是狡猾!她张嘴就是一口,想骗她,没门儿。周君言却是反应迅速,反手一巴掌把小狐狸扇到了地上,斥道:“家里长辈没教你规矩吗?”小狐狸捂着撞疼的脑袋泪眼汪汪,却毫不示弱,气呼呼瞪着周君言:“我是年纪小,又不是傻!你们人类最狡猾,比狐狸还狡猾!”你倒是知道自己狡猾……周君言顿时乐了,反而笑道:“你的确很可爱……”“额……真、真的吗?”小狐狸喜形于色,惊讶之余,露出愧疚的神色,扭扭捏捏地道,“我、我不该咬你……”……果然傻得很可爱啊。周君言笑了笑,道:“本尊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你过来。”小狐狸蹭地跳上桌子,蹲坐回周君言面前。周君言道:“小九……是叫这个名字吧?你想不想拿回你家的宝贝?”“做梦都想啊!”小狐狸小九支棱着尖尖的耳朵,拼命点头。“那你去一趟三间茅殿,让你父亲亲自来取,我就住在琼林苑。”他愿意来旧都,虽然一部分原因是这个人类身体的职责所在,还有一部分是为了凑热闹,但更多是想利用妖族、修行者云集的机会,找几个故人之后帮忙。重返世间,他可没那份闲情逸致做什么降妖除魔的领袖,只想早日解脱出去,逍遥自在过活。这小狐狸出自青丘狐一族,她父亲是帮自己搞清楚现状,找回他的妖体的最好人选。“啊??”小九歪着脑袋呆住,半响才反应过来,泪眼汪汪反驳,“不行!绝对不行!要是被他发现我偷偷溜出来,要关我禁闭……不是,我是说他绝对不会来的!”“那你就告诉他,流云扇现在在‘主人’手里。”他特意强调了“主人”二字。小狐狸懵懂地看着他:“主人?你的名字好奇怪……”“是啊,你父亲会明白的。”小狐狸眼中含泪,抽抽噎噎了好久,确信不叫父亲来拿回扇子是无望了,终于咬了咬牙,扔下一个“好”字,抹着泪闪出窗去,一眨眼就不见了。周君言望了眼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淡定地喝完杯子里的茶,这才施施然打开门走出去。门外只有韩湘和清欢,韩湘打发了那几个追小白狐的修行者,正跟清欢讲笑话。钟离见没任务,早已带人先去琼林苑做安排,顺便去咒禁院在旧都的分部——金虞令衙门,传周君言的口信,让他们努力工作,不必特意来觐见。“那几个小乞丐呢?”没看到岳银瓶,周君言随口问道。“还能在哪儿,被满街商贩骗走了呗。”韩湘笑道,“他们毕竟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孩子,爱凑热闹也正常,要不要属下把他们叫回来?”他可没忘他家院长最不喜欢不务正业。谁知,最看不惯不务正业行为的周院长点点头,举步往楼梯走:“我们也去瞅瞅。”走出几步,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停步回头,摆出一副为国为民的神色,郑重道:“体察民情,也是本尊应尽的义务。”韩湘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