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上午,刘洋都心不在焉地窝在会议室里看着蒙刚送来的几盒录像带。昏暗的画面,不变的角度,车来车往。可他却在琢磨别的事。他不相信张猛会真和这个案子一点关联都没有。假如张猛不是真凶,不是帮凶,难道还不知情吗?刘洋头疼,真就这样把他放了?放了吧,没凭没据的。爱砍他表弟几根手指就砍几根。只要不砍别人的,只要不把唐丹砍死那也就不管了,谁有空谁管吧。刘洋这样想着,电视画面上寥寥几辆车呼啸而过。丁零零……清脆的电话铃声扰乱了刘洋的思绪,他起身走向电话机。这个电话是从天都大学打来的。挂了电话,刘洋脸上终于露出了他那种特有的浅笑。那是自信。刘洋关上电视和录像机,打开会议室的窗帘。虽然天空阴沉,可他还是让窗外的世界闪了眼睛。他心里却是愉悦的,他拿起录像带回到办公室,飞速地收拾桌子,锁门之前对自己的办公室环视一周,接着重重关上了门。他把钥匙环套在食指上,钥匙随着他快速而有节奏的步伐跳舞;他穿过走廊,飞快地踏在钢琴键般的楼梯上,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踢嗒,踢嗒。不多时,他就到了目的地——拘留所,现在他只想把张猛给生吞活剥了。而张猛,就坐在他面前,微笑着,默不做声。已经一个多星期了,从张猛来到这,他脸上就一直挂着奇异的笑容,让人不舒服。他的头发稍有凌乱,金丝边眼镜有些歪,镜片有点模糊,衣服有些皱,面色有点发黄,好像还瘦了一些。张猛坐在刘洋面前,唯一不变的只有表情,他的外表再邋遢,脸上依然留着绅士般的笑容——微笑。刘洋歪歪脑袋,右手摆出一个手枪形状,一下下点着自己的太阳穴。“你们现在已经知道不少情况了吧。”没想到首先打破沉默的竟是这个屠夫。刘洋一愣,坐正身子。他双手交叉,等待张猛的继续。“哦。”张猛耸肩,刘洋看看他歪了歪嘴。刘洋一直觉得耸肩这个动作被中国人做出来的时候很假。刘洋毛病很多,不喜欢这个鄙视那个,他最看不惯中国人模仿洋人耸肩的动作,生硬、做作。可张猛的举动作却显得尤其自然。这给了刘洋一个错觉,他甚至以为这不是在拘留所,而是两个知己在喝下午茶。张猛接着说:“你们的碎尸案查得怎么样了?”这句话把刘洋拉回现实。“似乎你还逃不出干系。”刘洋微笑。张猛也回了一个淡淡的笑容,道:“再一个星期,要是你们还不能把我打入死牢,那我可就得回家继续卖猪肉了。”刘洋脸上稍有些怒色,张猛这话显然是对他的戏谑,他好像听到张猛在说:我在这里陪你再玩一个星期,你若还找不出证明案子和我有关的证据,我就光明正大地回家。也许这几日待在拘留所里无聊,张猛似乎很愿意打开话匣子:“那什么唐丹、王玉这样的小喽啰,肯定也告诉了你们不少秘密吧?”刘洋没说话,他倒要看看这个张猛还能讲出些什么。“比如我砍唐丹手指头,他自然怀恨在心。还有那个王玉,肯定也把第二天他是怎么接唐丹,怎么去了老刘那里,或者那晚唐丹手指头怎么掉下来的,又为什么,都告诉你们了吧。”刘洋依旧不语,只是微笑。张猛此刻心里一阵恐慌,他不知为什么这个警察不说话,他担心面前的人也许知道了更多。张猛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说道:“好了长官,刘长官是吧。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把我关在这儿?”“等你讲话。”刘洋终于开口了。“可我一直在讲。”“可你一直在讲废话。”刘洋抱着臂膀说道。“不管你们怎么问,我要说的是,我和你们那件碎尸案没有丝毫关系。而且我也不知道里面具体发生了什么。”张猛摸摸鼻子,“不管怎样都无法改变,你们的信条是: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我得先承认,在你们看来我是一个坏人,而且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但往往所谓的好人,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私底下干过什么坏事;而一个所谓的坏人,即使某件坏事和他根本不相干,可你们也会生拉硬扯最终怀疑到他身上。”刘洋“扑哧”一声笑了,接着调侃地点了点头。他不知为何一个混混竟这么爱咬文嚼字、绕来绕去。“我是个敢做敢当的人,是我干的我承认,不是我干的我绝不多说一句废话。”张猛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刘洋,他的镇定让刘洋佩服但不是信服。张猛话音刚落,刘洋说:“那你现在说这么多废话,是不是在给我暗示这件事一定和你有关了?”张猛无奈地将脑袋歪向一边,他干笑两声后坐正身子直视刘洋:“你们一直在我身上打转,我知道,我想告诉你,其实你们这只是浪费时间。这话我可只提醒一遍。”“好,谢谢你的提醒,”刘洋说,“那请你敢做敢当地告诉我,女孩被碎尸之前的那个下午,你把她带哪里去了。”“我把她带哪儿去了?话没有这么问的。你把我绕进去,就可以证明人是我杀的了?”张猛呵呵笑,摇头道,“您是讲原则的人,不能这样。对了,那个命苦的孩子到底叫个啥?”“杨雨静。”刘洋说完,只见张猛突然张大嘴巴,显然一脸诧异。只见他皱着眉头看了刘洋好一会儿,说了声:“杨雨静?”刘洋呵呵笑道:“你不用装了,我知道你认得她。对了,还有个叫老刘的,你们俩人把她带哪儿去了?”这时,张猛慢慢垂下头,双手捂住额头。屋里光线昏暗,刘洋努力去看到他的表情,可无济于事,他的手挡住了脸。张猛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他抬起头,支了一下眼镜,最后微笑着说道:“杨雨静啊,你连这都知道了。”“关于你们什么关系,以后慢慢跟我谈。先说当天下午你们去哪了?”“别问我,”张猛摇头,“这事,你得问老刘。”“老刘?”“刘统,是他带走了姑娘,具体的事情您还得问他,后来一个电话把我叫走,让我处理唐丹那事儿,”张猛笑道,“想必您也知道了,我无需多言。”刘洋驾驶一辆警用桑塔纳驶离拘留所,车子飞速向刘统家的方向驶去。两小时前,在天都大学调查的蒙刚告诉刘洋有关辅导员的重要情报,刘洋便马上驱车奔赴拘留所。刘洋感觉总围着张猛转实在太费劲,想起蒙刚的话“一个叫‘老刘’的家伙和张猛一起带走了杨雨静”。而当张猛说出老刘知道情况后,他便再也不想耽搁时间,快马加鞭地去找那个叫刘统的人。车子停靠在一家小门诊旁,有个穿黑色白大褂的大夫正悠闲地站在门口打哈欠,他看到刘洋从警车里出来时嘿嘿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黑色白大褂,多久没洗了?这样的大夫还敢开门诊?刘洋来不及多考虑,火急火燎地冲一个楼洞奔去。嘭嘭嘭……“谁啊?”破旧的防盗门打开一条缝。没等那人反应,刘洋一把拉开大门。肥头大耳的人赶忙向后退了两步。“你、你、你,你擅闯民宅你!”胖子结结巴巴地说。“是啊,我擅闯了。”刘洋呵呵一笑,帽子一摘,随手扔到满是杂物的沙发上。胖子紧张地退到墙角才发现已无路可退,接着又道:“你、你、你,我看、看、看你的逮捕证。”刘洋把有如狗窝一般的沙发清出一块地儿,大摇大摆地坐上,他就没见过这么胆小的人。这样的也敢号称黑社会?“没有。”刘洋说道。“你、你,你要、要是没证我可不跟你走。”胖子哆哆嗦嗦说道。“我又不带你走,要什么逮捕证?我来是问你几个问题。”“那你给我看、看、看、看、看你的、的,呃,警察证。”刘洋无奈,一股脑把工作证,身份证,银行卡,肯德基优惠券一把撒到茶几上。“过来看!”刘洋吼道。胖子果然乖乖地过来了。“刘统?”胖子点头。“黑社会?”胖子点头,又摇摇头。“无所谓,这个人认识吧?”刘洋拿出一张照片摆在刘统面前。刘统不住地摇头。刘洋拍案而起:“你给我说实话!你的老大张猛可是告诉过我你认识她。”刘统一脸震惊,不敢相信刘洋的话。“照实说话,”刘洋瞪着刘统道,“不照实说,让你也进号里蹲几个月。”刘统猛地点头,似乎非常害怕。“十八号下午你和张猛去干吗了?”“呵呵,去接猛哥的小老婆。”刘统傻乎乎地笑着,他显得异常兴奋。“小老婆?”刘洋愣了愣说,“杨雨静?”“嗯。”刘统乐呵呵地点头。“杨雨静是张猛的小老婆?!”刘统的脑袋点得像磕头虫,一直咧嘴笑着。刘洋开始纳闷,事情怎么又成了这样?不多久,他便抬起头来,顺着刘统问道:“接小老婆干吗?”“去吃晚饭。”刘统高兴地边甩手边说:“吃、吃、吃饭。”“吃了吗?在哪儿?”刘洋接着问。“没,小老婆耍性子,不吃饭,猛哥跑去拉小老婆的小手,”刘统高兴地竟然跳了起来,边拍手边说,“小老婆不要猛哥拉手,哈哈哈,哈哈哈,他打了猛哥一巴掌,哈哈哈,哈哈哈,打了猛哥一巴掌。”刘洋无语,他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所谓的老刘、所谓的刘哥、所谓的草窝人士、所谓的黑社会成员,这难道不是明显脑子缺根弦吗?再看他的屋子。一人独居的一室一厅。夜壶放在餐桌上,似乎从未刷洗过的盘子、碗儿摆在电视机、床头、卫生间门前,报纸基本被扔得满屋子都是,床上有一只鞋子、卫生纸、大茶杯,沙发被当成了衣橱,所有的衣裤鞋帽都团在上面,几条不知是穿过还是没穿过的内裤,一条扔在窗台上、一条挂在电视机天线上、一条就卧在刘洋的脚下。之前进门时没注意,刘洋纳闷怎么这里就像被打劫过了,这哪还是人住的地方?刘洋站了起来,低头看看自己坐过的沙发。竟然是一只又脏又臭的袜子,脚底和脚趾位置都有洞。刘洋恶心地闪到一边。“那么,”刘洋站在离刘统五米远的地方说道,“小老婆,她经常不理张猛,经常打张猛吗?”“从没理过!哈哈哈哈。”说着,刘统抱着肚子笑起来,一会儿竟然直接躺在了地上。“那你怎么还说她是张猛的小老婆?”“猛哥老拉人家手,”刘统龇牙咧嘴道:“肯定是想把她那个了嘛,那个了以后不就是老婆了,猛哥有老婆,那她不就是小老婆嘛?这点儿都想不来过,还敢当警察呢,哈哈哈。”这会儿,刘统趴在地上开始了自游泳。刘洋本想骂他,可看到他这副模样直想跳窗而逃,真给姓刘的人丢脸。不过,刘洋接着又问:“之后,小老婆打了张猛就走了?”“走?”这时刘统又做起俯卧撑。刘洋在接触刘统的短短二十分钟里,早已强迫自己学会了习以为常。这时刘统接着说道:“她怎么走?她在汽车里打了猛哥,猛哥开车。”“那你呢?”“我负责看牢小老婆,让她牢、牢、牢、牢地坐在座位上。”说完他冲着一堆衣服就扑了过去。“说说再后来。”“再后来,猛哥的大哥大响了,有人叫他。”“接着说。”“接着他就把我送到我家这边,让我把他的小老婆收拾来我家里先看好,不能让她跑。”刘统把脑袋扎进一推衣服,呜呜地说,“猛哥说他去办事,办完事儿就回来收拾他小老婆,结果他到现在还没回来。他表弟说他给抓大牢了,哈哈吓死我了,要让他知道小老婆跑了,他不得削掉我手指头啊,哈哈哈哈……太好了!”刘统从衣服堆拔出脑袋后,用右手做出刀的形状,冲左手“咔咔”直喷唾沫。“什么?”刘洋向前走两步,说,“你说什么?小老婆跑了?”“嗯。”刘统的脑袋瞬间又成了磕头虫。“怎么跑的,你没看住吧?都怪你!”“才不怪我,”刘统指指电视说:“都怪赵忠祥这个老家伙在电视里讲什么大象,我看到就说我还没见过真大象呢,小老婆说动物园就有,我不信,她说不信带我去,然后我们就出门了。”“接着呢?”刘洋点头,“她就跑了?”“不是,她说要给我买一个口香糖吃,她进了一个胡同就找不到人了。”“胡同?哪的?”“猛哥经常去的店附近有一个胡同。”刘统摇头晃脑地说。“叫什么?”“赫尔伯斯。”“赫尔伯斯胡同?”刘洋诧异,中国这么大,他从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个胡同。刘统伸出一根食指把它放在嘴边,小声说:“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