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满夕阳的公寓客厅里,只有墙上的钟摆在空间里孤独又执着地发出声响。曾大方整个人凹陷在沙发里发呆,检测结果最快今天就该出来了,这三十天的四万多分钟里,只要是清醒的时刻,他几乎每隔几分钟,脑子里就会闪过这个念头:我还不能死。确切地说,是他还不想死。他还有太多未了的心愿。记得第一次看到襁褓里的女儿,有着小婴儿特有的细密容貌,在阳光下简直泛出金光,那一刻,他的眼睛就湿润了,似乎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才知道了爱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滋味,那就是忘我,所有事情,只要是为了她,他都愿意去做。曾大方无数次在黑夜里抱着她,看着她安宁满足地吸允着奶瓶,他就默默许诺她,要活得健康长寿,尽可能多地参与她的生命旅程,直到看着她戴上骄傲的学士帽,看着她披上圣洁的婚纱,看着她抱起稚嫩的宝宝……这些都还没有一样能够兑现。从早上开始,曾大方断断续续在收拾衣物,行李箱此刻稳稳当当地站在客厅墙角里,但台上的座机到现在都没响过一声。曾大方终于坐不住了,握起听筒的手又放了下来。他如困兽般徘徊在客厅里,直到把时间熬到了五点半,他走到落地窗前,默默地看向小区入口处。没多久,他看到左晗和池逸晙从外面并肩走了进来。两个人的脚步很慢,走到小区中心那里时,还停了下来,似乎在讨论什么重大又严肃的事情。因为有那座巨大的雕塑挡着,曾大方看不到两个人的表情。不一会儿,两人分头走了,左晗离去的脚步比平时要快,不知是去忙着干什么。池逸晙倒是慢慢悠悠地朝大堂走来,不过他的脸色阴晴不定,让人不免觉得脚步沉重起来。“另一只鞋子到底还是落地了。”曾大方喃喃自语,阴郁地回到沙发上,脑子顿时乱作一团,以致于池逸晙换拖鞋的时候,他还沦陷在巨大的失望和绝望中,都没有注意到他进屋。池逸晙打开灯,看到曾大方一人落寞孤单地坐在那里,问:“阿姨还没来吗?”曾大方木讷地摇摇头。池逸晙看看他的反应,突然笑起来,曾大方莫名地朝他看。池逸晙赶紧解释:“检测结果还没出来,我今天已经催过了。”“那你们刚才在讨论什么,搞得这么严肃,把我吓一跳?”“是工作上的事情。放心,结果一出来,我第一时间会告诉你。”“不管结果好坏,都要第一时间告诉我。”“行,没问题。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了,既来之则安之,不是你一直对队员说的?”曾大方苦笑:“那是事情没轮到自己头上,要现在我来说,那就是人各有命,不认不行。”“你可别悲观,你一悲观,那我们士气低落,才是真的没救。”“左晗最近表现怎么样?”“不错,开始关心徒弟了。你的徒弟是免检产品,你放心。”“你总让我放心,我还就是放心不下了。刚才是怎么回事?”池逸晙摇头:“你还真是老脾气,咬住了不放,又绕回到这问题上了。”“不方便说?”“其实也没什么,今晚要监视嫌疑人。”“要收网了?”池逸晙起初就是怕他听到这两字兴奋难耐,不过,看他精神由颓废转为亢奋,转念一想,让他参与进来,对他的康复未免是坏事,就说:“对,伏击守候,就那个超市爆炸案,因为一直没有掌握嫌疑人是不是有炸药余料,所以,要看时机成熟才能收网。”曾大方蹙眉:“左晗怎么今天没一起过来?”“我让她先回去了。”“她不参与行动?”“行动不确定性比较大。”“所以,你就直接通知她不用参加后续任务了?”池逸晙沉默了下,点头。曾大方无语地摇头:“哎,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看到你,好像就看到当初的自己。”门铃响了,池逸晙起身给阿姨开门,扭头问:“哦,是吗?”“左晗估计闹情绪了吧?”池逸晙说:“刚才气呼呼地走了,还从来没见过她这样。”“我这徒弟,平时脾气好得很,你怎么说她都没问题,哪怕是错怪她。但是如果涉及到工作,不让她参与,嘿嘿,你今天算尝到味道了,不好受吧?”“还是你了解徒弟。我也是出于安全考虑,她的反应出乎我预料。”池逸晙回想起她听闻自己命令时的震惊。其实,他确实想过让左晗参与最后的收尾。如果说,她的愤怒是因为在最后阶段被夺去胜利成果,这样的遭遇他很能理解,他也有过同样的经历。但是,左晗似乎从来不在乎新线索是由自己还是别人提出的,甚至有时候会顺水推舟默默退居幕后,在他出于为她考虑的提议面前,就很难理解她的委屈从何而来。曾大方说:“我倒是建议,咱们一视同仁。别老想着人家是女同志,安排任务在她这里就不要男女有别了,左晗可不会领这个情,在她看来,很可能就是性别歧视了。”池逸晙愣了愣,茅塞顿开:“对你徒弟的看法,最近的转变速度有点快。怎么,你不担心她的体能了?”“我有我的判断,以前担心她体能差拖后腿是真,现在答应给她多点实战锻炼机会也不假。我给她找的私教说,她最近把自己练得特别狠,一般身材的男学员都不是她的对手。有两天,我失眠睡不着,看到她通宵加班后还在小区里跑五公里。”“好像上次你搬家所有行李都是她提的?不过刚才,她脚下生风的样子,我估计要小跑才能勉强追上。难得你这么有心,还远程关心着徒弟。这么说来,最近左晗的体力、耐力和技巧都有了比较大的进步?”曾大方点头:“我以前的观念也不对,因噎废食是剥夺了青年民警成长的权利。如果真担心有危险,不妨你和她一组,这样就在你眼皮底下,也能有个照应。”池逸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过了几分钟,曾大方听到从他卧室里传来讲电话的声音:“左晗,计划有变,如果你还是想和我们一起,我没问题。”之前满腹抱怨的左晗静默了大约一秒钟:“监视点在哪?”“和平医院急诊室大厅对面。我们六点可以在小区门口汇合,我把车从地库开上来。”“好的,到时见。”晚间十一点,左晗坐在副驾驶位上,空调温度正好,但可能是室外温度降到了零点以下,车窗又全部封闭着,没有解开衣物,车内的空气闷热几近窒息。池逸晙看她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把车窗开了一条缝,一股寒风倒灌进来,一时两人神清气爽,困意席卷而空。左晗索性侧过身,朝向医院大门口方向,定睛凝视。那里路灯昏暗,不时有出租车靠边下客,好在池逸晙停车的角度恰到好处,没有被阻挡视线。其余的几个监视点密布在医院的侧门和主干道周围,数十双眼睛包围着这片重点区域。嫌疑人一旦踏入医院大门,哪怕金蝉脱壳都没有可能。左晗问:“消息可靠吗?”“嫌疑人伤势严重,昨天到街道医院包扎,医生劝他到就近的和平医院作进一步治疗,当时他比较犹豫。了解下来,他的伤口很深,如果不进一步治疗,很可能股骨头坏死。就痛感和感染程度来说,应该熬不过今天会来换药。”“如果不来呢?”“再进行第二套方案。”左晗点头,没有再问,这会儿医院门口三三两两的都是疲惫不堪离开的病人家属。她从包里取出一个方格纹的布袋,递给池逸晙。他打开一看,是之前给她用的手帕。“不用还给我。”“池队,希望以后的任务,不管是不是危险,都能叫上我。”左晗的表情很认真,“我不愿意被人误解为逃兵,也不愿意在战友出身入死的时候,自己坐在家里什么事都干不了。”池逸晙“嗯”一声,表示理解,他把布袋在皮夹克外套里压实,再补充一句:“明白了。”左晗点到为止,空气里的微妙气氛稍稍宽松了点。池逸晙越过她的右肩,朝窗外望去,将医院门口的三岔路口尽收眼底。面对几近静止的街景,左晗的专注度显然要比他更高。依靠多年的经验,他判定嫌疑人不会这时就贸然出现,游刃有余地用眼神扫视着街头。