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魂香:别动死人的东西

故事的主角是十七岁高中生小实,从他遇见怪人方鸿卿说起。 方鸿卿是南大文物保护专业研究生,在南京博物院实习的他,无意中在夜半的博物馆中遇见种种怪事:夜半谜样的水迹、辛追尸身的变化、呜咽不止的箫声……千年之后重见天日的六孔箫,竟引来秦朝焚书坑儒时的一段悲惨往事,让方鸿卿下定决心,将文物还回秦朝女子的墓中。 方鸿卿结识了好友秦秋,与贩卖文物的赵老板及一干盗墓贼斗智斗勇。之后又与小实一起,三个人经历了一系列的奇异事件: 一块破旧玉璧,拉开南宋黄天荡一役,韩世忠与梁红玉的生死战局; 北宋定窑白瓷婴儿枕,带来父子骨肉亲情与约定承诺的抉择,天伦梦断,令人垂泪;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恒山岳阳庙的吴道子壁画“天宫图”,竟然影射出打开武则天乾陵的方法……

作家 赖尔 分類 出版小说 | 14萬字 | 13章
第五章
冥路婴啼
◎ ◎ ◎
将南宋无名将士的玉牌碎片放在韩梁二人的坟茔前,小实先前阴郁的心情也逐渐好转起来,开始缠着方鸿卿和老板让他们讲讲那天“秦秋大战江猪”的情形。鸿卿笑着伸手戳他脑袋:“你还真当我说书的啊?”
小实赶紧捂脑门,其实并不疼,却装出一幅受虐的表情,“哎呦呦”地叫唤:“鸿卿体罚!我上教育局告状去!”
方鸿卿听了这句,特感慨:“现在的娃儿啊,真是,动不动就搬出什么《未成年人保护法》,当老师的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搞不好就得遭投诉,连管教都难喽。”
秦秋一个眼刀丢来,结案陈词,就俩字:“欠打!”
一路说笑,赏着江南冬日细雨如丝的景象,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儿。天地之间拉开一道迷蒙的珠帘,远山如黛,郁郁葱葱。这灵岩山本就是盛产山石奇景之地,古有“灵岩秀绝冠江南”之说,在这迷蒙雨中,更是惟妙惟肖。远处有石状似长蛇,那模样似乎是在昂首攀游。又有一块像极了石龟,背部隆起还伸出个脑袋来……小实看得目不暇接,一回首,却见鸿卿弯腰在地上捡起了石头,登时冲到他的伞下,打量他的动作。
方鸿卿笑着摊开手掌,小实这才发现,这些山石的颜色很是奇特,是深紫色的。只听方鸿卿笑道:“这灵岩山的山石与众不同,颜色深紫,可以用来制砚,所以这山又被称为‘砚石山’。”
小实好奇地接过一块放在手心把玩,忽然听见鸿卿“噗”地一声笑开来。循声望去,只见方鸿卿笑着指向一座山石:“小实,你说那个像不像你?”
小实定睛一看,宽身扁头四短腿,根本就像是一只蛤蟆嘛!这才意识到方鸿卿捉弄他,他气鼓鼓地捅鸿卿的腰际:“鸿卿才是蛤蟆呢!”
谁知这一戳之下,方鸿卿一边躲,一边“哎呦呦”直求饶。小实眼睛一亮:这下逮到鸿卿的弱点了,他怕痒!小家伙登时来了精神,对着手指呵了两口气,开始向方鸿卿的腰际发动进攻!方鸿卿连连往后躲,一不留神给路上的石缝一绊,眼看就要摔倒,幸好给秦秋一把扶住肩膀。不过,失去平衡的鸿卿却将雨伞脱了手。
细密的雨丝拂在面上,眼前黯淡的天幕很快又被黑色的伞布遮盖。借着友人的力道站定,方鸿卿笑着望向对方,也不说谢,只是笑。他二人自从相识以来,闯过几次地下古墓,也曾数次经历生死一线的危急关头。若要说“谢谢”,怕是说到死也说不完了。
比起鸿卿笑容满面的模样,老板却是黑着一张冷脸,他二话不说,只是转头望向一旁的小实。小实自知闯了祸,吐了吐舌头,赶紧跑去捡起地上的伞。不过这一次,方鸿卿说什么也不敢跟小实站一块儿了,干脆跟友人共撑了一把伞,任由小鬼在一边折腾去。
细雨轻摇,落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三人一路向山间景点走去,瞧瞧传说中西施梳妆时所用的长寿亭,看看八角智积井中的一汪清泉。方鸿卿一见那井就走不动道儿,说有古籍记载,这井水煮茶奇香,于是从秦秋包里翻出个矿泉水瓶子,想要打点井水带回家试试。秦秋给他一个白眼:“装了捂回去还能是什么好水?”一句话就把方鸿卿给噎住了,只得悻悻地打消了念头。
一路闲逛,走了约莫一个多小时,方鸿卿忽然“咦?”了一声:“这不是小实石吗?”
小实一抬眼:又是那块蛤蟆石。他正想奔过去咯吱鸿卿,让他不许再说什么“小实石”,可刚迈出一步,才忽然觉得不对劲:这条路,他们先前来过了啊!
老板的眉头敛了起来,默默地打量这条林中小路。远方形似长蛇和乌龟的怪石,与来时所见如出一辙。这绝非角度的问题,而是的的确确,三人回到了同一条路上。
秦秋示意让小实跟着鸿卿走,自己则走到了最前面。这一次,三人走了大约半小时,又回到了同一个位置。而先前路过的长寿亭与智积井,却没有再出现。
小实打了个寒战:“难……难道是‘鬼打墙’?”
方鸿卿摇首道:“不会。这里是佛教名山,香火极旺,山脚下又埋葬着韩世忠这样的忠烈武将,理论上不该有东西作祟。”
小实想了想,又问:“那是不是就像上次你在老板铺子里困住我的那样?是种阵法?”
这一次,鸿卿却没搭话。他只是伸手指向唇边,做出了一个“嘘”的动作。小实见了立刻噤声。一时之间,在这林中山道上,只能听见落雨簌簌的声响……
“呜……”
忽然之间,小实隐隐约约地听见了哭声。二人循声望去,只见密林之中,别无异样,只有深深地不知通向何处的林间道,渐在雨丝中消失一般。
“呜……哇哇……”
这一次,哭声更近了些,好像是个小孩子的!小实怔了怔。而方鸿卿听了,立刻迈开步子要往林间走,却被秦秋一把拉住。老板面色凝重,冲方鸿卿摇了摇头。他从背包里取出手枪丢给方鸿卿,自己则从腰上取下缠绕着的皮带,奋力一震,只听破空之声,随即皮带变得像钢棍一样坚硬。如果不是在这诡异的场景下,小实一定会吹声口哨赞一句:“cool!”
老板用钢棍挑开草丛,慢慢地向林间迈出了一步。孩子的哭声更大了,老板却不敢怠慢,仍是稳步向草丛的深处缓慢逼近。方鸿卿握紧手枪紧跟其后,小实则死死地攥着手中的伞柄,不管怎么说,这玩意儿也能抵挡一下。
哭声渐近,似乎就在眼前。老板小心翼翼地挑开茂密的灌木,三人同时惊呆了——
只见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正躺在泥地上哭泣!可骇人的是,他竟然没有手脚!
方鸿卿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人彘。”小实更是被面前的惨象惊得呆了,顿时觉得手脚冰凉。还是老板上前将婴儿抱起,只见这个小家伙,脸面肥嘟嘟、红扑扑的,看上去健康得很。可他的四肢——自肩部以下、自大腿以下都给人生生地斩去了,而他的肚皮上还破了一块皮,露出血淋淋的肉来。
小实从来没见过这么恶心、这么惨的景象。当他回神之后,第一反应就是从兜里掏出手机拨打“110”。老板瞥见他的动作,立刻出言阻止他:“你干嘛?”
“我报警啊!”
“报个毛警啊!”老板瞪他一眼,随即想也不想将婴儿翻了个个儿,露出屁股来。婴儿肚子上的血随着他的动作流淌下来,小实吓得赶紧上前拍老板的手,却忽然看见婴儿白嫩嫩的屁股上,盖了一个戳:
定窑。
刹那间,小实眼前一花,老板的怀里哪里还有什么婴儿?只有一只残破的方形瓷砖头,砖头上刻着个娃娃。
见到这番转变,方鸿卿先是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显然是放下心来。可是下一刻,他又“咝咝”地直抽气,赶紧上前从秦秋手上接过瓷砖,小心地抱在怀里:“好惨。小实,你赶紧地上找找,说不定能找到手脚。”
“手脚?”小实不解,“可这就是个砖头啊。”
方鸿卿一边用手细细地擦拭着瓷器的表面,一边回答:“这可不是砖头,是枕头。看形制款式,应该是宋代定窑出产的婴儿枕,这可是国宝。现在全世界也只余三件,一对在台北故宫博物院,还有一件收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
知道方鸿卿说起文物来那是如数家珍,小实也不敢多问了,赶紧先埋头在草丛泥地上看。没多远,果然看见几块碎瓷片。小实忙捡起来交给方鸿卿,鸿卿接过在瓷枕上对了一对,直到四角残缺的残片都找齐了,这才小心地拿衣服将它包起来,塞进老板的背包里。
这一次,再没有听到婴儿的哭声,三人也顺利地走出了山道。拍了拍背包,方鸿卿轻声道:“果然是你在惹麻烦。”
瓷枕自然是不会回答他的了。小实却插口一问:“鸿卿,你刚才说的‘人彘’是什么?”
方鸿卿叹了口气:“人彘是一种酷刑。当年,汉高祖刘邦宠爱戚夫人,皇后吕雉心生怨恨,一等刘邦死后,就命人把戚夫人的四肢剁掉,挖出眼睛,用铜注入耳朵,使其失聪,用暗药灌进喉咙割去舌头,破坏声带,使其不能言语,然后再把已经变成猪一样的戚夫人扔进了茅坑里……”
“天啊,竟然有这么恶毒的人!”小实瞪大了眼,光是想那种场景就不寒而栗了。
听了这种酷刑,小实的心情也跟着糟糕透了。方鸿卿更是一心记挂着赶紧回到宾馆,修复瓷枕。三人都无心游览,便加快步子,走出了灵岩山风景区。
◎ ◎ ◎
回到宾馆,方鸿卿连饭都不吃,抱着瓷枕钻回了屋里。老板也懒得搭理他,招呼小实先吃午饭,待到两人吃饱喝足了,才又叫服务员打包份盒饭带上去。小实见老板又点了一碗糯米粥,却将手指伸进粥里搅了搅,大惊道:“啊!老板,就算你怪鸿卿不吃饭,也不能这么恶心他吧!”
老板瞥他一眼,也不辩解,只是将饭盒和盛满白粥的碗丢给他:“拿上去。”
小实心说这么缺德的事情我才不干,这手上那么多细菌得多脏啊!老板也真是的,再怎么整人也不带这么玩的,万一鸿卿吃拉了肚子怎么办?可是一抬眼,看见老板冷冰冰的那张脸,小实又不敢说半个“不”字。于是悻悻地“哦”了一声,提着东西往楼上走。
老板却不打算回房间,小实见他转身出了宾馆大门,立刻先绕道去了趟厕所,偷摸着把那碗白粥给倒了,这才奔上楼敲开房门。只见方鸿卿正伏在桌边,专心致志地琢磨着手上的瓷枕和残片。
“鸿卿,先吃点东西。”小实招呼道。方鸿卿却连头也不抬,只是“嗯”地应了一声:“放那儿吧。”
小实端了把椅子坐在桌边,托着下巴看方鸿卿的动作:他的动作极是轻柔,细长的手指极小心地擦过瓷器的纹路,又极仔细地顺着瓷枕上婴儿的发髻、衣角,一点一点地清除缝隙之中的灰尘和泥土。渐渐地,原本泥巴呼呼的瓷枕,在他的指尖变得洁白,透露出了温润的光泽。
忽然,方鸿卿抬起眼,在桌边望了半天,像是在寻找什么。小实见了问道:“你找什么?我帮你拿。”
“粥。”仍一心扑在瓷枕上的方鸿卿,边找边不在意地回了一句。
“你想喝?我这就去下面买。”小实赶紧站起来,一边将刚才老板买粥却将手指放进去的事情说了出来,顺便表达了一下对老板这种令人发指的行径的控诉。然而让小实没想到的是,方鸿卿听了非但不生气,反而“噗”地笑出来:
“小笨蛋!那不是用来喝的,那是用来粘瓷器的。”
小实怔怔地“啊?”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错怪了老板。他刚想将功补过下去买粥,鸿卿却开口制止了他的动作:“别去了。秦秋也该回来了。”
正说着,就听门锁轻声一响,老板正好就推门进来了。小实一看他,登时乐了:只见老板右手拎了两个塑料袋,一袋子大蒜头,一袋子鸡蛋。小实笑问:“老板,你去菜场干嘛?想自己开伙啊?”
“去,”老板冷冰冰地指示,“下楼拿个碗来。”
小实心里嘀咕着就算叫我跑腿也说明白为什么啊,一边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撒丫子跑下楼,问服务员要了个碗。等他在上楼回房时,就看见方鸿卿终于从瓷枕边上挪了屁股,抱着饭盒坐在沙发上啃,也不知道秦秋用了什么招儿。
老板从小实手上接过碗,便坐在桌前开始折腾起来。方鸿卿又探着脑袋想看他怎么对付瓷枕,被老板狠狠一个白眼瞪过去:“吃你的饭!少看两眼它又不会跑了!”
被这恶狠狠的口气一冲,方鸿卿摸摸鼻子不吭声,就着茶几开始猛扒饭。小实倒是占据了最有利的地形,他端了张椅子过去,趴在桌上看秦秋的动作——
只见秦秋从塑料袋里捡出几个大蒜来,又挑挑捡捡选了两个紫皮独头蒜,剥了皮,放在碗里,拿勺子捣碎了,又磨了半天,直将大蒜瓣子全给捣鼓成了蒜汁。
一股怪味儿传了出来,小实捂着鼻子往后缩了缩。可老板却像没闻到似的,拿了块纱布将蒜渣滤了,只留下蒜汁在碗里。然后,他又掏出一个鸡蛋,轻轻地打了一个小洞,缓缓地让蛋清流进碗里,与蒜汁混在一起。再然后,他拿起勺子,搅拌了好一会儿,才把碗放在窗台上给太阳晒着。
干完了这些,老板径自走到厕所里洗手。小实却还瞪着那碗怪东西发呆:“鸿卿,这是干嘛的?”
方鸿卿吞下嘴里的饭,笑道:“你个小笨蛋,这是用来补瓷器的。”
“这个?”小实难以置信,“就这玩意儿,能粘牢靠?”
方鸿卿连扒两口饭,迅速解决战斗,一边起身将饭盒扔进垃圾桶,一边擦净了手走向桌边:“这是个土方子,毕竟咱们这儿没有文物专用的修补道具。不过就这么土方子,却很实在,用这个方法粘好的瓷器,不仅坚固,而且不伤胎釉,不影响美观。你要换胶水502什么的来粘,反而坏了事。”
小实这下长见识了,他跪在桌边的椅子上,托着脑袋看方鸿卿开工。只见方鸿卿极小心地捏起一块碎瓷片,将它比对向瓷枕的断裂处。此时,洗干净手的老板也将晒好了的蒜汁端了过来,放在方鸿卿手边。鸿卿以小指蘸取一点,细致地涂在瓷片的断口上,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放置在破碎的断口。
这是一件很细致的活儿。小小的几块碎片,却花了方鸿卿半个多小时才粘好。待到残片尽数修补好,只见这瓷枕再也不若先前的邋遢模样,变得甚是漂亮:
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侧卧在榻上,头微扬,双手交叉为枕,两脚弯曲交叠,看上去相当悠闲的模样。他身穿长袍长裤,外面还套着一件背心马甲,蹬着双小布鞋,衣服上还有牡丹花的纹路。他的手里拿着个小小的彩球,彩球上还系着蝴蝶结,圆滚滚的脸蛋上笑眯眯的,眼睛都弯成了月牙,模样可爱极了。美中不足的是,就算方鸿卿再用心修复,这瓷枕上的裂痕却是无法弥补的。娃娃的手上、脚上,都有细小的裂缝,甚是可惜。
直到这时候,小实才相信这原本脏乎乎的瓷枕头,真的是一件国宝。他不由感慨地“哇”了一声。见他惊叹的样子,方鸿卿一边拿毛巾小心地垫着婴儿枕、放好,一边得意地说:“这小家伙可是稀世珍宝。宋、金的时候,特别流行这些小瓷枕,还有老虎形的,如意形的,祥云形的。不过这婴儿枕是宋代瓷枕中工艺最复杂的一件,除了定窑外,还有景德镇以及磁州窑,总之都是技艺高超才能烧制出来……”
说着,他指了指娃娃笑眯眯的面部,又指了指长袍下方衣摆处的牡丹花团:“你瞧这线条流畅,足显其技法灵巧熟练。如今现存的定窑婴儿枕只有三件,一对在台北,一只在北京,都是同样的款式,衣着打扮也都相同。据这个推断,当初定窑应该有一套模型作为母本……”
说到这里,小实恍然大悟:“鸿卿你的意思是,这一只婴儿枕就跟故宫博物院的那只一样,是当年定窑里一个模子做出来的?”
“没错,”方鸿卿点头道,随即又微微敛眉,“不过他怎么会出现在苏州灵岩山,这就有些怪了……”
小实歪头想了想:“你不是说这种瓷枕宋、金时候非常流行?既然灵岩山埋了韩世忠和梁红玉,会不会是他们墓中的陪葬品?”
方鸿卿苦笑道:“从时间上来推断,这个可能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不过……”
“不过,”老板冷哼一声,接过话头,“灵岩山是著名旅游景点,韩世忠墓又是重点保护单位,你真以为会有盗墓贼傻到往刀口上撞?”
“这倒也是,”小实嘀咕了一句,不过随后,他的注意力便转向了秦秋的话,“老板,我老早老早就想问了,你的祖宗是不是盗墓贼啊?有没有什么奇招妙术?我想学!”
看见小实闪亮着眼睛凑上来,秦秋一巴掌拍在他的脸上:“读你的书去!啧,想什么盗墓。”
三人正说着,忽然听见房间外面传来警铃声。老板第一时间冲向房门,刚拉开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烟味。浓浓黑烟瞬间窜进了屋子里,老板立刻把门关上,正在这时,只听有人歇斯底里地大叫出声:
“着火啦!”
着火?小实懵了,心说刚才下楼还好好的呢!不会又是自己的幻觉吧?
就在他犹豫着是真是幻的时候,那一头方鸿卿想也不想,拿了毛巾将瓷枕一裹,揣进怀里。秦秋望向门口,只见门底下的缝隙处已经能看见闪烁的火光,他立刻冲到床边,“刷”地掀起床单,从窗口放了下去。
一回头,见小实还站在原地发怔,老板破口就骂:“还愣着干嘛?先下去!”
小实如梦初醒,冲向窗边。这时,黑烟已经顺着门缝侵入了屋子里,到处弥散着呛人的烟味。老板低咒一声,将床单拴在窗框上,自己则冲进厕所,当头一盆冷水泼向自己。全身湿透的他将背包丢给小实,自己仍守在窗边:“你俩先下!”
方鸿卿静静地看他一眼,一声不吭地拉住床单制成的绳索,缠在小实的腰上,不顾小实的反抗,先将他推出了窗外。幸好三人所居住的是四楼,小实向下爬行了一段,就见鸿卿也翻出了窗外,而老板还站在窗前,守着窗框,确保火不会烧到绳索。
窗中火光大盛,浓烟滚滚。看不见老板爬出来,小实就心急如焚。好容易他先着了地,赶紧抬头方鸿卿下来。而老板见二人安然无恙,这才迅速地从窗中翻出。
突然,火舌自窗口处喷薄而出,竟将玻璃冲个粉碎!栓在窗框上的床单应声而断,眼看着老板就要摔下来,小实大叫一声!说时迟,那时快,老板掏出匕首,狠狠地插进了宾馆的外墙,阻止了跌落的身形。随后,他一脚蹬向墙面,借力一跃,跳到了三楼的空调室外机上,又跳至二楼,最终着地,动作异常敏捷。
见老板安然着地,小实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望向身侧的鸿卿,只见鸿卿脸色煞白,额角冒出豆大的汗珠,直到秦秋走向二人,才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远远地,听见“119”拉着警报疾驰而来。这一场惊变让三人都始料未及,小实心说怎么说着火就着火了,生生吓死个人。正这么犯嘀咕的时候,他忽然看见,先前他们跳下来的四楼窗台,竟然有个娃娃在大哭。
火光熊熊,火舌喷射,娃娃坐在窗口上,哇哇直哭。小实可以听见他哭到嘶哑的声音,口口声声喊的是:
“爹!救我,爹!”
小实登时反应过来,这不是真的孩子,而是那个婴儿枕——等等!鸿卿不是抱着他下来的么?他怎么还在窗户上?
小实转身去望,方鸿卿也是一脸惊奇。他掏出瓷枕,抱在怀里,可那窗台上的娃娃还是嗷嗷大哭不止,哭闹着喊爹,喊疼。那稚嫩却又逐渐嘶哑的声音,听得小实心都直抽抽,他急道:“鸿卿,怎么回事?怎么能让他下来?”
一边说着,小实去摸那瓷枕,滚烫的触感让他登时缩回了手!这瓷枕,竟是烈火灼烧一般得烫!
方鸿卿却是强忍着炽热的温度,不顾自己皮肉的痛楚,冲瓷枕低声道:“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他的话语声低沉又轻柔,一句“没事了”,似乎可以抚平一切的伤痛。小实的内心慢慢平静下来,他看着方鸿卿的侧脸,看着那银白的发丝映上炽热的火光,看那微微上扬的唇角,没来由的,心头一阵暖意。
小实觉得很惊奇,方鸿卿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让人感觉到温暖与安心。不论是对人,还是那些千年古物,方鸿卿都极细心而关切。小实记起最初认识方鸿卿的那次,他将先前差点要了他们命的女尸抱回棺椁中,轻轻地梳理了下她的头发,道一句:“放心,还是很漂亮。”那时,在棺盖被合上的瞬间,他隐隐约约地看见女尸扬起嘴角……
正当各种怪事在小实脑子里徘徊之时,伴随着方鸿卿那句“没事了”,四楼窗台上,娃娃的哭喊声渐渐低沉下去,他的身影也逐渐黯淡,最终消失在浓烟之中。而随着他的消失,那无名大火的势头也变得越来越小。当消防队员赶到的时候,火已经熄灭了,只留下滚滚黑烟从窗口窜出。
老板黑着一张脸将瓷枕从方鸿卿怀里抽出,丢给小实。小实小心地伸手接过,却发现此时的瓷枕已经不再滚烫,而是回到了温润的质地。老板抓过方鸿卿的手,掀开他的袖口——只见鸿卿的两只手臂上都给烫出了水泡。老板一张冷脸此时更是黑得能拧出水来,只听他低低地骂了一句脏话,然后脱下自己湿透的外套,轻轻地给方鸿卿擦拭起来。
看鸿卿受了伤,老板面色不善,小实低头望向怀里的瓷枕,狠狠地刮了一下小婴儿的鼻子:“惹祸精!”
◎ ◎ ◎
这场火灾,据消防部门称:“起火原因尚在调查”,不过也有宾馆工作人员反映,是五楼一名旅客在床上抽烟导致的。不过不管各方说法如何,老板的脸色就再没“阴转多云”过。小实能感觉到,这气氛是从来没有的低气压。眼见老板一张冷脸冰冻三尺,小实赶紧把婴儿瓷枕抱在怀里不离身,生怕老板一怒之下将它给摔个稀巴烂。
而自从知道这瓷娃娃会惹祸,老板就不准三人分开,重新在宾馆定了个标准间再加了张床。到了晚上,小实自然就只能窝在那张加床上,看着老板给方鸿卿上药。当纱布被一层一层小心地取下,露出红肿一片的水泡,老板那张脸就更黑了。小实忙把瓷枕护在身后,方鸿卿也“哎呀呀”地笑起来:“我说秦秋,这么大的人了,别跟小孩子计较嘛。”
“什么小孩子?明明是个千年老怪物。”老板毫不留情面地发表定论。这是大实话,实在得连方鸿卿都没法儿反驳,只能轻咳一声,露骨地岔开话题。
老板将烫伤药涂在方鸿卿的手臂上,鸿卿嘴上仍是笑眯眯地说些打趣的话,可眼角却不由自主地抽了下。小实看了心疼,也不免埋怨起那个小惹祸精,他端出瓷枕,对视娃娃笑得弯弯的眉眼:“不许再惹事啦!再使坏,我就让老板把你丢出去!”
这番恐吓无论从用词还是语气,都没有什么威力的样子。瓷枕上温润剔透的白娃娃,还是那样笑眯眯的。可是突然,小实觉得手心烫了一下,烫得他下意识地一缩手,瓷枕掉在了床铺上——
烈火升腾而出!火舌顿时将房间包围。浓烟弥漫,被烈火扭曲了的空气中,隐隐约约可见那个梳着两边发髻的小娃娃,站在火堆里哭闹不休:
“爹!救我……疼,爹……”
火舌卷上娃娃的衣角,迅速扑上他小小的马甲。衣摆已经燃烧起来,浓烟熏得娃娃一脸黑灰。娃娃哭得声嘶力竭,小小的白嫩的手脚已经成为了火焰的饵食。
小实死命向前冲,想要将娃娃救出来。他冒着烈火向前狂奔,却怎么也跑不到小孩的身边。突然间,火光最盛的地方,映出几个人影来——
一个彪形大汉一把抓起娃娃的发髻,揪着他的头发将娃娃拎了起来。娃娃疼得大哭,挥着两只胖胖的小手,却怎么也敌不过大人的力道。
火光之中,大汉面目狰狞:“姓杜的藏在哪里?你说不说?”
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捏紧了拳头,却不做声。
大汉将白亮的刀刃抵在娃娃的脖子上:“说!”
男人却仍是无言。大汉“呸”地一声,手起刀落!孩子的胳膊被一刀斩断,鲜血喷薄而出,肉呼呼的小手掉落在地上。娃娃痛得惨哭:“爹!爹!疼,爹!”
被孩子称作“爹”的黑面男子,却仍然咬紧牙关,不吐露半个字。持刀大汉凶神恶煞,大喝一声:“再不说,我将你儿子削成人彘!”
黑面男子全身颤抖,听着娃娃痛哭不止,他颤声道:“乖娃……你先走一步!”
话音未落,男子骤然发难!他狂吼一声,猛然向大汉冲去。大汉瞪目大喝,扬手将娃娃丢进了火光最盛的窑口里。骇人的惨哭声在这小小的空间内盘桓。凶恶大汉一刀斩在黑面男人的左腿上,男人重重地撞在放满窑器的架子上,又跌至地面。眼看大汉步步逼来,忽然间,架子上方的陶器半成品跌了下来,正砸在大汉的脑袋声。只听“嗵”地一声闷响,大汉的脑袋上血流如注,身子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黑面男子拖着受伤的腿,艰难地爬向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窑口。当他忍痛将娃娃从窑里拖出来,孩子早已面目全非,烧成了焦炭了……
火光烈烈,这一幕惨剧让小实惊得呆了。周身炽热的温度让他呼吸困难,他拼命想要迈步,却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黑面的男人,抱着自个儿孩子烧焦了的尸体,放声痛哭,撕心裂肺。
窑内,鲜血和烈火弥散开来,渐渐融成一片殷红。当眼前的血雾渐渐散尽,映入眼帘的,是床铺上的白瓷孩儿枕。娃娃还是那般笑眯眯的,圆圆的脸蛋、弯成了新月的眉毛,甚是可爱。然而,看见这笑容,看见他手脚上的裂痕,小实却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不是个滋味儿。
当小实将所见的幻象说给方鸿卿和老板听,两人都沉默了半晌。小实小心地抚摸着婴儿枕的背部,就像在安抚他一样:“会不会是因为他惨死火中,所以才会怨恨不散,以至于纵火?”
方鸿卿思忖片刻,摇首道:“有可能。先前在灵岩山,因为寺庙与英烈墓镇压之故,它没法造次,所以倒没惹出什么事端。可我们将他从山上拾回来,离了桎梏,这家伙便开始惹祸了。”
小实又是郁闷又是心疼:“那怎么办?”
方鸿卿还未说话,老板却是骂了个脏字,拎着废纱布扔向垃圾桶。方鸿卿笑道:“我说秦秋,出口成脏,形象啊形象。”
“你管我说什么?!”老板一个冷眼凌厉扫来,“我说什么有用么?我让你少出去惹事有用么?我让你他妈的把这玩意儿丢了有用么?我让少想那些花花肠子往河北曲阳跑,有用么?”
方鸿卿尴尬地笑了笑,不说话了。小实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嗳?鸿卿,你去河北曲阳干嘛啊?”
老板懒得搭理他们,走出屋子重重地摔上了门。等到这低气压的主儿走了,方鸿卿才向小实解释道:“河北曲阳,是定窑的所在地。你在幻象中所看见的,是个窑坑。听你描述,那黑面男人应该是个窑工,常年烧窑制词,脸被熏成了黝黑黝黑的。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想要了结了这娃娃的怨气,怕是得去定窑瞧瞧。”
小实恍然大悟,不过一想到先前老板一脸怒气的模样,低声偷偷问:“那老板会答应咱们去么?”
方鸿卿不回答,只是笑,笑得高深莫测。正当小实心里七上八下没底儿的时候,过了约莫一个多小时,老板回来了,还带回了三张去石家庄的火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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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阳是个小县城,想从苏州直达那儿还真没辙。三人先是在火车上颠簸了17个小时才到达河北省会石家庄,接着转火车赶往保定市,最后再换乘巴士赶往西南部的曲阳县。这一路赶下来,到了曲阳县城,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五点多。幸好路上没出什么幺蛾子,白瓷婴儿枕很是乖巧地躺在小实的背包里,没招惹什么是非,这倒是让三人松了一口气。
出了汽车站,已是夜幕沉沉。大冬天的,天色黑得早,老板独裁统治发了话,将前往定窑遗址的事儿安排在第二天。小实和方鸿卿对这项决议都没什么异议,三人便准备在车站周边找个旅店凑合一晚。可刚走出几步,方鸿卿突然愣住了。
见他直勾勾地望向路灯下的出租车站台,小实生疑,跟着望过去。只见三个高大的男人,簇拥着一个戴眼镜的小老头,正往的士里钻。他刚想问出了什么事儿,忽然老板长臂一伸,将他和鸿卿二人推进了墙壁旁边的暗角里。
老板一脸凝重,这表情感染了小实,让他也不由地提心吊胆起来。三人躲在墙壁的阴影下,无声无息,直到那辆的士开出站台,驶出马路好远,老板才松开了手。没来由地,小实心脏“怦怦”直跳,抬眼问两个大人:“怎么了?”
方鸿卿敛去了惯有的笑容,转而一脸严肃:“是赵老板和金头儿。”
小实“啊!”了一声:这两个不是方鸿卿以前的对头吗?上次鸿卿讲古,说他去咸阳找秦女墓的时候,被老任忽悠着去拜访赵老板,结果等找到坟墓所在,金头儿和老任一心想要抢了冥器和六孔箫、夺了他的命!可他们不是在陕西吗?
小实的疑问还没说出口,只见老板皱起了眉头:“姓‘赵’的也出了洞,证明肯定是笔大买卖。咱们悠着点,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别给他们撞上了!”
见到了真正的盗墓贼,一想到他们是正儿八经杀人不眨眼的罪犯,小实的心都悬了起来。随后,三人找了家旅社住下。这晚上小实睡得极不踏实,老梦到黑暗里窜出几个男人要拿刀扎他们,半夜几次惊醒过来。不过,只要一偏头,就能看见方鸿卿和老板,这让他又觉得安了心,似乎只要有他们在,就什么都不用害怕!
翌日清晨,老板一大早就把小实踹醒。小实睡眼惺忪,揉着眼睛啃着面包跟两人上了路。三人坐车赶往涧磁村,那里就是定窑窑址规模最大、最集中的窑场。听方鸿卿介绍说,这遗址中的土地中,堆积着众多的碎片、窑具和炉渣,而且根据地层叠压的关系来看,遗址能追溯到唐朝,分唐、五代、北宋三个时期。
小实听了这句就犯迷糊了:“不是说北宋才有的定窑吗?怎么以前就有了呢?”
方鸿卿笑着叩他的脑袋:“在北宋时期,定窑开始烧造宫廷用瓷,被确定为官窑,因此而名流千古。不过在宋之前,定窑并不是不存在啊,只是作为民窑使用而已。”
小实这才恍然,就在这时,脑袋瓜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却没抓住。带着这困惑,他跟着方鸿卿和老板将这定窑遗址来来回回参观了好几遍,可白瓷婴儿枕却什么反应都没有,也没有再出现那烈火中的幻想。
一时之间,线索断了。小实真想把那白瓷娃娃拿出来猛摇一摇,让他给点提示。不过他还没能动手,一只白瓷娃娃枕突然凑到他的面前:
“这可是宋朝古董哦!可值钱哩!”一个当地人咧着一嘴大黄牙,凑过来搞推销。
小实心说我包里可有真品,会看得上你这个赝品?刹那间,脑子里豁然明朗!他一把抓住方鸿卿的胳膊:“鸿卿!我知道了!”
方鸿卿和老板都疑惑地望他,小实顿了顿,理清思路组织好语言,才开始解释:“我就奇怪了,幻象里看见的窑坑破烂得个要命,一点都不像官窑的样子。鸿卿你刚才不是说,在北宋之前,这窑就作为民窑存在并使用吗?你以前也说过,婴儿枕是有个模具的,所以博物院里才有三只一模一样的。你说,我们手里的娃娃,会不会才是那个母本?他爹没了儿子伤心,照着自己娃娃的样子刻的,所以这家伙才会有灵气有怨气!”
方鸿卿怔了怔,随即点头:“对!这个推断的确很符合逻辑。也就是说,可能早在北宋之前,这娃娃就已经被雕刻出来,而后来成为当地的一种时髦与范本,后来在北宋时期,由他为蓝本的各种瓷娃娃盛行一时,被呈入宫中御用。”
想到这里,方鸿卿直转调查方向,奔向图书馆去找《曲阳县志》。书中倒是没写明这白瓷婴儿枕是由谁所创作,但是据书中记载,早在唐代,这定窑就已经开始烧制白瓷。
“唐朝?”方鸿卿眉头一紧,忽拍桌道,“小实,你幻境中的那个男人,皮肤黝黑是不是?”
小实点头称是。方鸿卿急速翻了几页,指着一面道:“你瞧这里,记载了‘曲阳鬼’的故事,传说这鬼生得一张黑面,是个魁梧的汉子。他的传说是自唐朝开始,传说当年曲阳连年三灾,深受旱灾、虫灾、风灾之苦,是这曲阳鬼出现,救民于水火。后来吴道子途经此处,在北岳庙里绘了一张巨幅壁画,传颂这曲阳鬼的事迹。”
小实凑过去一瞧:“可是这只是神话传说啊?那个人不过是个普通窑工,怎么会被人当作鬼神来膜拜?”
“你错了,”方鸿卿摇首道,“在中国的神话传说中,有很多神明都是人造神。比如关羽,作为一代武将,因其战败惨死,当地人敬畏他为厉鬼,后来世事变迁,又将关二爷当作神来膜拜。还有《聊斋》中也说,凡人王六郎因为淹死河中成为水鬼,可他因不忍拉别人做他的替死鬼,情操感动天地,被提拔成了当地的土地城隍。我倒觉得你梦中的窑工,和这曲阳鬼有所关联。”
小实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三人根据方鸿卿的推断,又赶往曲阳北岳庙。这北岳庙是供奉北岳恒山山神的庙宇,远远看去,重檐屋顶上的琉璃瓦,在日头下闪闪发光,甚是气派!三人刚想跨入庙中,正巧碰见一队游客同进,导游小姐走在前头领路,一边向大家介绍:
“咱们北岳庙最出名的,就是德宁之殿的壁画《天宫图》了。相传,这是由唐代画圣吴道子所做,描绘的是曲阳鬼拯救苍生的故事。当年,曲阳三年大旱……”
听着导游的解说,小实一边向北岳庙正殿的方向迈步。可一脚踩下去,竟然是踩在龟裂的土地上。他一惊,放眼望去,哪里还有什么北岳庙?有的,只有一望无际的干枯的田地。
烈日炎炎,在满是裂口的黄土地上,站着两个男人。小实认得,那个黑脸的男人,就是幻象中的窑工。此时的他,正抱着娃娃,站在一个官员的身边:
“瑞之,你当真要开仓放粮?私放官粮,那是砍头的死罪啊!”
“不然,又能如何?”那文官仰面朝天,直视烈日,“三个月了,滴雨未落!县北已是饿殍遍野,衙役们说,那里竟然人肉相食!不放粮,又能如何?”
“可是……”黑面窑工还想再劝,可最终,他抿紧了双唇。良久,他拍了胸膛:“瑞之,既然你心意已决,愚兄也不再劝。放粮之后,你速速远走他乡,隐姓埋名,以避杀身之祸。”
文官长叹一声,缓缓地点了点头。
小娃娃却听不懂大人的话,他“咿咿呀呀”地在父亲的怀里嬉戏,又爬向父亲的肩头,唤着“爹爹”用短短的小手摸向父亲的头发。喜笑颜开的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愁眉不展。
小实幡然醒悟!时至此刻,他才明白,为什么那窑工宁可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娃娃被砍,却仍不将友人的下落交出!鸿卿说得没错,是这窑工与文官,救了全县人的性命,却落得个骨肉分离的下场!
耳边又响起了那嘶声裂肺的痛哭声,一声稚嫩的“爹!救我!”,那窑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自己的孩儿被斩去手脚,抛入了火炉之中!他抱着那已成焦炭的孩儿,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刻画了那精巧可爱的白瓷孩儿枕……
想到这里,小实只觉得心底酸楚抽痛。他闭上眼,却又看见那烈火与鲜血混杂的窑场,看见男人佝偻着身子,一笔笔地在胚子上刻画出孩童可爱的眉眼,泪,却已滚了满脸。
耳边渐渐响起游人的喧闹之声,导游小姐正在讲解“曲阳黑面鬼舍身跳河救船客”的故事,这些民间流传千百年的段子,真真假假,让小实心中一阵抽痛。他抬眼望向方鸿卿和秦秋,却见鸿卿伸手轻拍他的肩膀,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明白了。
“骨肉情深与朋友情义,誓不能两全,”鸿卿忽然轻声道,“他遵守了约定承诺,纵是有悔,亦是无悔。”
小实重重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他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老板臭着脸骂“方鸿卿你个神经病”,却还是会去买火车票。
后来,方鸿卿思忖片刻,说道:“就将他留在这里吧,毕竟这里才是他的家乡。”两人便想趁人不注意,将白瓷婴儿枕放在绘有“曲阳鬼”壁画的大殿中。于是,两人靠近正殿的佛像,老板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给他们放风。
正当小实绕到佛像背部、想将娃娃塞进佛龛底下的时候,突然,那给游客添香油钱的功德箱,竟然开了个洞!
一把枪从洞中伸出,正抵在小实肚子上。只见洞口露出一双阴霾的眼:“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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